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培鑫 路淼
补正被遗忘的缅北之战:黄仁宇的战争报道研究
■曹培鑫 路淼
抗日战争期间,黄仁宇作为国民党下层军官参加了反攻缅北的战斗,并兼职“业余新闻记者”撰写了多篇报道。本文以黄仁宇关于缅北之战的12篇战地通讯报道为研究对象,并引入《大公报》当年派至缅甸的随军记者吕德润的相关报道做对比分析,从新闻文本的角度考察了黄仁宇战争报道的书写特征。研究发现:黄的战争报道,从写作笔法看,以情节制胜,注重细节刻画;从新闻主体看,关注部队下层军官;从倾向性看,强调历史的光明面等。对此,本文兼以史学视角与新闻专业主义视角,分析黄仁宇战争报道的文本成因、优势与不足,进而探讨其意义与价值。
黄仁宇;战争报道;缅北之战;《大公报》;新闻专业主义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为抗击日本法西斯侵略者,中国与英美盟军曾并肩作战,但如今这段历史已被人遗忘。2013年,英国牛津大学中国历史与政治学教授拉纳·米特(Rana Mitter)的著作《被遗忘的盟国:中国的抗日战争1937—1945》(Forgotten Ally:China'sWorld WarⅡ,1937-1945)在美国出版,是“第一本已出版的全面解读抗日战争的英文图书”①。他的新书基于最新解禁档案,主要论述二战期间中国在反法西斯战争中的角色及其贡献,其中专设一章论述中国远征军在缅甸与英美盟军并肩作战的历史。
抗日战争时期,缅甸战场是中国和太平洋两大抗日主战场的战略结合地带,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1942年上半年,日军占领了缅甸全境,印度岌岌可危,一旦失守,日军可以直趋中东,控制印度洋。②同时,在中国方面,为了取得抗战最后的胜利,当时也必须确保滇缅路这条最后国际交通运输线。③缅甸的失守使得滇缅公路被切断,西南的国际交通仅靠飞越“驼峰”航线维持。1942年10月,蒋介石下令重整新一军,在印度蓝伽接受训练。一年之后,中国驻印军与盟军一起开始反攻缅北。中国军队因此不得不两线作战,一方面在缅北滇西发动攻势,另一方面在华中南抵御日本超过50万兵力的大举进攻。④反攻缅北之战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的举十万兵力的异国远征。正如米特教授所言:“中国远征军在中国领土以外为盟友而战,这其中的象征意义,对中国国际地位的影响,是很重要的”。⑤这说明,自“二战”时起,中国就已经是“负责任的大国”。在二战中丧生的中国人可能达到1500万,接近英美两国二战死亡总数的20倍。⑥
1943年2月,黄仁宇和另外17名青年军官作为先遣部队,飞越“驼峰”到达印度的蓝伽,随后他参与了反攻缅北的行动。后来以《万历十五年》《中国大历史》等著作闻名于世的历史学家黄仁宇当时还只是国民党的一个下级军官。他在郑洞国将军手下担任上尉参谋,并且成为一名前线观察员,在此后一年半的时间里,他一边服役一边写了十余篇文章,先后寄给《大公报》及其他报刊发表。
黄仁宇这些关于缅北的战地报道于1954年3月结集后由上海大东书局出版,成为他的第一本著作。作为缅北之战的亲历者,作者以切身的感受记录下战争的实况,是珍贵的第一手历史资料。但可惜的是,后由于历史原因,此书在大陆遂为绝版。“缅北之战”这段尘封的历史不仅西方人知之甚少,甚至在中国大陆也已经被人们所遗忘,以至于黄仁宇的《缅北之战》于2008年在大陆再度出版之时,很少有人知道中国驻印军曾在缅北战场进行过艰苦卓绝的斗争。
本文以黄仁宇关于缅北之战的12篇战地通讯报道为研究对象,并引入《大公报》当年派至缅甸的随军记者吕德润的相关报道做对比分析,重点从文本的角度考察黄仁宇战地报道的书写特征,并兼以史学视角与新闻专业主义视角,分析文本成因、优势与不足,进而探讨黄仁宇战争报道的史学意义与价值。
