勇敢的懦弱与悲悯的魂灵
——记海明威《死在午后》

2015-02-25 09:27郑凤云万向兴
学术探索 2015年10期
关键词:斗牛士勇者斗牛

郑凤云,万向兴

(云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勇敢的懦弱与悲悯的魂灵
——记海明威《死在午后》

郑凤云,万向兴

(云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本文以海明威《死在午后》为分析文本,尝试考察作者在文本书写中所呈现出的男性主题,由此探讨男性特质中的诸种精神要素;例如:勇气、懦弱、悲悯甚至是忏悔。通过阅读与分析,可以发现斗牛竞技作为男性艺术的巅峰,其内在性往往是混杂的;独一的精神气质更多的是人性复杂的侧影。

《死在午后》;勇敢;懦弱;悲悯

死,是一门艺术,所有的东西都如此,我要使之分外精彩。

——西尔维娅·普拉斯《拉撒路夫人》

一、毕尔巴鄂的公牛与海明威的宠物

斗牛,西班牙政治文明中公认的文化符号,蕴含着刺目的血腥气质。一位已故的美国作家曾经对此念念不忘,他就是欧内斯特·海明威,其对斗牛竞技的成功书写,无形中早已剥夺了其他西班牙语作家对斗牛文学化写作的可能。

如果可以避开当今动物保护主义者们对斗牛血腥场景的控诉,那么就让我们来到西班牙政治版图的东北部——具有独特民族激情的巴斯克地区。让我们首先了解这里的人们,因为在这项与公牛角力的古老竞技中,巴斯克人比起崇敬华美果敢的斗牛士,似乎更愿意去嘲弄他。热衷观看斗牛竞技的海明威也同样注意到巴斯克地区不同的兴趣。根据海明威的提示介绍,作为巴斯克地区的历史重镇毕尔巴鄂,人们选择热爱公牛,厌恶斗牛士。海明威说:“要是在毕尔巴鄂人们喜欢上了一个斗牛士,他们就买一头比一头大的公牛让他斗,斗得他最后闯祸为止,不是坏了名声就是送了命。这时候那些毕尔巴鄂的好事者就会说:瞧!一个个都是一样的货色,都是胆小鬼,都是冒牌货。给他们几头大一点的公牛,他们就原形毕露了。要是你想看看大公牛到底有多大,脑袋上的牛角有多粗,牛怎么样将脑袋伸过围栏,让你觉得牛好像要扑到你怀里,看台上的观众有多野蛮,那些斗牛士怎样让牛吓得死过去,一句话,要看个究竟,那你就得到毕尔巴鄂去。”

同一个西班牙,在牛与斗牛士面前分道扬镳。巴斯克的毕尔巴鄂人更认同自然性的力量,把自己放在牛的位置上;从而区别于认同人类技巧、崇拜斗牛士的更多人群。如同斗牛竞技的精神在一个观看者的灵魂内部产生的冲突、对峙甚至分裂。海明威无疑是属于更多人群的一个。但他一样很了解这项竞技中无声的一方——公牛。

他曾专门写过一个短篇叫《忠贞的公牛》,叙述公牛的“爱情”。①未注明的引号内容,为笔者所加,下不敷注。生物学上的公牛种群是一夫多妻制,但在海明威的短篇中,有一头恋爱的公牛。这头被用来配种的公牛却一反常态,忠贞地爱上了一头母牛,对种群里的其他母牛视而不见,最后被恼火的养牛人送上竞技场,拼尽最后一丝力量倒躺在利剑之下。海明威为这个令人伤心的故事不无开解地说:“所有的故事,要深入到一定程度,都以死为结局,要是谁不把这一点向你说明,他便不是一个讲真实故事的人。特别是关于一夫一妻制的所有故事都以死告终……如果两人你爱我、我爱你,那么他们是不会有幸福的结局的。”

