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中的创伤叙事

2015-02-20 14:00卢亚男
关键词:康妮维斯修道院

卢亚男

(安徽建筑大学外语学院,安徽合肥,230022)

美国黑人女作家托尼·莫瑞森继1993年斩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又于1997年推出了一部扛鼎之作,即《天堂》。在这部作品中,托尼·莫瑞森以独特的视角审视本民族的生存与发展空间,该书同时凝聚着作者对黑人种族历史与文化记忆的浓情厚爱。因此,该作品一经问世就在评论界和读者中掀起了一阵热潮。

《天堂》讲述了一群黑人从1755年就在密西西比和路易斯安那交界的那片土地上从事生产贸易活动。蓄奴制废除后,150多名自由黑人一路艰辛跋涉,辗转来到了俄克拉荷马建立了一座属于自己的小镇,取名“黑文”。他们在这里过着自给自足、自由自在的生活,俨然是一个“世外桃源”。二战后,新一代黑人从战场上归来,看到家园凋敝,人心涣散,决定再建一座新城,于是在1950年,15户黑人家庭趁着夜色离开黑文,重新建了一个小镇,取名“鲁比”。鲁比小镇外17英里处有座废弃的修道院,这里接纳着小镇里许多被遗弃或被伤害的妇女,修道院俨然成为了这些受害者的避难所。70年代以后,鲁比小镇内部面临着代际上的信仰、经济与文化上的种种危机,而小镇的统治者却对此无能为力,唯有寻找替罪羊,因而把矛头对准了修道院,在一个夜晚,九个黑人男性荷枪实弹血洗了修道院。

一、种族创伤叙事

在美国本土,种族迫害及种族隔离是一定历史时期美国社会的突出问题,带来的种族创伤是无法避免的。内战结束后,虽然套在黑人身上的有形枷锁已经被打破,但是取而代之的是无形的“魔咒”。在这个魔咒下,黑人受尽白人的歧视、侮辱甚至迫害。《天堂》中叙述黑人遭受种族创伤的例子比比皆是。

黑人女孩鲁比身患重病,情况十分严重,赶到医院后,“没有病房肯接受有色人。没有正规医生肯接待他们。她先是失去了控制,待到他们到达第二家医院的时候又失去了知觉。她在候诊室的板凳上躺着死去,护士忙着找大夫来给她检查。当兄弟俩听说那护士在设法联系一名兽医时,便抱起死去的妹妹,摇着膀子一路回家了。”[1]110这一事例的叙述揭露了黑人的生命被白人视如草芥,白人对奄奄一息的黑人根本不屑一顾,丝毫没有一点怜悯心,竟联系兽医为其看病,充分揭示了白人从不曾把黑人当作平等的“人”来对待,而是当作低人一等的“牲畜”,可见严重的种族歧视问题始终横亘在黑人与白人之间,成为种族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之源。所以,蓄奴制虽然形式上得到了阉割,但本质上依然存在,白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认同黑人兄弟的合法身份。

黑人遭受的种族歧视创伤还表现在小说中黑人不断地遭受白人驱逐的叙事上。斯图亚特的老爹在1920年为黑文镇的居民买药,后来迷路了,他向几个陌生人打听前面的城叫什么名字时,“他们答说:普拉·桑格尔。城北边界处有个牌子:黑人免进。”[1]149另外的一个例子就是“共有九个完整的大家族经历了最初的行程,他们都是从俄克拉荷马的费尔利被驱逐和抛弃,出走之后在黑文奠基的。”[1]184“他们对白人的恐惧虽然猛烈,却是抽象的。他们牢记下对那些难以尽言地百般侮辱他们的那些人的清晰的仇恨;先是驱逐他们,然后又在驱逐的过程中只给他们赖以生存的最差的吃食。”[1]185这些叙述赤裸裸地暴露了种族歧视的问题。白人排斥黑人,驱赶黑人,导致后者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狭小,黑人得不到足够的生存空间,进而造成了他们被迫背井离乡,颠沛流离。黑人的集体迁徙也揭示了黑人群体追寻理想的过程,他们只能通过建立起一个与世隔绝的理想之地来逃避种族主义的迫害。这一众黑人来到了自己的“应许之地”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远离种族歧视带给自己的创伤,希望通过立足于这片“伊甸园”来达到创伤治愈与自愈的目的。

