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艳
《第二十二条军规》的创伤叙事分析
胡 艳
美国黑色幽默作家约瑟夫·海勒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第二十二条军规》是对战争创伤的记忆书写,海勒以非线性叙事和重复叙事再现心理创伤。运用弗洛伊德的创伤理论,结合热奈特的叙事理论,分析小说的创伤叙事,以此证明《第二十二条军规》从内容到形式都是一部创伤小说。
《第二十二条军规》;创伤小说;创伤叙事;见证
《第二十二条军规》是美国当代黑色幽默作家约瑟夫·海勒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于20世纪60年代面世。小说主要讲述的是在二战时期地中海的一个小岛上,一个名叫约瑟连的美国空军基地轰炸手为了逃避不断增加的飞行任务,不得不逃离这个由“第二十二条军规”所笼罩的荒诞之地。战争创伤所产生的创伤神经症,战争给人们带来的阴影在小说中随处可见,对他们的身心造成无法弥合的伤痛。小说处于美国文学向后现代主义转变的过渡阶段,具备实验小说的基本特点,如小说的非线性叙事、语言碎片化、人物拼贴等。作者曾经亲身经历过二战的炮火,与小说的主人公有很多相似之处,《第二十二条军规》可以说是他对战争创伤的记忆书写,以非线性叙事和重复叙事再现心理创伤。笔者试图运用弗洛伊德的创伤理论,结合热奈特的叙事理论,分析小说的创伤叙事,以此证明《第二十二条军规》从内容到形式都是一部创伤小说。
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战争给人们带来的是死亡,而面对死亡最直接、最深刻的感受是恐惧。小说主要讲述了三次轰炸任务:轰炸阿维尼翁、轰炸博洛尼亚和轰炸费拉拉,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轰炸兵们一个接一个地牺牲。斯诺登和内特利在战争中死去,马德刚到基地还未来得及报到就被炸死了,而亨格利·乔因惧怕飞行任务的增加,天天做噩梦,最后在梦中去世。死亡的恐怖画面给幸存下来的人们留下不可磨灭的影响,斯诺登被炸死的血腥场面不断冲击着主人公约瑟连,给他造成精神创伤。弗洛伊德认为:“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的。”[1]216约瑟连等人的心灵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战争的刺激,导致精神失常,这种由战争造成的心理伤害在医学上称为“炸弹震荡”或“战斗精神官能症”。
在当代创伤理论中,弗洛伊德关于心理创伤的思想“是我们完整理解、阐释并运用创伤理论的前提和基础”[2]118。自1885年起,弗洛伊德开始研究创伤事件和症候,之后的十多年里发表了《论歇斯底里现象的心理机制》、《歇斯底里的病因》,他在这一阶段主要探索儿童和妇女心理创伤的家庭性暴力根源。从1915年到1939年,他目睹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残酷,经受了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在《悲悼与抑郁症》、《超越快感原则》、《文明及其不满》和《摩西与唯一神教》等一系列著述中,“他超越了此前对个体无意识、性和欲望的分析研究,转向关注现代人和现代文明的创伤。”[2]119弗洛伊德把这种心理创伤称为“创伤神经症”,并认为其根源在于“对创伤发生的那一刻的执着”[3]241。这种固着(fixation)是受创人对过去某个时间点发生的创伤事件的执着,是一种潜意识的精神过程,他会不断回忆起受创的情景。
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斯诺登的死亡贯穿小说的始末,主人公约瑟连见证了他的死亡并不断回忆起战友被炸死的画面,而且一次比一次清晰。在第5章,作者第一次提到约瑟连对斯诺登的印象,只有简单的一句描述:“这时,斯诺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尾舱里”[4]53。之后约瑟连在第24章和30章中对这位新来的无线电通讯员兼机枪手的画面回忆越来越完整,他逐渐记起斯诺登向他求救,还有自己是如何抢救他的。直到第41章,斯诺登死前的状态才详细地呈现出来。弗洛伊德认为这种对创伤事件的重复回忆是典型的应激性症候,幸存者沉迷于对过去的回忆中,并产生固着现象。“因为创伤事件在发生时幸存者或见证人在心理上受到的震惊使他们无法理解事件,他们一方面对创伤事件的记忆进行抑制,另一方面又不可控制地不断重现创伤性情景”[5]24。对于约瑟连来说,斯诺登的死就是创伤事件,并固着在他的脑海中形成应激性创伤症候,他多次体验创伤事件,即斯诺登在上空遭到轰炸的惨状和临死时的恐怖情景。
