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洗尘的诗

2015-02-25 02:57潘洗尘
西部 2015年8期
关键词:稻穗土地诗歌

潘洗尘的诗

潘洗尘,1963年生于黑龙江,1986年毕业于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诗歌创作,有诗作《饮九月初九的酒》、《六月我们看海去》等入选普通高中语文课本和大学语文教材,作品曾被译为英、法、俄等多种文字,先后出版诗集、随笔集七部。主编《中国当代大学生诗选》、《读诗——中国当代诗歌100首》、《诗探索丛书》、《生于六十年代——两岸诗选》、《生于六十年代——中国当代诗人诗选》、《诗歌EMS·60首诗丛》、《读诗库》等书系。曾任《星星·诗歌理论月刊》、《诗探索·作品卷》、《中国诗人》等刊物执行主编、主编。2009年以来先后创办并主编《诗歌EMS》、《读诗》、《译诗》、《评诗》等多种诗歌刊物。曾获《绿风》奔马奖、柔刚诗歌奖、《上海文学》奖等。现居大理。

我的微信生活

我要买十部手机

再注册十个微信号

然后再建一个群

失眠的时候

就让自己和另外的一些自己

聊天

有时我也会把它们

换成一对对恋人

看他们说情话分手

也有时我会把它们变成

一对对仇敌

看他们剑拔弩张后和解

而到了生日它们就个个又成了

远在天边的朋友

清明节少小离家的我

不知到哪儿去烧纸

就把祖父祖母外公和外婆

一起接到群里……

在树与树之间荒废

四十年前我在国家的北边

种下过一大片杨树

如今她们茂密得我已爬不上去

问村里的大人或孩子

已没有人能记得当年

那个种树的少年

四十年间树已无声地参天

我也走过轰轰烈烈的青春和壮年

写下的诗赚过的钱浪得的虚名

恐怕没有哪一样再过四十年

依然能像小时候种下的树一样

即便是烟消了云也不曾散

于是四十年后

我决定躲到国家的南边儿继续种树

一棵一棵地种种各种各样的树

现在她们有的又和我一般高了

有时坐在湿润的土地上想想自己的一生

能够从树开始再到树结束

中间荒废的那些岁月

也就无所谓了

客居大理

埋骨何须桑梓地,大理是归处

正如老哥们野夫说:

“不管我们哪个先死了,

哥几个就唱着歌

把他抬上苍山!”