正如开头拉纳·米特教授的著作所指出的那样,在西方学界,中国在二战中的作用一直被低估、被遗忘。该书的出版在海外掀起了一股反思中国对二战贡献的热潮,中国大陆随后于2014年7月出版了中文版。米特教授的著作在中国受到热捧是因为它恰到好处地顺应了中国的叙事日程:一方面通过对历史的隆重纪念来叙述自己的今非昔比,另一方面通过回顾历史上与盟国共同的战斗经历来证明中国自二战时起就已经是“负责任的大国”。
这一叙事的转向在中国学术界也有所反映。长期以来人们倾向于认为中国的抗日战争只有正面和敌后两个战场,或者说国民党战场和共产党战场,并且相关研究偏重对政府、党派以及上层人物抗战方面的研究,而缺乏对民众抗战的研究。厦门大学的范德伟曾提出,中国的抗日战争还有第三个战场,即中缅印战场,这个战场是由中、美、英三国共同领导的,具有双重属性,既是中国抗日战争的一部分,也是国际反法西斯战争的一部分。他认为:将中缅印战场这一国际战场从国民党战场划分出来作为一个独立的战场,有利于增进对抗日战争的了解。但可惜的是,尽管中缅印战场近年来开始引起关注,但相关研究仍然非常缺乏。⑦
从新闻史角度来看,学界对抗战时期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关于战地记者以及他们的战地通讯报道的研究,其中又以对萧乾、范长江这两位《大公报》名记者的研究最多,前者是二战中在欧洲战场的唯一中国记者、后者以报道中国长征的通讯集《中国的西北角》而闻名于世,他们分别反映的是欧洲战场以及共产党的敌后战场。另外还有首报台儿庄大捷的中央通讯社的记者曹聚仁,报道的是国民党的正面抗战。另外有几篇关于《大公报》记者朱启平的研究,他曾在“密苏里”号战舰上报道日本投降仪式,展现的是太平洋战场。何梦颖曾全面深入地勾勒了《大公报》驻外记者群在抗战时期的话语实践与活动图景,指出:抗战时期《大公报》的驻外记者群是战时国际话语的争夺者、民族主义话语模式的践行者以及国家传媒软实力的建构者,他们是中国抗日宣传战中至关重要的一股力量,为巩固中国抗战话语权、协助军事斗争取得最终胜利发挥了巨大的作用。⑧但可惜的是,对于中国军队曾浴血奋战过的中缅印战场,却几乎没有人关注。
从这一角度来看,黄仁宇作为缅北战争亲历者撰写的战地通讯报道无疑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能够唤醒人们记忆中已被遗忘的缅北战争,补正那些鲜为人知的历史细节。并且,黄仁宇的报道将镜头对准下层军官,展现的是普通士兵的抗战经历与体验,这也是学界一直以来所忽视的。事实上,《大公报》当时还派遣了一位随军记者吕德润报道缅北战争,2000年,吕德润出版了通讯集《远征缅北》,被列入“大公报百年华诞系列丛书”。但不管是黄仁宇还是吕德润的缅北战争报道,都未给予关注。
二是从宣传、社会动员、新闻统制、新闻职业意识等角度展开的对战时新闻学的研究。抗战时期的中国新闻界面临着两个难题,一是如何以新闻救国,二是如何应付战时新闻统制。前者表现为战时新闻学的大行其道,即认为新闻学不单是一门学问,而且是“一门政治斗争的工具”。抗战时期,国内报界多以“言论界之兵卒”自居,自觉服从“抗日救亡”的主导话语模式。《大公报》当然是这其中的典型代表。浙江大学的陈建新在其博士论文中系统梳理了《大公报》的抗战宣传,指出《大公报》向国际国内受众展开的抗战宣传主要包括四个方面——宣传抗战的正义性、争取中立国的支持、巩固与盟国的关系以及论证日本胜利的不可能性。⑨方汉奇先生也认为抗日战争时期这一段“是《大公报》报史中的最光辉的一页”。⑩兰州大学的张小杰从社会动员角度研究了抗战时期《甘肃民国日报》是怎样从一张“新闻纸”演变成“战争总动员的一个单位”,指出它开展的历时数年的精神动员、物质动员和生产建设动员为抗战后方的稳定和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11)而对于战时新闻统制与言论自由之间的争夺,曹立新的著作《在统制与自由之间——战时重庆新闻史研究》,从组织建构、检查程式、具体运作过程等方面详细考察了抗战时期国民政府新闻统制策略,较为真切地还原了中国新闻事业的“战时形态”。