小说提到的“大炉灶”更是黑人创伤的一个符号化的象征,大炉灶见证了鲁比人祖辈的不幸遭遇,控诉着美国白人对黑人的迫害罪行。正如学者罗虹所说:“早在1890年,鲁比人的祖辈长途跋涉历遭驱逐后在黑文建镇,当时老爷爷立下规矩修建‘大炉灶’,它提醒着这群黑人他们曾经受过的伤害和自己肩上的责任。”[2]黑文镇的黑人们将大炉灶视为圣坛,因为它不仅镌刻着黑人受尽屈辱的历史创伤,也承载着白人对黑人的驱逐与欺凌的种族创伤。所以,镇上的先辈们为了历史不再重演,为了能够忘却与纪念创伤,铸大炉灶来警示后人,并将“当心他的眉毛”这一箴言刻在了上面。

无论是死于白人冷漠的黑人姑娘鲁比,还是看到“黑人免进”牌子的黑人老爹,再到集体长途跋涉寻找属于自己“天堂”的黑人群体,再到铸炉明志的黑文镇的黑人先辈,这一切都充分透视出黑人在种族歧视下所受到的种族创伤,这一创伤随着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天堂”缓慢而艰难地愈合着,但是创伤的疤痕却始终无法抚平复原,那是混沌时代在黑人种族身上所烙下的痕迹。

二、性别创伤叙事

与种族创伤叙事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还有黑人女性这一特殊群体的创伤叙事。小说不仅叙述了黑人群体遭受的种族创伤,而且还叙述了在承受种族创伤的同时,黑人女性作为这一特殊群体所承受的性别创伤。黑人女性的境况与经历是这部作品一直关注的对象,性别创伤叙事一直贯穿整部作品,作者通过聚焦多位女性的创伤经历来达到呼吁整个黑人群体关爱黑人女性,整个美国社会关注黑人女性的目的。

小说中第一个出场的女性人物是玛维斯,她因为意外让自己的两个婴儿死于窒息,她不仅得不到家人的安慰,还受到家人的指责与怨恨,为此她担惊受怕,备受精神折磨。她担心丈夫与孩子会因为这件事谋害她,所以她开着车投奔了自己的母亲,而她的母亲却背着她打电话给女婿让他把她接走,玛维斯走投无路便驱车去了修道院。到了那里后她总是不断地被梦魇和幻觉所困。在围绕玛维斯的创伤叙事描写中,梦魇、幻觉、幻听是叙事的中心所在。

同一事件的多次回放就是叙事学所说的闪回。“在一般意义上,创伤被描述成对出乎意料的难以承受的暴力事件或是对当时无法理解但日后不断以闪回、梦魇或其他不断重复的方式进行回顾的事件的反应。”[3]“创伤叙事的重要手段之一就是梦,包括夜之梦魇和白日梦,梦境和梦景赋予表现以无限的空间。”[4]玛维斯第一次出现闪回这一创伤症状时是在她到达修道院的时候,小说是这样叙述的:“她反倒有一种格外的感觉:厨房里似乎挤满了孩子——在笑?在唱?——其中的两个是莫尔和珠儿。她紧闭眼睛,想驱散这种想象,却更加强烈了。”[1]40玛维斯不仅在白天有幻觉的出现,夜晚睡觉时梦魇也困扰着她。一天夜里在睡梦中,“莫尔?珠儿?那天夜里吃掉她的幼狮有一对蓝色而不是褐色的眼睛,这次它没有非把她按倒在地不可。当它用左爪勾住她的双肩时,她心甘情愿地把头向后仰去,让出了直到她喉咙的途径。她也没有从梦境中挣扎出来。”[1]48此后的叙事中,玛维斯多次有过梦魇的经历,而且也总会经历莫尔和珠儿声音的闪回。

在医学上,每次闪回可以相同,也可以有所不同,在文学作品中也一样。创伤事件闪回的过程就是创伤暴露的过程。莫瑞森巧妙地穿插了创伤症状中的幻觉与闪回以及梦魇来再现玛维斯的心理创伤。闪回实际上是一种重复,重复手法是实现强调的基本手法之一。在叙事中,使用闪回手法就是要把萦绕心头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呈现出来让自己和别人看,层层剥离,逐一审视。通过梦魇、幻觉以及闪回,叙事以更形象和更富有想象力的方式描绘出了黑人女性在性别上遭受的创伤,通过这样的叙事,莫瑞森得以触摸到黑人女性的精神创伤。

修道院的修女康妮也是个命运多舛的黑人女性。她小小年纪就流浪街头,9岁那年遭到了白人男性的性侵。幼年的不幸遭遇直接导致了她心理上的创伤,心理上有一种焦虑感,所以一直未有爱恋经历,这对于一个正常的成熟女性来说是一种非常态化的表现,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她遇到了第肯·摩根。小说中也叙述了康妮对第肯的爱恋,“但是在那只白手握住她的脏爪子之后,她再也没结识过一个男性,也没有这种愿望,这可能正是经过三十年独处的日子之后,这种爱的冲击具有一种如饥似渴的劲头的原因。”[1]222