这不难联想到海明威自身对爱情的经验,但还是先让我们暂且忘记海明威的四次婚姻,去留意他对“死亡”主题狂热的“嗜好”。无论如何,公牛的爱情以停在血泊中结束了,海明威自己归根结底仍是以“人”为绝对中心的——在古老的竞技表演中,斗牛士所象征的人类在驯服自然混沌原始力量时,绽放的绚烂夺目的技艺与灵魂。

或许有读者会说海明威非常喜爱他的宠物,他是热爱怜悯动物的;这往往只是外在的欺骗,蜷在膝盖上的宠物无非是人类驯服与豢养的结果。海明威心里的“动物”仍旧是自然力量,未被且不允许被驯服豢养的生物。他不知疲倦地徒步于非洲草原,追踪着这些自然界里最后的自由生灵。人类早已失去与它们同步随行的天赋,唯一能追赶到自然及自然生灵的机会,便是捕获与猎杀!海明威猎杀过的狮子、羚羊、野牛、大鱼远远超出他家里温顺的宠物。①

在《非洲的青山》里,海明威并不出人意料地写道:

“我不在乎杀死任何东西,任何动物,只要杀得干净利落,反正它们早晚都得死。”

联系他一生对死亡主题的思考,以及他对猎杀与竞技的热情,似乎不难理解在西班牙的生活,让海明威有了无法在其他地方寻觅的——对任何一位作家必要的解不开的——对死亡的乡愁。因此,海明威的精神故乡不在美国这片民主之土,而在伊比利亚。

二、懦弱的缺席与死亡的掌声

海明威没有把《死在午后》以普通形式的小说文本来处理,他更愿意把斗牛的每个细节都说得很清楚。他整理并撰写了类似斗牛竞技词典的附录,结集在小说的最后;从斗牛的养殖、运输、斗牛士的装束、配饰、斗牛场地的围栏、观看者表达喜怒的统一用语,甚至表演行进中的各式刺杀,无一例外地标得清楚;如果把海明威的这种书写策略比附为某种旅游手册,或许也是正当的。书中说得最多的自然是斗牛的主角——剑杀手,也就是主斗牛手,最后用“穆莱塔”和剑杀死牛的那个人。

在伊比利亚,标准的斗牛竞技必须具备两个本质性因素——进场的公牛要无畏活跃,剑杀手也一样要坚毅勇敢。任何一方的退却,都将被视作可耻的。即使公牛力竭不逮,剑杀手仍要运用技巧促使公牛重燃斗志。因此,这里的勇敢往往是指,知道危险但也依旧勇往直前,直至一方的死亡或者彻底的失败!根据海明威的介绍,来到竞技场的观看者最喜爱被长矛手所刺伤以后依旧保持凶猛的公牛,它会努力朝着它的初衷,直至把马和马上的长矛手掀翻或捅伤,剑杀手面对不知退缩的公牛,才是精彩激烈的斗牛竞技的基础。恐惧甚至胆怯的公牛当受挫以后就犹豫或逃避,尽管这样的公牛在退却中对剑杀手隐藏不易察觉的危险,但在剑杀手以及观看者眼中,勇者与勇者之间的竞技才会凸显争斗的崇高。懦弱者与勇者永远不该出现在对决中。

就如同旧约中的记述,当雅各与大天使加百列角力的时候,没有懦弱混杂其间,角力的双方没有丝毫恐惧,只有这样的角力才是原初争斗的本质;任何一方的妥协与退让都不会带来竞技本身的正义。因此,西方的正义总是源于勇者间的勇气的平衡与对称。

勇敢的剑手与公牛,无论哪一方的输赢,都会唤起观看者心中的敬意;彼此用瞬间的前进,无限缩小着搏杀的距离,直到两者间不再存有距离,牛角或剑身深入对方的体内;空间距离的消失,意味着死亡的来临——死亡就在这个人们目光逼视的空间来临,并生成为人们期待的悲剧精神。