另外,复旦大学的郭恩强从新闻职业共同体角度切入,探究了新记《大公报》的职业意识表现手段及其形式,在描述《大公报》相关故事的同时讲述了中国新闻界对自己职业和身份的认知和理解。他认为:《大公报》通过对时政事件“第一视角”的描述,将自身与“革命”“抗战”等更大的背景相系、与其定义的“重大”历史事件相绑定,在向外界和新闻同行展示职业历程与关键事件勾连或脱勾的同时,塑造自身的新闻职业权威者角色。抗战成为新闻界共享的“热点”事件,某种程度上也是新闻界重新树立和展示形象的良机;对于中国新闻共同体而言,也是“国难”中引起世界注意的“集体加冕礼”。(12)
从这一角度看,黄仁宇讲述的缅北抗战故事作为《大公报》从“第一视角”讲述的抗战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为我们提供了又一个微小而巧妙的视角来考察《大公报》是如何进行新闻救国以及如何进行审查的。并且,在以往对抗战时期新闻史的研究中,有关中国战时国际新闻传播的研究几乎是空白。鉴于缅北战场是中美英三国共同参与的国际战场这一特殊性,有关此次战争的报道又暗含了中国新闻界争取战时国际话语权的努力,旨在巩固与盟国关系、争取中立国的支持等。当时的《大公报》也的确是其它国家了解中国政情民情的重要窗口,影响力远播海外,因而黄仁宇以及吕德润为《大公报》撰写的缅北战争报道也能为我们提供一个观察当时中国新闻界争取战时国际话语权的视角和窗口。
综上所述,不论是从历史学、新闻学还是抗战史、新闻史角度,考察黄仁宇的缅北战争报道都具有重要意义。本文通过对比阅读黄仁宇与吕德润有关缅北的战争报道文本,重点从文本的角度考察黄仁宇战争报道的特征。
1.写作笔法:情节制胜,注重细节刻画
台湾著名出版发行人林载爵在黄仁宇《缅北之战》的序言中评论称:“尽管是纪实报导,但读者已经可以深刻感觉到黄仁宇的小说技巧,每篇文章都有情节、有鲜活人物、有高潮迭起的戏剧性发展、有作者的感怀与意念。透过这本书,我们一定会有同感:黄仁宇日后深具魅力的历史写作方式原来是其来有自。”(13)
以情节制胜是黄仁宇战地通讯的一大特点。以《孟关之捷》为例,全篇以获取敌人的退却命令作故事的线索,分为三个部分:开头即交代我军某部队截获敌人的退却命令,得知敌人的第十八师团企图向孟关退却,于是制定了伏击计划;接着描绘我军设伏、等待敌人上钩以及步兵、机械化部队作战过程,并通过士兵间的对话插叙士兵周自成截获退却命令的过程;最后叙述战局结束后我军清点战利品,并从俘虏口中得知敌军残部将向西南退却,于是制定了新的伏击计划。以退却命令开始,以退却命令结束,情节跌宕起伏,并且前后呼应。这种情节的戏剧性其实在平日里的作战细节中随处可见,黄仁宇经常通过对战场上千钧一发时刻的细节刻画来展现战争的紧张与凶险。如《拉班追击战》中描写战斗最惨烈时的境况,“步兵勇士连续以手榴弹投入敌人掩体的火口内,但是被敌人在未爆发的瞬间拾着投掷回来”(14)。
此外,为突出情节、增加悬念,黄仁宇的战地通讯经常“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习惯在交代作战情况之前大量使用拟声词。例如,日本兵的三八式步枪是“卡——澎”,绿色信号弹从树顶上俯冲下来是“冬——司——”,敌弹弹道波是“屋务五务——”,炮弹落地后是“空统”……声音先于文字出场,大大增强了文章的现场感和节奏感。其实这也得益于他善于运用短句,如《更河上游的序战》中“十月三十一日,十一月二日,十一月初十日,都是短兵相接、前仆后继、血满沟渠、天惊地震的日子。”(15)《拉班追击战》中“双方的火线由二十码而十码,推至五码,甚至接触,重叠,交错。”(16)短句相接,增强气势,烘托紧张感。有时,为突出强调,一个短句会单独成段。在《孟关之捷》中,“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前后两次单独成段,来烘托等待伏击敌人的士兵的焦灼感。