肥料

我在院子里

栽种了二十三棵大树

银杏、樱花、樱桃、遍地黄金

紫荆、玉兰、水蜜桃、高山杜鹃

她们开花的声音

基本可以覆盖四季

每天我都会绕着她们

转上一两圈儿

然后想着有一天

自己究竟要做她们当中

哪一棵的肥料

现在我只爱一些简单的事物

从前我的爱复杂动荡

现在我只爱一些简单的事物

一只其貌不扬的小狗

或一朵深夜里突然绽放的小花儿

就已能带给我足够的惊喜

从前的我常常因爱而愤怒

现在我的肝火已被雨水带入潮湿的土地

至于足球和诗歌今后依然会是我的挚爱

但已没有什么可以再大过我的生命

为了这份宁静我已准备了半个世纪

就这样爱着度过余生

即便是跳楼也要自己盖

时间高高在上

一层又一层

石头的分量已经足够

被磨损的事物

会渐渐露出光秃秃的本质

唯有改变不可改变

想要看一看风景以外的东西

也不用再麻烦这个世界了

即便是跳楼也要自己盖

已没有路了

仿佛这世界就只剩下雪了

尤其这雪夜风雪路上

唯有雪的反光

已没有路了

连时间的缝隙都被冰封了

人只能在末日间行走

早已让人在恐惧中忘了恐惧

故乡的冬天

即便是用显微镜也很难分辨

故乡的位置了

雪覆盖了整个村庄

白茫茫白茫茫白茫茫

我的舌头发冷连吐出的词

也被冻得僵硬

走不出去也回不来

这才是心灵的末日

一粒米的简单境界炼成了吗

这些年夹杂在乡亲们中间

操同样的口音和口味

在粗话连篇的日子里吞云吐雾

这些人除了称谓不同

大多时候我分不清甲乙丙丁

瞧这些乡下人

几十年前如果听人这么说我会心怀愤怒

那时的我还只是吃自己收割的粮食

去村边的小泥塘扎猛子就是洗澡了

几十年后当我再次打量干净这个词

才知道一个人的脏有时用再清的水

也是洗不净的

现在我偶尔也会和乡亲们一起耕种

听他们笑骂着盘算用怎样的收成

供孩子们念书或讨老婆

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比我年轻多了

但在我被理想狂热地追赶背井离乡时

他们还只知道守着这片黝黑的土地讨生活

到头来躬耕者背未驼我却成了一棵空壳的稻穗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扪心自问

一粒米的简单境界炼成了吗

而父亲却早已拥有了一片稻黍的高贵

在时间的重压之下永远只是笑着

不言不语

回家

没做过父母的人惶惶不可终日

年复一年地在路上——回家的路

而所谓的回家就是不停地

来来回回这符合一个孩子的天性

血浓于水却无话可说

这恐怕是父母和孩子们都老了的缘故吧

清明的细雨中我看见年近八旬的父亲

仍和我一样佝偻着

跪在祖父的坟前磕头

再想想自己最终也要和烟波浩渺的往事一起

安卧在这一撮黑土里

这就是我的家我的每一个家人的家

世上所有人的家

忽然夜半醒来被独坐床前的母亲

吓了一跳母亲的眼神

犹如五十年前看自己怀抱里的婴儿

这一刻我暗自庆幸到了这把岁数

父母依然健在自己仍是一个

来路清楚的人

写于某月某日

一夜之间满山遍野的杜鹃

无声绽放

我相信这土地上只要还有一种

红色的花血

就不会白流

此刻天空依然静默

只有星星在看不见的地方

拨动着时间的指针

咔咔咔咔

一场秋风卷走了我的稻田

秋风像个强盗

不由分说就把我的稻田

卷走了

从插秧开始窗前的这片稻田

就是我生命的指针

我用太阳在稻苗或稻穗上的反光

来确定该早餐或是午餐了

而季节像一张色彩斑斓的毯子

绿茸茸的初春黄橙橙的秋天

谁见了都想在上面打几个滚儿

然而秋风来了

带着死亡的气息

时间也开始凝固并堆在院子里

像黑黑的煤

假如只有这片土地

假如只有这片土地

正收割的庄稼漫步的牛羊

哪怕这土地上还散落着三三两两的农人

这秋色会是多么美

我是说假如这片土地上

没有淤积的车流没有林立的楼群

没有被欲望阻塞的呼吸

深秋里这斑斓的落叶就足以将人

醉死

此刻天蓝如洗

倒映着我的影子在松嫩平原上踯躅

也许在这样的秋天

我不该有如此沉重的心事

忧伤会使人老但我没办法不忧伤

就像我没办法不让自己的存在

给这明媚的秋天又平添了一处

缺口

去年的窗前

逆光中的稻穗她们

弯腰的姿态提醒我

此情此景不是往日重现

我还一直坐在

去年的窗前

坐在去年的窗前看过往的车辆

行驶在今年的秋天

我伸出一只手去想摸一摸