尽管康妮知道第肯·摩根有家室,但依然疯狂地爱恋着他,两人经常私下约会。可是后来第肯·摩根不再出现了,最为讽刺的、也最耐人寻味的是第肯的最后一次出现,居然是在他和其他黑人男性一起血洗修道院的时候。第肯竟然以刽子手的身份面对自己的情人,足以说明他具有分裂的人格特征,也充分证明了他对康妮的“爱”是畸形的。作为丈夫,他背叛了自己的妻子;作为情人,他戏耍了康妮,无论是他对妻子的不忠还是对康妮的情感玩弄都值得批判。然而康妮对第肯的爱却是浓烈的,为了能和心上人长相厮守,她把地下室的一间小屋布置得漂漂亮亮,耳目一新,盼着第肯的到来,但是“这一切都没能取悦他,因为他从未来过。从未感受过他肌肤上老亚麻布的滑动,也从未从他的头发中摘下香樟细枝。她从填着草的柳条箱里拯救出来并擦得锃亮的酒杯,接受着尘埃,后来到了十一月,就在感恩节前,一直勤劳的蜘蛛搬进杯里住下了。”[1]232康妮精心布置的小屋最终变成了灰尘与蛛网遍布的“天堂”。康妮的焦虑感在遭遇了黑人男性的戏耍后得到了强化,她心灰意冷,无奈中只好用黑暗和酒精麻痹自己。在这场“爱情游戏”中,她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输家,她只是充当了第肯情欲的发泄工具。在白人男性主导的整个美国社会中,康妮在肉体上遭受了巨大的伤害;而在黑人男性主导的黑人社区里,康妮在精神上蒙受了巨大的打击。无论是遭到白人男性的强奸还是黑人男性的玩弄与抛弃,都对康妮的身心造成了无法弥补的创伤。

与康妮有着相似经历的还有修道院的其他姑娘们,她们都或多或少地遭到了男性的始乱终弃。黑人群体遭到白人群体的驱逐,黑人女性则遭到白人男性以及黑人男性的伤害。修道院的黑人女性所遭受的创伤与痛苦远不止于沦为“弃者”,最恐怖的伤害莫过于黑人男性对手无寸铁的她们痛下毒手,以最血腥的方式残害她们,黑人男性对本族女性这种令人发指的暴行折射了黑人群体内部严重的性别歧视问题。正是因为黑人男性所奉行的父权制才造成了他们对女性同胞的歧视,所以严重的性别歧视才是修道院女性悲剧性遭遇的万恶之源。本族男性的肆意蹂躏践踏让这些卑微弱小的女子们更是痛苦万分,无疑是给她们的境遇雪上加霜。血洗修道院最能体现出黑人女性所遭遇的性别创伤,黑人群体作为弱势群体本应紧密团结起来,但是黑人男性却沿袭与戏仿了白人的种族歧视这一荒谬的意识形态,将自己的意志凌驾于本族女性之上。反观黑人女性,她们处于弱势群体中的底层,处处忍让,逆来顺受,默默承受一切不公平与不平等的对待,她们不仅忍受白人种族的压迫,还有本族男性的迫害,双重压迫让她们遭受了难以言说的创伤。

三、家庭创伤叙事

这部作品也着意叙述了黑人的家庭创伤。玛维斯这位27岁的黑人女性在家庭中扮演着贤妻良母的角色。她出去买肉肠给一家人做饭,两个双胞胎没人照顾,于是她让丈夫帮忙照看,但是丈夫拒绝了,最终导致两个孩子的意外死亡。由于自己的疏忽而失去两个孩子,这使得她内心充满愧疚,更多是苦不堪言,再加之不能得到家人的安慰,可以想象她当时承受了多大的痛苦,事情发生后,她总认为自己的孩子与丈夫要谋害自己,因而终日惶惶,以致后来她频频出现幻觉。此外,她的丈夫经常对她施暴,为了躲避灾祸与痛苦,玛维斯只有选择逃离家庭。家庭本该是给人提供庇护的地方,家庭成员之间也应该是相互信任、相互关爱的关系,但是玛维斯却每天过着提心吊胆、小心翼翼的生活。她作为妻子却得不到丈夫的关爱,弗兰克在肉体上折磨她,在日常生活中更是耍威风,妻子只不过是自己发泄兽欲与愤怒的工具而已。面对家庭给她带来的种种创伤,她无能为力,也走投无路,只能被迫选择逃跑,家庭对于她来说并不是“天堂”而是“地狱”,为了拯救自己,她必须找到属于自己的“诺亚方舟”。