与吕德润的缅北通讯相比,黄仁宇的缅北通讯数量要少很多,只有12篇,题材都是关于战斗历程,而吕德润则一半描写战斗历程,一半描写风土人情。但即使是单纯比较二者有关战斗历程的报道,黄仁宇的报道不管是在情节的戏剧性还是在典型细节的刻画上都表现得非常明显。这主要是因为吕德润由于身份所限,再加上没有受过军事训练,即使作为随军记者,很多时候也无法随部队行动,消息的获得通常需要由别人转述。例如他说《战车部队冲克瓦拉本》这篇通讯就是他“根据战车营营长赵振华上校的口述编写的”。(17)
而黄仁宇职业军人的身份使得他能够深入前线参与战斗,可以在司令部里知道敌情和我军行动的概要;到各作战单位去时,行动比较“轻便”;他很容易和各单位的下级干部混熟,不大费力就可以知道战斗的实况、战场上至微细的点缀和战斗间至机妙的变化……他的战地通讯大都以亲自在战斗部队目睹为限,正如黄仁宇晚年在自己的回忆录中所说的那样:“战场上有很多生动的镜头,例如枪响炮飞之下,许多蝴蝶还在树林内来去;一场巨战之后,阵地的突然沉寂,工兵架的小浮桥在河上生出倒影…都是要亲所目睹,才知道景象的真切。”(18)这也是黄仁宇通讯报道中有很多细节描写的重要原因。
2.新闻主体:关注下层军官
从新闻主体看,中国下层军官是黄仁宇战争报道的主要关注对象。黄仁宇说:“我很羡慕很多美国记者的做法,这些美国同行不提及战略技术,自己和一线战士共同生活,所以他们的战地通讯,是士兵的行动,士兵的生活,士兵的思想。”(19)在这种观念的指导下,黄仁宇一开始就向国际标准看齐,将新闻焦点对准普通士兵,以他们为叙事视角来描写前线的战斗生活,以小见大。他也承认说自己“喜欢听士兵间的对谈”;并且“想在文字里注意营以下的动作,而极力避免涉及高级官长”(20);即使偶尔提及高级官长,也都是再三考虑过。
因此,在不多的这十几篇战地报道中,我们可以看到大量鲜活的下层军官形象。拉班追击战战斗最惨烈的两日,双方相持不下,为扭转战局,“某无名勇士一时奋起,自顾与敌人同归于尽,以五指紧握着已经发烟的手榴弹伸进敌人的掩体内听候爆炸,终于将藏匿在内的四个敌人一一炸毙”(21);而在攻击北岸一处碉堡时,“张长友上士遍身束缚手榴弹冲入敌阵”;传令兵感慨自己的一名战友“昨天发的饼干都还舍不得吃,现在又打死了”;孟关之捷后,翻译官给青葱树下的日军俘虏每人一只香烟……
黄仁宇对下层军官鲜活形象的塑造首先得益于大量直接引语的使用。例如在《随车出击记》中,黄仁宇描写无线电车上一位四川士兵用暗语与某部通话:“——二少爷,二少爷,把你的拖鞋,拿过来,拿过来!”“豆腐店老板,豆腐店老板,我的小孩,我的小孩,不吃奶了,不吃奶了!”(22)暗语逗得一大堆人围着笑,连旁边的美国士兵也跟着笑,直接引语的使用再现了当时鲜活的现场,紧张作战之余不乏几分轻松幽默。其次得益于他对士兵生活细节的刻画。例如在《加迈孟拱战役》中,他写道:“军长于六月十八日到加迈,慰问各单位官兵时发现很多弟兄两月之内不曾脱过鞋袜,并且长久浸在泥浆水泽内,再脱下鞋袜时,脚上的皮肤附在袜子上整个地被撕下来。”(23)又如,在《拉班追击战》中,他描写有些官兵“吃过早饭就将漱口杯紧紧地塞一杯饭准备不时充饥”,“有些弟兄皮鞋短了一双,一脚穿上皮鞋,一脚穿上胶鞋……”(24)黄仁宇说他喜欢在报社的兼差工作,就是因为有许多琐碎小事无法写进正式的报告中,“前线军官从散兵坑出来时气定神闲,好整以暇地刷牙刮胡,即使是军事史家,也会错过这样的场景”(25)。而正是这些“琐碎小事”使得缅北战场的官兵形象跃然纸上,既能看到他们艰苦作战的一面,又能看到他们气定神闲的一面。
在黄仁宇笔下,中国驻印军不再是一个整齐划一、毫无差异的群体像,而是由一个个鲜活的普通士兵构成的血肉丰满的有机整体。其实,在吕德润的通讯报道中,普通士兵也是他重点关注的对象,但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黄仁宇更多描写的是战斗前线士兵们丰富的战斗、生活场景,而吕德润更多描写的是战斗后方比如战地医院里士兵和医护人员的生活场景,并且着重关注中国士兵与盟军之间的深厚友谊。例如,吕德润在《中美士兵的友谊》这篇通讯中说,“我不想多写双方的军事联系,只就一般士兵弟兄们而论,我可以说这是中美双方最成功的一页国民外交。”(26)相较而言,黄仁宇对盟军的描写则不及吕德润多。
