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媛
(江苏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镇江 212003)
纵横交错的时空张弛有致的节奏
——论《丧钟为谁而鸣》的叙述结构与节奏
张媛
(江苏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镇江 212003)
摘要:《丧钟为谁而鸣》就其叙述结构和叙述节奏来说,不愧为海明威“最成功最伟大的小说”,充分展现了海明威“十八年来所了解的有关西班牙的一切”。表层时空结构横截生活一个片段,使其结构相当紧凑;意识流手法的运用,使其在纵向的空间与时间中塑造人物形象,探讨深刻、严肃的问题,为历史存照。这无疑增加了作品的厚重和张力。参差有致的形式,情境上的“忙闲”处理,文脉的延续、照应和变化,形成了张弛有致的节奏,显示了收放自如的纯熟艺术技巧。
关键词:《丧钟为谁而鸣》;叙述结构;横截面;意识流;叙述节奏
1939年,海明威开始写作著名长篇小说《丧钟为谁而鸣》,他用18个月写成,于1940年出版。中国大陆学界对于《丧钟为谁而鸣》的关注,与对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永别了,武器》《老人与海》的关注相较相对逊色。其实,《丧钟为谁而鸣》无论是在海明威自己还是在海明威研究专家眼里,都是相当重要的一部小说。海明威曾说,该作品“写的是我十八年来所了解的有关西班牙的一切”[1]145。海明威研究专家库·辛格评价:“这是他最成功最伟大的小说。”[1]142中国学者一般关注作品的思想内容,而对艺术手法的关注不够。查“中国知网”,就其叙述艺术的关注,仅有杨亦军[2]、杨大亮[3]、张发祥[4]、王臻[5],真正具有首创意义的也就杨亦军;王华[6]等就《战地钟声》(《丧钟为谁而鸣》)与《战地春梦》的叙事展开了比较。本文拟从《丧钟为谁而鸣》的叙述结构和叙述节奏两个维度探讨其叙述艺术,以就教于方家。
一、纵横交错的时空
在某种程度上说,小说是叙事的艺术,是结构的艺术。海明威正是由于精通叙事艺术,由于他对当代文体风格产生的重大影响而荣获1954年诺贝尔文学奖[7]。叙述结构最根本的问题是如何安置时空。杨亦军从“时空交融的艺术处理”和“时空平行的艺术处理”两个角度阐述了《丧钟为谁而鸣》独特的时空艺术特色[2],虽然内容丰富、具有相当的深度,但稍嫌庞杂和枝蔓。笔者认为,《丧钟为谁而鸣》就其结构艺术来说,其实只牵涉两个问题:一是表层时空结构——横截生活的一个片段,将故事情节、人物放在一个有限的时间与空间框架内展开叙述;一是采用意识流手法形成的深层时空结构——插入大量内心独白及回忆,使作品中的人物在无限的时间与空间中展开,显示了丰富的思想内涵和巨大的艺术张力。
(一)横截面:有限的时间与空间
在小说的叙述结构中,两种叙事写法平分秋色:一是纵剖面写法,作家用纵贯历史的笔触描绘人物和事件在较长时间链条中的变化和发展。中国古典小说如中国的话本小说、章回小说,西方的故事小说大都属于此类。一是横截面写法,从时间链条上取其一段,在有限的时间与空间框架内展开叙述。中国现代小说如鲁迅、茅盾等的小说,或者西方的性格小说、心理小说大都属于此类。纵观海明威的创作历程,实际上既有纵剖面写法,也有横截面写法。
海明威早期两部有关战争的小说《太阳照常升起》《永别了,武器》大致属于纵剖面写法。《太阳照常升起》记录了杰克·巴恩斯在巴黎、比利牛斯山、潘普洛纳的活动,作者采用传统的历时性纵向叙述结构,时间跨度长,空间转换频繁,采用的描写方式也是通常的环境描写、语言描写、行动描写等方式,较少采用心理描写方式。《永别了,武器》记录了弗雷德里克·亨利1915年8月到1918年早春在意大利战场的经历,就其叙述结构说,与《太阳照常升起》大致属于一个类型,同样采用传统的历时性纵向叙述结构,时间、空间不是横截一个断面构筑一个框架,而是按时间流程、空间转换展开。因此,从结构上说,《太阳照常升起》《永别了,武器》这种纵剖面写法不是很紧凑。