被虚度的光阴

这时电话响起

我的手并没有触到时间

只是从去年伸过来

接了一个今年的电话

所有的风都停了

我习惯了闭着眼睛在风声里

分辨四季

春天如水带着时间的质感

夏天不疾不徐在阳光和雨之间游动

秋天来时风声声入骨

而冬天总爱虚张声势

也会有突然的一刻所有的风

都停了

我挣扎着却只听到烟灰落下

时间留不住

能留下的只是记忆

父亲

我常常为乡邻们感动

感动于他们的纯朴和善良以及他们

面对土地时的勤劳和面对贫病交加时的勇敢

但在我的心里

能把纯朴善良勤劳勇敢这些词汇

系于一身的却只有我的父亲

父亲没读过一天书不满十三岁

便靠一支小小的牧羊鞭

独自赡养我四体不勤的祖父

和一生都神经错乱的祖母

一支小小的牧羊鞭

同时还要供养我两个读书的姑姑

和四个尚在幼年的叔叔

后来父亲先后做过铁匠木匠

并和我贤能的妈妈一道

抚养了我的三个舅舅

也把我和两个妹妹一个弟弟

一一养大成人

父亲属牛七十二岁

今年我狠狠心抛下所有的事物

陪父亲在家整整呆了半年

离家的时候还没等我的汽车走出他的视线

我就远远地看见

身体硬朗的父亲已开始在院子里

翻晒满地的苞谷了

我原本就应该是一茎稻穗

从清晨到傍晚每天和稻穗

西红柿草以及小狗在一起

我已渐渐淡忘了喧闹

而且在内心还给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

和家人

各起了一个植物的名字

这是一个怎样的夏天

我亲手种下的西红柿

在第三十九天终于熟了

想想那些用深井水混合着农家肥灌溉的日子

我看着小小的秧苗一天天长高

就像守望自己的孩子

在这个有些过于炎热的夏天

对于院子里的每一株小草

每一只肥嫩的黄瓜

甚至是每一只青蛙或小狗

都让我觉得自己

更像一个父亲

父亲这原本属于人类的称谓

过去人间并没有给予我

今天我已不想在人间获得

这个夏天在我的内心深处

突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也许是1963年的那个秋天娘错生了我

我原本就应该是一茎稻穗

一株西红柿苗

一株小草

或一只小狗

这一年的伤痛比痛还痛比空还空

这一年的五月我还是第一次

见到成片的丁香树

其实也许那天早晨

我根本就没有看见丁香树

只是看见了一簇簇的小花儿

紫色的小花儿宿命的小花儿

她们原本是相互簇拥的一片

却被高速退却的铁轨

切成了两半儿

这一年的伤痛多么空旷

空旷得只要我站起身来

就能听到泪水的回声

这一年我的名字早已被别人

赞美或诅咒过一千次一万次了

这一年只有再一次听到你喊我名字的时候

才让我的心突然地抽紧

这时我感觉自己的生命

已纸片一样薄落叶一样轻

这一年的伤痛多么空旷

看不见也摸不着

假如这一年的伤痛可以让我为你流尽所有的泪

滴干所有的血

那么在我临死之前

还能让我假装遗忘一次吗

那样我最初的爱情

就可以成为永远的爱情!

这一年的伤痛比痛还痛

这一年的伤痛比空还空

风中的老人

整个冬天

我一个人独坐窗前

一条老式的军毯

盖在腿上

我时常发涩的双眼

偶尔望向窗外

嚎叫的寒风

卷起阵阵积雪

四十六岁我已像一个风中的老人

这个冬天感觉父亲始终在院子里铲雪

他的铲子挥起又落下

我感觉自己渐渐在变小

小到我在他弓起的背上

滑到雪地上摔了一个跟头

那一年我五岁

八级木匠的父亲用一个神气的雪人

让我五岁大了才第一次破涕为笑

那之后我似乎很快我就到了十七岁

初恋的记忆也是在雪中

但我竟记不起第一次拥抱那个女孩儿的感觉

后来我的这一生就好像总是与雪在纠缠

我甚至记不清有多少次

在去与生意伙伴谈判的路上

不到几公里的路但每次都会被雪堵上几个小时

常常是下午的会

早晨就要出发

我的一生

到底被雪浪费了多少

反正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白头到老

白头到老仿佛话音还没落下

我们的头发

就白了

当初这样说时

谁会想到

老了我们却只能和各自的白发

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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