没有人会为此流泪,因为除了呼喊与掌声,其他的一切在悲剧与死亡同时来到之时都是不合时宜的。

三、勇之气味:等待湿润的干渴

没有令人敬畏的勇气①,人类族群中便永远不会产生出,冲撞自然敢于挑战自然威权的勇者。当死亡在自然赋予的本性中具有绝对性;与死亡游戏、互搏的斗牛士,在海明威的笔端理所当然地象征着人类的勇气。但是在伊比利亚文化的范围内,生存着诸多以斗牛竞技为生的斗牛士。在海明威《死在午后》的第十九章中,他罗列了那一时期全西班牙最具盛名的公牛刺杀者,从中海明威确定斗牛士所应具备的勇气及相应的精神气质。任何优秀的斗牛士必须拥有“气节、勇气、强健的体格、优秀的作风”等品质,其中尤以勇武的精神被视为根本的精神内核。海明威用尽其所能的细致区分来考察“勇气”,比如尼卡诺·比利亚尔塔的勇,海明威称之为“近乎疯狂的勇,那疯狂是冷静的勇所莫及的”,但却反映出某种“自高自大”;利特里则是“勇而无生气”,并因紧张,而“不能持续很久”;马诺洛·马丁内斯的勇气几乎是幽默的,带有装腔作势的味道;福耳图纳的勇是愚蠢的勇,苏里托的勇是神秘的勇。〛

尽管海明威对上述斗牛士勇气的分析中略带微词,但在接下来描述路易斯·弗雷格“最奇怪的勇气”的那一部分中,海明威对其勇气做了一个作家所能给予的至高赞誉:

“假如品质有气味,那么勇气的气味我觉得是烟熏的皮革的气味,是一条冰冻的大道的气味,是大风撕裂浪尖时的大海的气味。”

这是一段对勇气的极佳叙述,海明威卓越的词语转换能力几近神奇。如果作为读者的你在生活阅历中,从没有这三种气味的体验,那也并不妨碍你对这段关于勇气卓越修辞的感受;因为阅读时的喜悦是要在未来的生活经验中去印证与激活。带给读者虚假阅读体验的从来就和伟大的作家无关,虚假总是来自于那些蹩脚的文字写作者。

正如勇气的味觉之二——“一条冰冻的大道”。绵延平坦的道路经常是远途的开始,而远途蕴含时间的要素,“忍耐与辛劳”;这也是寒冷、冰冻所要求人去面对的情形;走在霜寒冰冷的畏途中,“冰冻的大道”只有勇者的呼吸才能感受。行走者被冰冻的大道赋予“硬度与光亮”,这永远是勇者的侧影;并在臆想的深夜或者黎明前,由勇者点亮黑暗,尽管这头顶的天空的本质来自蓝灰与阴沉。

接下来海明威在颂扬斗牛士弗雷格时,其用语将“勇之气味”的多重维度,更为天才地交叠在一起,形成某种德勒兹意义上的意义“褶皱”。

“这种勇是无法摧毁的,就像大海那样,不过他的勇不含盐分,有也是他自己血液里的盐,而人的血液虽也有盐的性质,但尝一下是甜的,会叫人作呕……这种勇不会激发你:它没有感染力。你看到了这勇,你佩服这勇,知道这个人勇敢,但是不知怎么的,仿佛这勇气是一种果子酱并不是一种葡萄酒,或者说是放在嘴里的盐和灰的滋味。假如品质有气味,那么勇气的气味我觉得是烟熏的皮革气味,是一条冰冻大道的气味,是大风撕裂浪尖时的大海气味,然而路易斯·弗雷格的勇气却没有那种气味。他的勇气是凝结的、滞重的,它底下有薄薄一层难闻的、湿漉漉的东西……”

海明威所定义的“勇”来自干燥、过度炙热的男性,被更多的“烟熏的皮革”这一男性特征来描述,这样粗狂、滞重,带有强烈的嗅觉冲击性,勇之气味对于懦弱者似乎永远是刺鼻的。传统文学中勇被基本束缚在过度燥热、激烈喧嚣、丰沛浓烈的感染力和戏剧张力的悲情中,但是海明威却不限于这样的范畴,他将在勇之气味里发现并注入某种隐藏的湿润。

