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解说:文本·教义·教史·信众*
——中国宗教史研究的内外相济
近代以来的宗教研究,大体分属教内教外两界。由于各自有所偏重和主张,要想同时得到双方的认可,十分难得。梁漱溟、梁启超开始分别在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讲佛学(梁漱溟主讲的印度哲学,其实仍是佛学),当真正懂行的钢和泰来后,显示由不同文字的文本比较探求经典本义的东方学正途,两人自知不能继续望文生义地瞎猜附会,只好放弃或退出。而能够得到僧俗两界认可的陈寅恪、汤用彤等人的宗教研究,主要在教史和文本方面,基本不及教义。抗日战争期间,因为条件局限,陈寅恪在被迫无奈地放弃东方学的同时,还公开声明隔于教义,教史研究也不得不束之高阁。他说:
寅恪昔年略治佛道二家之学,然于道教仅取以供史事之补正,于佛教亦止比较原文与诸译本字句之异同,至其微言大义之所在,则未能言之也。后读许地山先生所著佛道二教史论文,关于教义本体俱有精深之评述,心服之余,弥用自愧,遂捐弃故技,不敢复谈此事矣。*陈寅恪:《论许地山先生宗教史之学》,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360页。
话虽如此,不谈教义绝非无心之失或不能之过,学术重心转移也未必是因为不能言及教义本体。教义涉及终极关怀,往往有理智尽处的问题,信仰则不能客观,不信则难免隔膜。况且中国文化的主导是非宗教化,主要来自域外的各种宗教,所赖以生成的社会文化与中土迥异,入华之后,不能不有所调适改造。除了改变与中土礼俗人情相冲突的禁忌规则,还有因缘外教而来的自创宗派。不由教史和文本比较入手,很难梳理把握教义的渊源流变,也就无法领悟其本义和变异。欧洲文化以基督教神学为核心中枢,而神学的基础也是语言与文本的比较研究,由此演化出来各种思想学术的分支。到1980年代,美国大学中的一些老派学者还会告诫来学的新进,单靠英文是难以深入学问堂奥的,要想免于方家的门外文谈之讥,必须以拉丁文为基础。
神学研究以语言文本的比较考证为根底,与经学的取径办法大同小异。历史上儒家治经与佛教譬喻体例虽实不同,毕竟形似,因而二者可以相通。关于此节,近代佛学史上有名的故事是欧阳渐治俱舍学,三年不成,后于沪上见到沈曾植,沈告以不要治俱舍学,而要治俱舍宗。欧阳渐回到南京,寻找俱舍前后各书以及同时他家诸书读之,结果三个月就灿然明白俱舍之义。这一典型事例显示,即使近代佛学界堪称大师级的高人,也不能直面文本领悟内典的精义,必须前后左右比较研读,才能异同自见,大义顿显*蒙文通:《治学杂语》,蒙默编:《蒙文通学记》增补本,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第3页。。这也是文本比较和教史研究之于领悟教义不可或缺的道理所在。而高僧的合本子注和大儒的长编考异,都为解读经典的正途良法。历代高僧大德不少,相比较而言,不像欧洲中世纪的教会那样完全垄断知识。德行之外,大儒的知识水准总体看仍在高僧之上。至少两汉以前和唐宋以后,抛开神秘色彩,不世出的通人还是集中于凡间的儒学。
宗教毕竟要关怀生者当下理智尽处的心灵空白,而跨文化传通一般而言就是误会,忠实保持原意和本相,往往未必能够深入人心,以致流行。尽管经典的来源和教派的发端存在种种层累叠加的可疑争议,神学在欧洲中世纪的垄断地位确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反之,古史辨挖地三尺刨了祖坟,却忽略了经史对于两汉以下的笼罩并给予合理的认识及解释。后来在西式学堂和新学知识体系中无处安身的经学,国人于努力熔中西于一炉之初曾经有过对应神学的尝试,只是经学规范了凡间纲常伦理的关系秩序,为伦理社会提供了必不可少的道德支撑,一般并不管升天与来世,因而这样的对应最终还是被放弃。
经学为缺少终极关怀的中国思想学术文化的核心,恰如神学为欧洲思想学术文化的中枢一样。可是纲常伦理依附于王朝体制,非经过改造调适,不能适用于转型后的社会。而在危若累卵的情势下,清季民初人们普遍倾向于舍中而就西,各式各样的调适论多被认为是缓不济急。康有为等人主张创立国教,鼓吹多时,不能得法。鼓吹新文化的胡适明知文艺复兴从找古本开始,经典的考究以语言文本为基础,神学与经学大同小异,可是天性远离信仰,因而仍然坐视经学退出历史舞台的大势所趋甚至推波助澜。道德支撑的缺失导致社会失范,其他各式各样的替代之方事实证明都不足以补缺,而要重建道德又左右为难,进退失据,成为革命之后社会建设所面临的一大难题。
一般而言,宗教与语言,为文化的两大要项。可是研究中国的问题,就颇费思量。中国文化整体上本质上的非宗教性,不仅体现于中国历史上神权至上的时期为数甚少,而且东西方各式各样的宗教陆续入华之后,往往呈现非宗教化的趋向。佛教入华与中土思想文化融合形成禅宗、新道教和新儒学,为中古思想演变的一大要事因缘。禅宗盛极一时,以致有十寺九禅之说。可是禅宗的即心是佛,见性即佛,使得佛(信仰偶像)、法(经典)、僧(神职戒律)三大要项变得可有可无,反而导致佛教盛极而衰。以至于到了晚清,不得不礼失求诸野,借助日本以图再度复兴。