《丧钟为谁而鸣》表层时空结构大致属于横截面写法。作为海明威最长的一部小说,作者将故事情节、人物放在一个有限的时间与空间框架内展开叙述。简单说,就是通常所说的横截了生活的一个片段,情节结构相较《太阳照常升起》《永别了,武器》显得相当紧凑。全书43章(翻译成中文41万多字),作者把全书情节的时间局限于3天之内(1937年5月底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到星期二上午),把全书情节的空间主要放在游击队活动的瓜达拉马山区一个山谷的上部。故事简单明了,时空线索清晰,笔者按时间顺序将故事情节简单梳理于后:礼拜六下午到晚上(第1章—第7章),罗伯特·乔丹受命来到敌后,同安塞尔莫观察大桥周边地形,见到游击队领导人巴勃罗以及玛丽亚、比拉尔等人,观察大桥情况,和玛丽亚相爱;礼拜天(第8章—第20章),向目的地行军,路过聋子的营地;礼拜一(第21章—第32章),和敌人骑兵队发生遭遇战,聋子带领的游击队全部壮烈牺牲;礼拜二上午(第33章—第43章),炸桥,乔丹受伤,等待敌人靠近:“贝伦多中尉注视着那道马蹄印,策马而来……罗伯特·乔丹伏在树后面,小心谨慎地控制着自己,免得自己发抖。”[8]585作者在非常有限的时间、空间中讲述了西班牙内战时期游击队的一场破坏敌人交通线的故事,结尾给读者留下无穷的想象空间和悬念。有人对《丧钟为谁而鸣》的时间框架并不认可,认为“设置的时间框架或许部分是因为他作为北美报业联盟记者在马德里北部山区与游击队生活的经历过于短暂,而在创作时自我代入的偏好就进而限制了故事情节的时间跨度”[6]。这个理由是比较牵强的。笔者认为,从结构艺术角度分析,从海明威的创作历程考察,将故事安排在有限的时间与空间中,这种横截面写法是作者自觉的艺术追求,也是作者驾驭长篇小说炉火纯青的标志,并非因为经历和偏好“限制了故事情节的时间跨度”。
(二)意识流:纵向的空间与时间
如果仅仅停留在表层时空结构层面,《丧钟为谁而鸣》叙述的故事无论多么曲折精彩,也难以展现“我十八年来所了解的有关西班牙的一切”[1]145,或者成为海明威“最成功最伟大的小说”[1]142。《丧钟为谁而鸣》之所以成为海明威“最成功最伟大的小说”,之所以能够展现海明威“十八年来所了解的有关西班牙的一切”,关键在于意识流手法的运用,也就是从纵向的空间与时间角度塑造人物,展现人物关系,刻画人物心灵,探讨深刻、严肃的问题,再现历史真实,从而增加了小说的厚重。
《丧钟为谁而鸣》的意识流手法过去鲜有人提及,在文学史上海明威也不是以善用意识流手法著称。人们在论述《丧钟为谁而鸣》时经常提及的是罗伯特·乔丹的内心独白及回忆。内心独白以个人独白的形式展现人物的所思所想,恰似戏剧、影视剧中人物陷入思考状态时所配置的画外音,也是人物表白自我、坦露内心世界的一种重要方式,更是现代西方意识流的主要方法。海明威的意识流既不同于传统小说的心理描写,也与经典作家的所谓经典意识流有区别。在多数传统小说中,作家以彰显客观的全知视角推介人物、烘托气氛、安排情节、描述环境。由于持有的第三者立场,客观叙事和心理刻画之间有着清晰易辨的界限。在经典意识流领域,“由于意识流作家一般都接受佛洛伊德的心理学说和其他非理性的现代心理学的影响,因此在进行内心世界审美化的过程中,往往过分强调以本能为主导的心理活动的复杂性和神秘性,以致于常常割裂个人与社会、主观与客观、内心与外界的联系……正是由于这种割裂,他们笔下的人物的内心活动往往是封闭似的活动”[9]。西方经典意识流代表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和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等意识流小说都有这种倾向。