《第二十二条军规》里,不论是普通士兵还是上层高级将领,都被战争的阴云笼罩着,在“第二十二条军规”所规定的这个荒诞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在非常时期,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减少,关系开始淡漠,毫无真情可言。梅杰少校因为升了官而与其他士兵产生了隔阂,自从那次他戴上假髯和别人打球反被暴打一顿之后,他便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不见任何人,并且向陶塞军士下了一道荒唐的命令,“‘从现在起,’他说:‘只要我在这儿,任何人不得进来见我。’”而对勤务兵说“‘只要你不知道我是否在这里,千万别进来。’”[4]109-110梅杰少校的命令揭示了他受创之后抑郁的表现。弗洛伊德在《悲悼与抑郁症》中分别探讨了两种心理创伤——悲悼与抑郁症。“受创的抑郁主体拒绝承认爱的客体之丧失,拒绝恢复与外在现实正常的认同关系,长时间陷入自责、沮丧、冷漠等心理情感。”[2]119除了梅杰少校之外,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也存在抑郁症的各种表现,失去正常人表达感情的能力。整个中队都死气沉沉,“每个人的心头依旧萦回着那种凄凉孤寂的感觉”[4]158。
《第二十二条军规》的作者约瑟夫·海勒在小说中倾注了自己的战争经历和创伤感受。他于1942年加入美国空军,远赴意大利作战。1944年8月15日,他在执行第37次飞行任务飞过阿维尼翁上空时,“海勒突然意识到战争是一场游戏,对手就是为了杀死自己。”[6]3当时机舱内的机枪手被炸死,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和小说所描述的场景几乎一样。海勒后来在自传《现在和过去》中说到“我惧怕那一次之后的每一次飞行……从那时起,我开始在每一次飞行前双手交叉,喃喃地进行祈祷。”[7]181那次的战役给海勒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创伤,以至于以后多年都不敢乘坐飞机,对飞行的恐惧在主人公约瑟连身上得到了完全地体现。“创伤会影响一个人整体的世界观、思维方式”[8]21,这部小说成为创伤者对过去战争创伤事件的记忆书写,海勒见证了创伤并对创伤事件进行文学再现。
海勒并没有用现实主义手法真实客观地再现其战争经历和创伤心理,读者看到的是散乱无序的故事结构,倒错的叙事时间和荒诞事件以及人物的拼贴,“在叙事语言上,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采用了别具含义的姓名、戏仿、重复、语言游戏等手段”[9]46。作者运用后现代派的写作技巧来重新体验那段创伤历史,因为创伤“记忆在这个过程中经常发生变形和扭曲或者以伪装的形式出现”[2]118。创伤叙事是对创伤事件的一种模仿或见证,突破传统的叙事手法和技巧,采用非线性结构和象征戏仿,“青睐过剩、无法估量、极限僭越、自我粉碎、无拘束或联想式的游戏,等等”[10]105。因此,创伤叙事中的叙事人“不像一位实证主义历史学家或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家那样以超然于过去历史的姿态来重构历史并希冀从中获得一种“客观性”;相反,他是在叙述过程中表露了自己的创伤真实感受以及对创伤性事件的记忆。”[5]29
(一)非线性叙事
情节是在话语层面对故事事件的重新组合,这种组合分为线性的和非线性的两种叙事结构。非线性叙事打乱了正常的时间顺序,法国叙事学家热拉尔·热奈特将故事时序与文本时序之间的各种不协调形式称作“时间倒错”(anachronies),并将之分成倒叙(analepsis)和预叙(prolepsis)两种基本类型。“预叙指预先讲述或提及后来发生事件的任何叙述活动,倒叙指对发生在现阶段故事之前的事件的任何追述”[11]35。《第二十二条军规》中海勒并没有按照线性的时间顺序和正常的逻辑关系来安排故事情节,“而是打乱了顺序的拼合”[9]43。小说在时间和空间的安排上体现了极大的跳跃性和随意性,时间倒错就体现在作者运用大量的倒叙和预叙手法,从而使《第二十二条军规》看起来杂乱无章。
如果小说按照传统的线性顺序来编排,故事的内容应该是这样的:约瑟连是美国陆军第27航空队B-25轰炸机上的一名领航员兼投弹手,他于1941年在空军军官学校训练,期间住进洛厄里菲尔德医院。两年之后他经波多黎各到欧洲参战,只要执行战斗任务25次就有权申请回国,约瑟连在轰炸阿雷佐的战斗时,已经满23次,却被告知卡斯卡特上校把任务升至30次。1944年4月轰炸奥尔维耶托后,约瑟连的任务又升至35次。1944年5月轰炸费拉拉,进行博洛尼亚大围攻,约瑟连执行了第32次战斗任务后升至40次。一个月后他又执行了6次战斗任务,此时美国已攻下罗马。在执行轰炸阿维尼翁的任务时,约瑟连的战友斯诺登阵亡,参加斯诺登葬礼时,约瑟连一丝不挂地站在树上看。他因在轰炸费拉拉任务中表现勇敢而被授勋,并且裸体参加授勋仪式。1944年9月,约瑟连在来航(意大利地名)的战斗中负伤,再次住进医院,此时美军进入德国。在第3次轰炸阿维尼翁时,奥尔被击落并失踪。1944年12月,约瑟连被要求执行的战斗任务升至80次,多布斯和内特利在执行轰炸拉斯佩齐亚的任务中丧生。约瑟连执行了第71次任务后,拒绝再飞,此时邓巴和梅杰少校失踪。约瑟连被内特利的妓女刺伤,回到医院,亨格利·乔因为恐惧飞行次数的增加在噩梦中死去,约瑟连最终逃离了部队。