诚然,各教入华,也对华夏文化影响深远,其中尤以佛教为最。或谓道教是中国式的宗教,其实道教那一大群乱七八糟的神仙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典籍,都是在佛教的影响之下,仿照佛教的谱系重新排了座次,编了系统,然后新道教才具有了宗教的样子。尽管如此,在主要关怀来世的正教看来,追求肉身成仙的道教似乎还是在亦正亦邪之间。鲁迅说“中国根柢全在道教”*《180820致许寿裳》,《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53页。,撇开学界各自解读的正负意涵,可以说点到了理解中国宗教乃至文化的一大关键。正因为有了信神如神在的秉性,道教也较少排他和独占,较多兼容和并存,既能充分吸收输入外来学说,又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被陈寅恪许为“道教之真精神”*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陈美延编:《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85页。。宋代新儒家正是以外书比附内典而成。基于中国文化兼容并包的特性,1920年代就有人预言将来回、耶两教必有极大冲突,应以中国的儒家文化居间缓冲,以免世界陷入万劫不复的巨灾大难而不可自拔*参见桑兵:《排日移民法案与孙中山的大亚洲主义演讲》,《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6期。。
另一方面,没有宗教精神,缺少原罪意识,如果再脱离道德的约束,追求现世的国人难免无限放任。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在基督徒的世界简直就是恶魔的咒语,而在中国,死后如何并非人人必须关注的问题,至少来生不如现世那般重要。研究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哪怕对象是相当虔诚的信徒,全从教会的视角看,只能得其一面甚至徒具皮相。
所以,即使就传教史而言,目前的研究主要也是集中于教会史,关注对象主要是教会及其神职人员。由于资料的限制,一般信众很难进入研究者的视野。进言之,研究信众不易,研究信众的精神世界更难。中国历史上信奉各种宗教的信徒为数众多,尤其是那些儒释道耶,照单全收,见佛就拜的泛信众,其心灵世界恐怕很难从单一宗教的教义和行事记录加以解读。晚清以来,日本人眼见清国人泛神似的天地君亲师崇拜,将主张教化的儒学也称之为儒教。儒学的教化能否被认为是宗教,争议一定不小。但也提醒关注者注意,当指认某人在特定宗教信仰之下的精神世界时,如何确证其只是受到某一特定神灵的护佑,而不会恩泽其他菩萨的雨露,实在是相当纠结的事。
如此言说,还是假定该信徒的精神世界为宗教所占据和笼罩,更加令人困扰的,则是中国人的宗教信仰与俗世生活很难截然分开。早期天主教入华备感棘手的问题之一,就是教民们依然继续他们的祖先崇拜。从教会的立场看,这等于是不愿将全部身心奉献给上帝。僵持的结果,实际上教会只能采取默认的态度。面对诸如此类的凡心未了,尘缘依旧,如果研究信众的精神世界,不能兼顾其他各教的影响,扩而大之,关注道德的作用,至多只能说是信众心灵中受到特定宗教浸染的层面部分,而且在其他因素缺失的情况下,也很难对特定宗教的作用影响恰如其分地加以认定。所以,研究人神分界模糊的中国人的信仰,不能脱离其俗世的生活,一味寻找宗教影响的印记。否则,一旦加入其他因素,势必陷入罗生门式的各自表述而无所适从。
这样的分别不仅存在于个人身上,对于整个国家民族的集体意识同样至关重要。就个人而言,清季革命,经学备受冲击,佛教和阳明学的复兴,相当程度上是革命者需要道德支撑的补充。因《苏报》案入狱的革命军马前卒邹容,便在狱中向同案入狱的狱友章太炎学佛,以坚定信念,抵抗孤寂。就国家而论,民主制度的理念以宗教伦理为本,既然人性本恶,权力更是万恶,恶人掌权,必定胡作非为,因此要分权制衡。而相信人性本善的中国则坚持内圣才能外王,权力当然也要分,也要制,但主要是针对臣子下属的,目的是确保帝王的权威至高无上,不可动摇。无论人们如何批判挞伐,文化观念的差异无疑会影响中外的政治建制及其运作的取向。
有鉴于此,研治中国的宗教史,应当内外相济,才能整体之下把握具体。不仅分清僧俗,也不至于在各路神灵面前混淆了属于彼此的信众。
【责任编辑:赵洪艳;责任校对:赵洪艳,张慕华】
中图分类号:B9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9639(2015)02-0060-03
收稿日期:*2014—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