3.倾向性:强调光明面
从倾向性来看,黄仁宇的这些战地报道立场鲜明,是典型的中国视角、民族立场。他首先是从职业军人其次才是新闻记者的角度来报道缅北的战事,爱国抗日的主线贯穿始终,为了凝聚意志力,以正面报道为主,着力强调中国军队的英勇无畏与战果累累,用黄仁宇自己的话来说,即“强调光明面”。
这首先表现在对素材的选择上。这12篇报道基本都是中国军队取得胜利的战役。缅北战场上当然也有死亡、鲜血与磨难,但我们看到的更多是乐观、坚强与勇敢。伴着炮火声,士兵们嚼着冷饭与剩余的咸肉,与美国联络官开玩笑说他要升少校了;敌人来袭,宋秘书跑进士兵们的油布棚避难,上面的积水淋在他头上,他还不忘抱怨一句:“喂!你们谁在小便!”;干部们早上挤出牙膏悠闲地刷着牙齿,或者从背囊里拔出保安刀修面,“他们并没有把战斗当作了不得的工作,仅仅只是生活的另一面”……而对比日军的出场,则是“笨头笨脑”,是“肥硕的猎品一头头进入陷阱”;他们“痰盂形的军便帽上有一颗亮晶晶的金星”;日军俘虏对他们的官长一致痛恨,骂五十五联的联队长山崎四郎是一只木脑袋,骂四联队的联队长丸山房安作战时还带着一位美貌的慰安队长……仅从这些带有明显感情色彩的用词,就可看出黄仁宇的态度与倾向性。
在黄仁宇笔下,我们看到的是战士们的安之若素和淡定自如,“士官对战争的风险轻描淡写,对他们扮演的英雄角色不以为意”。但黄仁宇晚年在回忆录中说:“事实上,每天都有人被扎断腿,头颅大开,胸部被打穿。我看到的人类痛苦不知凡几。”(27)阵亡了的驻印士兵只能简单埋葬,“雨季时大雨冲刷新挖的墓地,凄凉的光景让路人也觉得感伤”。
另外,当时盟军之间矛盾重重,中国为迁就英美放弃了军事指挥权,但这些黄仁宇并未在报道中提及,对盟军着墨不多,即使有也多以正面形象出现。他说:“无论如何,在我投到《大公报》的文章中,我必须强调光明面。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不可以当面讲朋友的坏话。再说,描写我们仍然敬重的盟友已对战争感到厌倦,这样的文章会被退稿。毕竟,战事事关权谋。为了凝聚意志力,必须先从假象开始。”(28)
在报道立场与感情倾向方面,吕德润的通讯与黄仁宇的并无多大区别,但值得一提的是两人对于日本兵的态度稍有不同。黄仁宇虽然也经常用带有贬义色彩的词形容日本兵,但多是从战略战术方面来表现日本兵的愚蠢,并未着力强调对日本兵的仇恨,而吕德润的报道则显露出了对日本兵的仇恨意识。例如,在《随B-25轰炸机轰炸》这篇通讯中,吕德润说他在回到地面后,“敌人仓库的火焰以及我内心复仇成功的愉快仍有声有色地激动着我”。在《战车部队冲克瓦拉本》中,吕德润描写被我军战车碾死的日本兵,“那晚,他们正在饱餐战饭,可是饭虽吃了,尚未作战,便被战车碾死了,有几个嘴里还含着米饭,这才是真正的‘最后的晚餐’呢。”(29)这也许是因为吕德润在进入缅北战场之前曾长期生活在重庆,遭受了日本惨不忍睹的“重庆大轰炸”。从1938年至1943年,日本对陪都重庆进行了长达五年半的战略轰炸。在重庆的这些惨痛的记忆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吕德润对日本兵的仇恨意识。
1.抗战史:补正被遗忘的缅北战场
二战期间,中国军队曾两次入缅对日作战,黄仁宇参与的反攻缅北的战役属第二次。缅北之战是抗战以来中国正面战场唯一获得彻底胜利的大规模进攻作战,它的规模和声势虽不能与欧洲战场、太平洋战场相比,但却与抗战大局密切相关。这次胜利不仅打通了中国与盟国间的陆上交通线,而且揭开了亚洲战场盟军向日军反攻的序幕。但如上文所述,时过境迁,这段历史已被大多数人所忘却。
因此,无论黄仁宇还是吕德润,他们以战争亲历者身份写下的这些通讯报道便具有了较高的史料价值,二者的报道各有所长,相互作为补充,弥补了抗战史中的某些缺页。吕德润曾回忆说自己有篇通讯报道——《中美训练军区巡礼》内容很单薄,连个开办时间、负责人等都没写清楚;尽管如此,当时重庆《大公报》还是在要闻版以显著地位刊登了这篇短文。(30)这说明来自缅北战场第一线的消息非常重要,同时又难以获得。而黄仁宇战地通讯的史学意义恰恰表现在它提供了丰富的关于缅北战争第一线的斗争、生活场景,补正了鲜为人知的历史细节。
