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计会(广东)
时间碎片(四章)
陈计会(广东)
陈计会,广东阳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诗刊》《十月》《北京文学》等逾百种报刊,选入八十多种选本。著有诗集《叩问远方》《世界之上的海》,散文诗集《岩层灯盏》等。曾获全国散文诗大奖赛金奖、全国鲁藜诗歌奖一等奖。
地诉说着什么。一块砖掂在手里,凝重、铁青、冰凉,好像承载了过往所有的沧桑。一块块这样的砖,迅速在我的面前垒起来,一座城池瞬间晃动在竹影斑驳的阳光里。
而我却看到月光,清凉的月光,从那扇窗棂里悠悠地透进来,照在那张清峻的脸上。他忽而凝神静思,忽而笔走龙蛇。留都金陵已遥远,故乡临川已遥远,未抵达的徐闻还在远方。在这远离权杖和官场倾轧的那龙河畔,今夜相伴的,只有窗外蟋蟀的吟唱和这缕清凉的月光。他炽热的笔,蘸满孤愤,书写人世的荒凉和内心的寂寥。
从竹林恍惚的时间容器里走出,我回到现实的阳光里。虽然一座驿城坍塌进时光里,但我相信每一块砖头都记住那晚的灯光,那张脸上的神色,那管书写梦想的笔,千百年来摇曳着无数人的泪水。
(注:莲塘驿,在广东阳江市阳东区合山镇,建于明初,已废。)
那是一座清幽的竹园。它坐落在时间深处,或者比时间更久远。层层叠叠的竹叶掩蔽了时间的年轮。
我迟了三百多年才抵达这里。驿丞深闭了朱红的大门,但耳边仍回荡着锈迹斑斑的铜门环脆响。驿舍倾覆了,古道荒芜了,庙宇坍塌了……我踩在厚厚的竹叶上,窸窣的声音从脚底传来,仿佛岁月的波涛。左一脚是明,右一脚是清,前一脚是晨,后一脚是昏……我深浅不一地行走在幽凉的河畔,任浪花拍打沉思的脚踝。
本该在这里歇息,却满眼清绿,心无泊处。忽然,竹林深处窜出一条狗,汪汪地叫着,仿佛提醒我它是主人,我是过客。我爬上废弃的旧城基,在竹根处捡起一块墙砖,佯装向它掷去。它却并不罢休。呵呵,我恍然大悟。在这里,驿丞不见了,马夫不见了,庙祝不见了,官人不见了……我也赶紧逃出了深深的竹园。
转瞬间,那狗吠也听不见了,惟余晚风拂过竹叶的呜呜声。
竹园外也有一条道,一打听,原来是废弃的旧325国道。
(注:乐安驿,在广东阳江市江城区双捷镇,建于明初,已废。)
在细雨中我遇见这棵白银树,在朋友的宅旁。蓊郁、墨绿,叶子密密交织着雨雾,显得几分神秘。朋友说它是移植过来的。我不知它来自何方,也不知为何在此与我相遇。遇到一棵树与遇到一个人一样,是有缘由的,但往往无法解释。在目光相握那一刻,我被它叶间累累的果实所吸引,它经过了多少风雨才凝结而成。浅黄色的果实密密麻麻地拥抱着,好像透出生命的无数秘密。我恍然有悟。
秋雨继续下着,我记住了一棵树以及雨中闪亮的果子,它葱茏生长的姿态。一些脸孔会在我的记忆中逐渐清晰或模糊。你抓住那片值得珍藏的树叶,直到你的目光没进它的叶脉里。
雪白的纸上匆匆留下一行行文字,从左至右,迅捷而有力。笔尖犀利,它所抵达的地方,弥漫着热烈的味道,但不见硝烟。
那支笔斜在书桌边上的笔筒里的,被一双清瘦的手取出并紧紧握住,几根手指并拢犹如榕树的虬根。它瞬间积聚着力量,好像要在漆黑牢固的堡垒里寻找突破口,让被遮蔽的事实吐露真相,或戳穿一个编织严密的谎言。笔杆指向一张冷峻的脸,以及紧锁的眉头,尘世的风霜聚拢于此。每一粒文字都带着目光里的火焰落到纸上,让人灼痛。它与眼窝的湿润相关;与嘶哑的声带相关;与风雨中趔趄的背影相关。
写到最后,在空白处,那只手重重地写下三个字——控诉人,并狠狠地点了两点,差点让白纸受伤。然后,笔递到另一只手上,只见那寒风中的松树干颤巍巍地接过,歪歪扭扭地签上名字。那名字却像台风中倒伏的庄稼,无力地耷拉在泥水里。
良久,寂静中传来一声长吁,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