《丧钟为谁而鸣》中的意识流有着自身突出的特点,小说人物的情感融会贯穿全文,不可避免地给所有的描写和叙述增添一些主观感情色彩。叙事与人物主观意识活动相混合,以人物主观观感的形式出现。这种叙事模式摒弃了传统小说依靠作家从全知视角进行文本创作,即从外部运用各种客观描写去塑造人物性格的方法,直接剖析展现人物的自我意识,透过人物自我意识的流动、矛盾与冲突来展现人物的思想情感。更为特别的是,海明威的作品只有一个特定的叙述者,叙述者的焦点与小说中人物的焦点重叠,无论是《太阳照常升起》中的杰克·巴恩斯、《永别了,武器》中的弗雷德里克·亨利,还是《丧钟为谁而鸣》中的罗伯特·乔丹,所有的叙述技巧都围绕个体的体验进行,作者和叙述者融为一体,因此我们在巴恩斯、亨利、乔丹等人身上可以窥见海明威的影子,海明威的这几部小说也被人们普遍认为带有自传性质。小说主人公与作者的感情融为一体,由于融入了作者的感情体验,主人公的内心独白绝不像有的论者认为的“牵强和冗长的行文难免有些令人失望”[6],而是显得相当真实且具有巨大的艺术感染力,具体表现在以下三方面:
第一,由于意识流手法的运用,在塑造人物形象上形成了以现实故事为经,人物历史、思想为纬的纵横交错的网状结构,可以更好地展现人物的丰富性、复杂性。以主人公罗伯特·乔丹为例,通过内心独白及回忆,展现了他丰富多彩、波澜壮阔的一生。在《丧钟为谁而鸣》的43章中,有15章写了罗伯特·乔丹的意识流,这些散见于第1章、第5章、第11章、第13章、第18章、第23章、第26章、第30章、第31章、第35章、第37章、第38章、第39章、第41章、第43章等章节,其中最为集中的意识流手法集中在第13章、第18章、第30章、第43章。这些意识流(内心独白及回忆)表现了罗伯特·乔丹的过去、现在、未来。表现罗伯特·乔丹过往生活历史的意识流分别集中在第30章,罗伯特·乔丹的身份、家族、在西班牙的战争经历等都在第30章的内心独白及回忆中集中展现:“作为蒙大拿大学的一名西班牙语讲师,你干得不错啊,他取笑自己……你祖父在祖国的内战中打了四年仗,而你在这次战争中才快打满一年。”[8]417他还想起了祖父的马刀,想起了父亲自杀时的枪支,为“祖父是个了不起的军人而自豪”[8]420,而对父亲的怯懦表示鄙视:“当我第一次知道父亲是个cobarde时,我感到多么懊丧。”[8]421在另外一些章节里,如第1章、第11章,通过内心独白及回忆,展现了罗伯特·乔丹与西班牙的特殊情缘:“他很幸运,在战前的十年中断断续续地在西班牙呆过。”[8]166对于这次要炸的桥,他也很熟悉:“他记得一九三三年徒步旅行到拉格兰哈去的时候曾一路走过这座桥。”[8]5如果说表现罗伯特·乔丹过往生活的意识流集中在第30章,那么表现其现在情况的则主要集中在第13章、第18章。乔丹曾长期在西班牙工作:“西班牙就是你的任务、你的工作,因此呆在西班牙是自然而合理的。有几个夏天,你在一些工程项目中干过,在林业部门参加筑路并在公园干过活,学会了使用炸药。”[8]207他现在投入西班牙内战是因为他的热爱、信仰:“他现在投入这次战争是因为发生在他所热爱的国家,因为他信仰这共和国。”[8]203他怀着“为全世界被压迫的人们鞠躬尽瘁的感情”[8]295,“为全世界的穷人跟所有的暴政作斗争”,为自己信仰的一切、为理想的新世界而斗争[8]29。在意识流中还表现了罗伯特·乔丹对未来的预期,这在第1章初见端倪:“所有杰出的人物,你仔细想想就知道,都是快快活活的……仿佛你还活着的时候就得到了永生……这种快快活活的人剩下不多了……老弟,你也不会给剩下。”[8]21第43章则着重刻画了他大限将至时既无奈遗憾又坦然面对的复杂心态。罗伯特·乔丹不愿离开他热爱的这个世界和挚爱的玛丽亚,但他确信自己已经尽力而为:“我曾用自己具有的才干尽力而为。你是说已尽力而为。不错,已尽力而为。”[8]579“你度过的一生和你祖父的一样美好,虽然时间没那么长。凭着最后的这几天,你度过的一生比谁都不差。”[8]579