黄仁宇关于密支那战役的报道便是这其中的典型代表。密支那之战是缅北反攻中最大的也是最激烈的战役,影响巨大。因它地处缅北中心,南有铁路可通仰光,又是中印公路必经之地,所以它是我军志在必得、日军势必死守的战略要地。但据吕德润讲,由于闪击密支那是在极端秘密下进行的,所以记者事先不知,等密支那打起来了,又不准记者前往,致使他这个随军记者只能在雷多军部看前方传回来的战报。(31)而当时黄仁宇作为职业军人亲身参与了密支那战役,还因此负了伤,在养伤的间歇撰写了《闪击密支那》这篇通讯报道,长达一万两千字,在报上连载了四天。单单这篇文章他就领到三百卢比的稿费,相当于七十五美元。他后来在回忆录中直言:“我一辈子从没领过这么多钱,接近一个上尉五个月的卢比津贴。”(32)
另外,黄仁宇与吕德润的报道中都写了许多普通士兵的故事,他们当中有很多都是像黄仁宇那样投笔从戎的大学生。有一些人的名字还刻在了“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上,有回国探访的亲友在碑文上找到亲人的名字时还会激动万分,以亲人参加过抗日战争为荣,但他们的事迹已被大多数人忘却了,很少有人提及。吕德润说,这可能是因为“前些年在那‘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的年代,忽视了历史背景,只记住了从戎者在国民党军队当的兵,又和美帝有过接触,便构成了政治历史问题,被当成了清查对象,经受磨难,对此避之唯恐不及,不提也罢”。(33)从这个角度讲,黄仁宇与吕德润的通讯报道便是对这些学生兵的珍贵的纪念。
2.个人史:从职业军人到历史学家
此外,同时作为职业军人和“业余新闻记者”在缅甸度过的这段时光对于黄仁宇的人生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在《拉班追击战》中,黄仁宇曾描写一个日本上尉被我军巡逻兵开枪打死,尸体歪倒在桥底,头浸在水内,死时身旁还有一张地图及一本英日字典,两件物品都湿了,被邱上尉放在矮树丛上晾干。文字没有愤怒和仇杀情绪,反而蕴含着某种同情。多年以后,黄仁宇在回忆录中才说出当时的未尽之言:“毋需多久,我就发现死者和我有许多共通点,属于同样的年龄层,有类似的教育背景。在死前一天,他还在努力温习他的英文!谁敢说他不是大学学生,脱下黑色的学生装,换上卡其军装?想想看,要养大及教育他得花多少心力,接受军事训练得花多长时间……种种事由之所以发生,是由于他出生在黄海的另一边。”(34)
正因为如此,黄仁宇在抗战结束后打算重返校园,但他不想再念电机工程。他说:“看到眼前出现的人类如此大规模的奋斗与挣扎,我已经对别的领域产生兴趣,不想再研究安培、伏特、静电系单位等。”(35)可以看出,亲历战场引发黄仁宇对人生有新的感悟,这对于他以后从一名职业军人过渡到一名历史学家不无影响。在国民党从军的经历也引发他对中国制度性结构的反思,这对于他提出“大历史观”(macro-history),主张从“技术上的角度看历史”(technical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也不能说没有帮助。总的来说,《缅北之战》作为黄的少作,对研究这位大历史学家的个人史也颇有参考价值。
新闻专业主义理念是指新闻媒介必须以服务社会大众为宗旨,新闻工作必须真实、全面、客观、公正的原则。(36)以此反观黄仁宇的战争报道,这十几篇通讯虽没有系统地将缅北各战役作一剪影,但基本如实反映了其中的几次重要战役,包括两次战车攻击,一次飞机轰炸,一次负伤和几次步炮兵的战斗。作为战争的亲历者,作者撰写报道时大多以自己的真实见闻为基准,文中跌宕的情节、鲜活的细节一般都其来有据,较为生动地还原了缅北战场。