根据上述的摘引,我们可以发现海明威的“葡萄酒”曾被巴什拉尔在《论述意志的梦幻》中定义为“太阳和大地的汁液”,而它的基本状态不是潮湿的,而是干燥的。与此有别,罗兰·巴特却在《葡萄酒与牛奶》中写道:“在红色的形式之下,它有着血的古老实体,即浓而有生命力的液体。”如果,勇的品质因为过于干燥而易于断裂粉碎,那么海明威适当地将含水分的、柔韧的、灵巧的具有相应湿度的勇气注入斗牛这一源出死亡的竞技仪式中,仿佛洒落滚热血液的干燥土表被雷雨前暴风携卷而来的湿润空气所充盈。

结 语

伊比利亚与西班牙,这一族群文明与政治共同体热爱斗牛,因为源出于这个民族文化的人们对死亡的兴趣,他们似乎不讳言死亡,甚至不以回避的方式抹除死亡,假装死亡并不存在。每个来到这里的人们只需要付出金钱与热情,即可以在午后看到死亡的来临与出场;那种被其他文化规避的死亡,在这里将受到欢呼;人们在西班牙的午后愉快地接受死亡,并观赏着死亡的诸般面孔。

青年海明威直至其生命的最后,观赏过几百场斗牛竞技表演,目睹近千头公牛的死亡。由此他写过两本相关的作品,作为自己对这项竞技仪式的回答。在他的笔端,写着:“一门绝无仅有的艺术家身处生命危险的艺术,是一门表演的出色程度完全有赖于斗牛士自尊的艺术。”

但这并不是海明威最后的答案,在他自杀的噩耗传到他的朋友——斗牛士胡安·贝尔蒙德这里时,这位斗牛士替海明威说了最后三个字:“干得好!”

如果不说海明威作为一个作家内心的繁复混杂,那么他自身所释放的人类情感的丰富性,正是作家这一古老群体的代表。

曾有一位老妇人写信给海明威,她写道:“你知道,我对你越了解,就越加不喜欢你。”而海明威则回应道:“了解一位作家始终是一个错误。”这大略也是热心读者的普遍遭遇吧。

因此读者往往责怪海明威笔下的男性人物被设置得过于狂野强力,又无可避免地落入到纤细复杂、忧伤的整体氛围之中。他们被自然而然地崇拜,又自然而然地成了被怜悯的对象,读者对海明威的态度也由喜爱再次回落到无望与无趣。

事情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海明威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作家,那么尊敬来自何处?读者内心的尊敬又该在哪里被唤醒?

[1]赵琼.美国自白派诗选[C].赵琼,岛子,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87.

[2]海明威.死在午后[M].金绍禹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3]海明威.短篇小说全集.下册[M].蔡慧,朱世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4]杰弗里·迈耶斯.海明威传[M].萧耀先,等译.北京:中国卓越出版公司,1990.

[5]海明威.非洲的青山[M].张建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6]郑法清,谢大光.罗兰·巴特随笔选[C].怀宇,译.北京: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

Courageous Cowardice and Pitiful Soul:An Interpretation of Hem ingway's Death in the Afternoon

ZHENG Feng-yun,WAN Xiang-x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Yunnan Normal University,Kunming,650500,Yunnan,China)

This papermakes an analysis of Hemingway's Death in the Afternoon and focuses on itsmasculine theme,which includes such elements as courage,cowardice,pitiful sympathy and repentance.It is concluded thatbull-fightas an embodiment and the ultimate ofmasculine art has amixed nature while the lonely spirit reflectsmore of complicated humanity.

Death in the Afternoon;courageous;cowardice;pitiful sympathy

I106.4

:A

:1006-723X(2015)10-0093-04

〔责任编辑:黎 玫〕

云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学科建设项目(XKJS201321)

郑凤云,女,云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万向兴,男,云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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