正是通过罗伯特·乔丹的意识流,将他过去、现在、未来接通,将作品主人公与海明威的亲身体验融入其中,显示了独特的艺术魅力。
第二,由于意识流手法的运用,探讨了一些深刻、严肃的问题,诸如暴力革命、生死、爱情与职责、追求与目标、生活意义等等,增加了作品的思想容量。比如关于以暴制暴的问题,一方面罗伯特·乔丹觉得人类的相互残杀没有意义,另一方面觉得这又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你没有看到做父亲的倒下……你没有见到那母亲、姐妹或兄弟被枪杀。”[8]165血淋淋的以暴制暴造成了不可避免的恶性循环。比如关于生与死的价值问题,面临生命有可能即将结束的局面,罗伯特·乔丹一方面表现了对于生命的珍惜:“然而他多不愿意死去啊,他愿意欣然放弃英雄或烈士的结局。”[8]205另一方面他认为自己可能仅剩下的短暂三天完全可媲美普通人漫长的一生:“你整个的一生就在现在;现在……除了现在没别的了。既没有昨天,当然,也没有明天……如果你不再抱怨,不再要求你永远不会得不到的东西,你就能享有美好的一生。美好的一生并不是用《圣经》上规定的年限来计量的。”[8]212正确的人生态度化解了时间有限的缺憾。对罗伯特·乔丹而言,快乐地度过活着时的每时每刻就是最充分的生了,生命的精彩、浓缩的精华全部凝结在和玛丽亚共度的三天中,死生已被置之度外。比如关于爱情与职责的问题,一方面他非常珍视与玛丽亚的爱情:“千万别取笑你自己爱上了什么人,问题仅仅在于大多数人命运欠佳,得不到爱情……你跟玛丽亚一起得到的爱情,不管它只能持续今天一天和明天的部分时间,或者能持续长久的一辈子,都是一个人遇到的最重大的事情”[8]380;另一方面当爱情与职责产生冲突时,他毅然舍弃爱情让位给自己的职责。比如关于追求与目标存在的价值悖反问题,罗伯特·乔丹充满了困惑、矛盾、无奈:“你知道自己正在奋斗的目标……你反对的恰恰是你现在正在干,并且为了有希望取得胜利而不得不干的事情。”[8]202“一个有计划的社会等等,又是怎么回事呢?”[8]203“你不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这你知道,你信仰‘自由、平等、博爱’。你信仰‘生命、自由和对幸福的追求’。别用太多的辩证法来作弄自己了,那是给有些人应用的,可不是给你的。你必须知道那一套,以免成为上当的傻瓜。”[8]380比如关于生活意义的问题,同样充满了无奈:“你活了整整半辈子,觉得生活似乎有点儿意义,但结果总是毫无意义。”[7]209“生活从来就没有多大意义……你想使它有点儿意义,但从来没有做到。”[7]362海明威借罗伯特·乔丹的口表述了自己对生活意义的看法,但丝毫没有作者主观介入的痕迹,而是符合罗伯特·乔丹的身份。
在意识的自由流动中,暴力革命、生死问题、爱情与职责的问题、追求与目标存在的价值悖反问题、生活意义问题等都得到展现。这些深刻的问题只有通过心理描写来展现才最为合适,如果采用对话描写就会生硬得让人讨厌,感到不自然和突兀,而心理描写能使读者与作家和作品主人公产生共鸣,感到叙事自然贴切,符合人类思考严肃问题的一般状态和规律。