不过,其报道的时代局限性也是非常明显的。首先,黄仁宇作为新闻的当事人——参加缅北战斗的国民党下层军官,他无法以一个抽离的视角和立场来观察战事,因而在选择素材时,他自觉当起了“把关人”,着力强调光明面。这固然是因黄仁宇的个人身份所限,同时也由当时的时代背景所决定。对于他们那一代人而言,国难当头,追求民族独立,救民于水火之中,是无法回避的特殊时代语境。以《大公报》为代表的中国新闻界旗帜鲜明地宣传抗日,对内是为鼓舞士气,增强凝聚力,对外则是为了传播中国“坚强抗日”的国家形象,争取国际支持,争夺话语权。事实证明,它们的确在抗战时期发挥了积极作用。吕德润晚年曾回忆说“仍记得前线的战士向我索求《大公报》的情景”,史迪威将军离职回美国时还情有独钟地挑选《大公报》作为向中国人民告别信的受信人,这说明了当时《大公报》作为舆论界的一员起到了鼓舞士气、稳定民心的作用,受到了包括史迪威将军在内的中外知名人士的好评。(37)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尽管黄仁宇在从军之前曾为《抗战日报》工作过一段时间,但他并未接受过系统的新闻训练。表现在《孟关之捷》中,虽然故事整体是真实的,但黄仁宇说:“我要增加文字的小说性,竟把他(指新卅八师的情报参谋邓建中)写成一位戴高度近视眼镜的日文翻译官!这里面的‘李明和’‘穿山甲’都有相当的根据,只是读书不要太认真了,这不能完全算战地通讯。”(38)虽然只是对局部细节的虚构与联想,但也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报道的客观性,不过,这样的例子十分鲜见。
注释:
①⑥[英]西蒙·库柏:《被遗忘的战争》,FT中文网,2013-07-09,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51312。
②(13)(14)(15)(16)(18)(19)(20) [美]黄仁宇:《缅北之战》,新星出版社2010年版,序言第1页,序言第2页,第23、2、21、145、145、144、16、37、81、32、147页。
③中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第八辑,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313页。
④⑤马俊:对话拉纳·米特——唤醒那些被遗忘的抗战往事。一财网,2014-08-28,http://www.yicai.com/news/2014/08/4012765.htm l。
⑦范德伟:《中缅印战场是中国抗日战争的第三个战场》,《抗日战争研究》,1996年第3期。
⑧何梦颖:《抗战时期〈大公报〉驻外记者群研究》,四川外国语大学硕士论文,2014年。
⑨陈建新:《〈大公报〉与抗战宣传》,浙江大学博士论文,2006年。
⑩方汉奇:《抗日战争时期的大公报(上)》,《青年记者》,2005年第12期。
(11)张小杰:《从“新闻纸”到“战争总动员的一个单位”——抗战时期〈甘肃民国日报〉社会动员研究(1937-1945)》,兰州大学硕士论文,2014年。
(12)郭恩强:《重塑新闻共同体:新记〈大公报〉职业意识研究》,复旦大学博士论文,2012年。
(17)吕德润:《远征缅北:二战期间随军见闻》,大公报有限公司,2000年,第48、50、45、39、57、85、197页。
(21)[美]黄仁宇著:《黄河青山——黄仁宇回忆录》,张逸安译,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42、43、44-45、36、45、55页。
(22)李良荣:《新闻学概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03页。
(作者曹培鑫系中国传媒大学新闻传播学部电视学院副教授;路淼系中国传媒大学新闻传播学部电视学院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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