但海勒并没有按照以上正常的时间顺序和逻辑关系来叙述故事,而是大量运用时间倒错的方式展开非线性叙事。小说第一章讲述了约瑟连生病住进了医院,这是1944年发生的事情,此时他已经飞了38次,而在第16章中,约瑟连才飞行了32次。在第5章中,作者描述了1944年6月轰炸阿维尼翁的任务,而在同年5月轰炸博洛尼亚的任务却放在了第10章之后。除了倒叙,作者还采用预叙的方式叙述小说发生的事件。“例如,约瑟连把内特利的鼻子打断,以致住进医院的事件在第33章中得到预述,实际上此事件发生在1944年的感恩节那天,在第34章中得到进一步的描述。”[9]45
“海勒的战争经历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得到喜剧性的夸张反映”[6]2,而他创作小说的过程也是受创者回忆并见证创伤历史的精神过程。“记忆在这个过程中经常发生变形和扭曲或者以伪装的形式出现”[5]24。创伤的经历被解码成一种不正常的记忆,自然地以闪回和预叙的方式呈现,因为创伤的经历太具压倒性而不被整合进入原有的精神系统,它们是分裂的扭曲的,而后又作为碎片的感觉或机械化的记忆强行入侵受创人的记忆书写之中。海勒在二战时期形成的战争创伤记忆是变形的、碎片化的,这也解释了为何他在创作《第二十二条军规》时采用非线性叙事。
(二)重复叙事
热奈特在《叙事话语》中定义了四种频率关系,其中第三种重复叙事指的是“讲述n次发生过一次的事”[11]74-76。在《第二十二条军规》中,重复频率叙事的使用非常突出。其中最明显的是斯诺登的死亡场景,从创作手法来看,海勒在小说的开始部分就点滴地提到斯诺登的死,在以后的篇章中不断地充实这个情节,直到最后倒数第二章,这个死亡过程才得以全面展开。“随着对斯诺登的死亡场面越来越详细、越来越恐怖的重复叙述,这一事件对主人公约瑟连的冲击和影响愈加明显强烈”[9]46。除此之外,还有两个比较明显的重复叙事的现象:“帐篷里的死人”和“全身雪白的人”。前者指的是还未来得及报到就在飞行任务中死去的战士马德,他本应和约瑟连住在同一个帐篷里。在第3章中,就提到“那个死人实在是讨厌,尽管约瑟连从未见过他”[4]21。第17章约瑟连说到:“我的帐篷里就有个死人,没有人能把他扔出去。他的名字叫马德”[4]191。第31章又提到“一个是约瑟连帐篷里的死人马德,这家伙甚至根本没有到那帐篷去过。”[4]383“全身雪白的人”是因为他被炸伤,全身被白色的绷带缠绕着。对这个人的叙述在第1章、第17章和第34章中都有,“那个浑身雪白的士兵全身上下缠着纱布,绑着石膏”,他“一直躺在那儿,没有声音”,以至于这些病友认为绷带里面根本就没有人。“重复叙事充斥着整部小说,是海勒小说结构的特点。”[6]28很多士兵看什么东西都重影,而“第二十二条军规”也是数字二的重合。
海勒在二战中受到创伤之后,“并没有完全认识到创伤事件带给他的影响”[6]1,形成了创伤应激障碍,其表征就是创始记忆的重复出现,小说里的重复叙事同时也暴露出小说的作者海勒在创作过程中的不断压制创伤记忆,又不能控制地反复回忆。上一章已经分析了产生这种固着现象的心理原因,通过分析小说的重复叙事,证明作为创伤叙事的叙事人海勒通过写作来重现和体验创伤。反复出现的“帐篷里的死人”和“全身雪白的人”是恐怖与死亡的意象,他们不停地出现在作者的叙事过程中,象征着创伤下作者内心久久不能驱散的恐惧心理,它压抑着正常清楚的思维方式。《第二十二条军规》的创作过程就是作者重新见证创伤历史的过程,由于应激障碍的阻挠,叙事人不可能客观真实地讲述过去发生的事件。海勒采用非线性和重复叙事把小说呈现给读者,也是希望读者能意识到他的创伤心理,并且同他一起体验当时社会对人类所造成的严重摧残。
《第二十二条军规》同冯纳古特、库切、品钦所创作的小说同属一类特殊的次文类——创伤小说,触及到创伤问题。海勒笔下的人物忍受着创伤事件给他们带来的伤痛。而在叙事上,作者采用非线性和重复叙事的技巧,形成一种新的叙述模式——创伤叙事。海勒通过探讨人类普遍的创伤心理,关注当时社会个体的命运,体现出其人道主义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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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刘姝)
G42
A
1673-1999(2015)05-0066-03
胡艳(1981-),女,四川泸州人,重庆科技学院(重庆401331)外国语学院讲师,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2015-0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