第三,意识流手法的运用再现了历史真实,具有极大的认识价值,显示了现实主义意识流的巨大生命力。通过罗伯特·乔丹的意识流,真实再现了他积极投身反法西斯主义活动所见到的光怪陆离的“现状”,特别是国际纵队的方方面面,这些在第1章、第13章、第18章、第26章、第32章、第42章都有所体现,戈尔兹、卡可夫、马蒂等作风各异的领导人形象真实生动地呈现出来。譬如戈尔兹的抱怨:“你知道这些人的作风……总是出问题,总是会有人来干扰。”[8]7“我是苏联的将军。我决不思考。别打算引诱我去思考。”[8]10譬如对共产党纪律的颂扬:“整个战争期间,他都得服从共产党的纪律。在西班牙,共产党人提供了最好的纪律,最健全最英明的作战纪律。”[8]203但也有深深的疑虑、失望:“领导人民的人恰恰就是人民的敌人,哪个国家有过这情形?”[8]204“在这次战争中。他确实没有见过任何军事天才,一个也没有。”[8]292对于出现在国际纵队的矛盾现象,他感到啼笑皆非的无奈:“共产党人总是对放荡不羁的作风采取严厉的措施……打倒放荡不羁的作风,那是马雅可夫斯基所犯的罪行。然而马雅可夫斯基又成了圣徒,那是因为他已经死去而不会为害了。”[8]205实际上,罗伯特·乔丹通过意识的自由流动,表现了对战争中出现的荒谬现象的自嘲——一切像旋转木马一样[8]281,对苏联似的马克思主义有了朦胧而清醒的认识。这在今天来看仍然具有认识价值和意义。
在《丧钟为谁而鸣》中,意识流手法不仅被应用在主人公罗伯特·乔丹身上,还广泛运用在其他人物身上,在比拉尔(第14章)、安塞尔莫(第15章)、聋子(第27章)、安德列斯(第34章)身上都有成功的内心独白或者回忆。总之,作品在纵向的空间与时间中塑造人物形象,探讨深刻、严肃的问题,为历史存照,无疑增加了作品的厚重。这在海明威作品中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后来的《乞力马扎罗的雪》继承并发扬光大了海明威独有的意识流手法。这是《丧钟为谁而鸣》不愧为海明威“最成功最伟大的小说”的重要原因。
二、张弛有致的节奏
《丧钟为谁而鸣》的精彩不但在其纵横交错的时空叙述结构,而且在于张弛有致的叙事节奏。叙事节奏是叙事理论的一个重要术语,也是小说创作的基本要求和重要叙事手段,不仅关系着叙事的跌宕起伏,而且决定着小说各个部分以整体形态向前推进的速度。热奈特曾毫不隐讳地宣称,无论在美学构思的任何一段,叙事可以没有时间倒错,却不能没有节奏效果[10]。《丧钟为谁而鸣》张弛有致的叙事节奏表现在多个方面。
第一,最明显的标志是参差有致的形式。西方叙事理论的节奏首先着眼于篇幅的长短。《丧钟为谁而鸣》43章的篇幅是不一致的,并没有做到整齐划一,而是长短不同,参差有致,显示出鲜明的形式主义倾向。参差有致形式的后面是张弛有致的叙事节奏。这种参差有致的章节在作品中以多种方式呈现:一是与情节发展有关形成的参差有致。随着炸桥时间的临近,小说的节奏越来越快,篇幅也越来越短,从第19章开始到第41章,各章都很短,多数只有前面各章的一半长。二是表层叙述框架和深层意识流手法形成的参差有致。总体上看,如果仅仅停留在现实层面的叙述时,相应章节就比较短,显示了海明威一贯的简洁风格和秉承的“冰山原则”,情节也相对紧张;而插入意识流手法的章节如第13章、第18章、第30章、第43章,由于大量内心独白和回忆的插入,相应章节就比较长,显示了深邃的思想容量,情节也相对舒缓。总之,参差有致的形式后面是张弛有致的节奏对应。这实际上与作者的叙述美学追求有关,也是西方通用的叙事理论节奏。
第二,情境上的“忙闲”处理。“忙闲”是借用的中国美学术语。作者往往在紧张的叙事情境后接以舒缓的笔致,以保持张弛有致的叙述节奏。忙处揭示主题情节,是直接表现作者创作意图的文字;闲笔则描述次要情节,添加润色或说明注释之语。两种笔法以不同的叙事情境满足读者阅读过程中不同阶段多样化的审美需求,并共同创造出升腾跌宕的气势[11]。这种忙闲的处理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在情节进程中分头叙述,在不同情境的互换中营造鲜明的张弛节奏。例如在叙述紧张的炸桥进程同时,作者用了5章(第32章、第34章、第36章、第40章、第42章)插入盖洛德饭店的描写,穿插进安德列斯带着罗伯特·乔丹的信件去找戈尔兹的情节,以舒缓炸桥进程的紧张。在这种双线发展、双峰并驰的情节发展进程中,作者同样注意张弛节奏。