另一个悲剧性的人物是西尼卡。她自幼就是孤儿,曾被两户人家收养。“她在两家收养她的家庭里都受到了很好的照料,也许还得到疼爱,但她心里明白,并不是她自己被两位母亲认可,而是因为她乖乖地接受惩罚,给什么吃什么,分给什么就拿什么,而且从来不哭。”[1]132完整和睦的家庭对于孩子来说才是天堂,但是西尼卡从小就没有享受过父母的爱,这种亲情的缺失无疑会给她幼小的心灵带来伤害。虽然被两家收养,但是养父母的虐待让她从小就缺乏安全感,所以长大后她只能寄情于爱情,可不幸的是她与恋人刚结识了6个月,恋人就锒铛入狱了,就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失去恋人让她失去了最后的避风港,她无依无靠,只能漂泊。家庭对她来说是空洞的,毫无任何意义可言;同时,整个社会也无情地抛弃了她,最终,为了能有一个归属感,她只能来到修道院寻求慰藉。

无论是作为母亲与妻子的玛维斯,还是作为孩子的西尼卡,抑或是文中的其他黑人女性,她们均遭受过不同程度的家庭创伤。遭受丧子之痛和身心倍受折磨的玛维斯是父权制下的一个受害者,她难以在家庭中得到应有的尊重,没有任何话语权,她是深受家庭创伤的众多黑人女性的一个缩影;而西尼卡自幼失去双亲,在两个收养的家庭中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导致她严重缺乏安全感,她所遭受的家庭创伤虽与前者截然不同,但是她的家庭创伤叙事展示了一个无家可归、阅尽人间疾苦的黑人女孩形象,离开了父母的关爱,黑人孩子也注定沦为社会的“孤儿”。痛不欲生的家庭创伤也从另一个侧面验证了黑人女性这一群体是一个任人蹂躏、毫无话语权的群体,羸弱的她们卑贱地生活着,在白人和黑人男性的压迫下,黑人女性的生存空间极为狭窄,她们仿佛被人紧紧扼住了喉咙,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能呼吸着微薄的空气,如果生存对于她们来说是一种严峻的挑战,那么尊严对于她们来说就是一件奢侈品,女性尊严早已被这个扭曲的社会践踏得荡然无存。

“创伤主角在创伤小说中起着一个重要作用,在他所展示的创伤经历背后,往往隐藏着更多人的集体记忆,因为具有普遍意义。”[5]在这个遭遇了战火、暴力、种族隔离、死刑滥用等创伤事件的土地上,创伤小说不可避免地和集体创伤叙事相关联,个人创伤经历往往喻指集体创伤经历。创伤人物的塑造是创伤小说叙事的关键所在。《天堂》这部作品中出现了具有鲜明创伤特征的人物。他们对过去和现在都充满了疏离感,在内心的挣扎和外界的挑战中充满了张力与勇气。这些创伤人物既具个性化,也具有普遍性,反映出黑人创伤集体记忆下个人自我成长的痛苦。小说采用立体透视的叙事手法全方位地解读与剖析了黑人所遭受的种族、性别与家庭创伤。

《天堂》这部小说成功地复原了蓄奴制废除后的黑人真实生活风貌,涉及了黑人的经济、政治、种族、文化、性别、家庭等诸多方面的叙事,堪称是黑人历史上的一面“西洋镜”,这面镜子其实也折射了当时整个美国社会的发展史。小说中塑造了多个性格迥异的黑人男性与黑人女性角色。他们历经着共同的创伤,也分别经历着各自的伤痛。小说中每个人物都是创伤的主角,无人取代他们的位置。正是这些主角创伤的叠加撑起了整个族裔的苦难史,构建了美国黑人发展的历程,也唤起了整个民族的集体创伤记忆;另外,这些人物悲剧式的遭遇也能引起人们的强烈共鸣,进而能够让整个美国社会客观地正视黑人历史,公正地对待美国黑人,以平等的身份接纳黑人群体,从而促进了民族融合。

[1]托尼·莫瑞森.天堂[M].胡允桓,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2]罗虹.当代非洲裔美国新现实主义小说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165.

[3]Caruth,Cathy.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Narra⁃tive and History[M].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92.

[4]李桂林.创伤叙事:安东尼·伯吉斯创伤文学作品研究[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49.

[5]王欣.创伤,记忆和历史:美国南方创伤小说研究[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3: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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