比如,在写安德列斯的4章中,形成了舒缓—紧张—舒缓—紧张的波澜式情节:第34章插入安德列斯的大量内心独白,节奏明显舒缓;第36章写安德列斯通过铁丝网,节奏明显紧张;第40章写安德列斯进入共和国防线后,进展缓慢;第42章写安德列斯到司令部,情节紧张。安德列斯之行看似游离于炸桥之外,实际上与第1章接受戈尔兹命令形成照应,还不能说是真正的闲笔。真正称为闲笔的是比拉尔为罗伯特·乔丹看手相,在紧锣密鼓描写紧张的炸桥任务同时,作者却在6个章节中别出心裁地写到比拉尔为乔丹看手相。如在第2章中,吉普赛人就提到“巴勃罗的老婆会看手相”[7]34,并在章节结束前安排比拉尔首次为乔丹看手相,以与后面他不可预知的命运形成首尾照应。在第4章商讨并安排炸桥任务的第一天,巴勃罗公开反对炸桥,使罗伯特·乔丹与他的关系变得紧张,而乔丹明白比拉尔从自己的手相上看出了深意。接下去,故事情节每发展到紧要关头,作者都采取了同样的处理方式,在第19章执行任务的第二天晚上,游击队员们在营地对“命运”及“死的气味”展开激烈争论时,营造出病态而诡秘的气氛,其中也提到看手相,巴勃罗相信比拉尔有从掌相预测未来的能力,而这恰巧是聋子的队伍遭敌骑兵袭击全体阵亡前夕,也是乔丹他们次日清晨遭遇敌人偷袭的前夜。在描写聋子在小山丘顶上战斗的第27章,同样提到聋子的同伴相信比拉尔预测他们死亡的能力。在第38章,即出发炸桥的前夕,比拉尔为了减轻乔丹的思想压力,主动承认关于手相一事是胡说。在第43章,罗伯特·乔丹身负致命重伤无法随队撤离时,他半倚半靠在一棵松树上,面对死神降临又想起比拉尔为他看过的手相,感慨人力不可掌控命运。手相在各个相应章节都起了缓和紧张气氛的作用,看似闲笔,实际上是为了营造张弛有致的叙述节奏。二是在章节内部,同样注意情境上的“忙闲”处理,以营造张弛有致的叙述节奏。比如第10章,在乔丹和游击队员休息时,故事节奏相对舒缓时插入闲笔,讲了游击队袭击民防军的吓人故事,使本来舒缓的情节变得紧张。再如第30章,罗伯特·乔丹和玛丽亚最后相聚的夜晚,前景渺茫、祸福难测,整个节奏是紧张的;却插入闲笔,描写他们融“境”幻想,热情憧憬着未来的马德里之行,彰显出纯真的感情,虽然浪漫虚幻却不失真情,整个节奏显得相当舒缓。
第三,文脉的延续、照应和变化。作者在经营结构时通盘考虑节奏的变化,特别注意文脉的延续、照应和变化。一是对于主要人物关系注意延续、照应和变化。罗伯特·乔丹和巴勃罗的矛盾冲突是贯穿《丧钟为谁而鸣》整部小说的基本矛盾,在炸桥前后的特定时间内,乔丹对巴勃罗的态度几经变化,从最初的不信任(第1章)到犹豫不决是否杀掉(第4章、第5章),到痛恨欲杀(第17章)再到欲杀而未杀(第35章),形成舒缓—紧张—舒缓—紧张的波澜式情节,紧张—舒缓多次反复,张弛节奏呼之欲出,情节发展跌宕起伏,以获取扣人心弦的审美效果,这与中国古代文论“行文忌直”“文似看山不喜平”的说法异曲同工、不谋而合。二是在平缓的情节流上设立道道闸门,增添或大或小的悬念,使情节在断断续续中前进,增强了读者的阅读欲望,形成行文的张弛节奏。罗伯特·乔丹和玛丽亚的爱情章节就是最好的例证。第7章描写了他们同居的初夜,第13章续写他们从聋子的营地返回时的单独相聚,第20章写了他们同居的第三夜,这些都没有占用过多的篇幅。可是在主要情节加速的后半部分,在情节发展越来越紧张急速的第31章,作者写到他们的第三夜相聚时,却骤然拉长这一夜,断断续续一直延长到第37章,总体上呈现减速的态势,在紧张的战斗前夕增添了浪漫情调。这是文脉上注意延续、照应和变化以营造张弛有致叙述节奏的精心构思之笔。
综上所述,《丧钟为谁而鸣》的叙述艺术在海明威作品中具有特殊的价值和意义。就其时空安排和叙述节奏而言,纵横交错的时空彰显了结构的紧凑和张力,张弛有致的节奏准确地表情达意,推动情节发展在变化中得到统一,显示了作家收放自如的纯熟艺术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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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璠)
Time and Space Arranged in a
Crisscross Pattern with Rhythm in Relaxation
On Narrative Structure and Rhythm inForWhomtheBellTolls
ZHANG Yuan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Jiangsu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Zhenjiang, Jiangsu 212003, China)
Abstract:As far as narrative structure and narrative rhythm are concerned, For Whom the Bell Tolls deserves to be Hemingway’s most successful and greatest novel, showing to full length Hemingway’s understanding of Spain for 18 years. The surface structure of space-time cuts in cross section a fragment of life, making the structure fairly compact. Application of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helps to shape characters in time and space longitudinally and probe into profound and serious problems as the historical record. This will undoubtedly increase the thickness and heaviness as well as tension of the work. Irregular and uneven form as well as treatment of ‘tense narration or soothing touch’ in situation, adding with continuation, reference and change in context, taking form of rhythm in relaxation, all these show the author’s free and skilful artistry.
Key words:For Whom the Bell Tolls; narrative structure; cross section;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narrative rhythm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0297(2015)05-0064-05
作者简介:张媛(1973-),女,重庆人,江苏科技大学副教授,硕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收稿日期:*2014-0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