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继英
(定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文学系,甘肃 定西 743000)
陈忠实作品中的剥离与反思
——以《到老白杨树背后去》为例
牟继英
(定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文学系,甘肃 定西 743000)
“文革”的特殊性为我们理解文学的价值和意义提供了独特的视角。从这个角度重读陈忠实的短篇小说《到老白杨树背后去》,就不再是对儿时游戏简单的追忆,而是可以进入到对“写作着的人”和“人的写作”的观照。小说通过隐喻化处理,以自嘲的方式,完成了对政治性写作的剥离,寄予了作者对于文学梦的坚持以及对于过往写作的反思。
陈忠实; 《到老白杨树背后去》; 政治性写作的剥离; 过往写作的反思
文学与政治有一种奇妙的若即若离的关系,在这个问题上,从来都没有标准答案。以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道路来看,概而论之,就有“为革命的文学”和“为人生的文学”的分野。前者反映了文学与政治的甜蜜接触,而后者源于对这种高度耦合关系的反思。为革命,主要表征了一种迎合社会主流思潮,或者说高度意识形态化的文学写作。而为人生,却是宽泛的说法,更多的强调写作的独立性,包括作者从动机到过程的独立性。在今天的文学观下,可能前者更受人警惕,而后者却被称之为纯文学而备受推崇。然而,过犹不及,也须注意在“纯”字掩饰下的文学的自我“窄化”,成为“小时代”的个人感情的无谓宣泄和生活琐事的一地鸡毛。另一方面,有部分写作者脱离开政治的镣铐后,急不可耐地投进了金钱的泥淖。为金钱俘获的文学,表面上浮华,骨子里是速朽。当然,金钱在当今时代,确实具有了与政治相当的影响力,甚至成了一种信仰。因此,在如此的乱象面前,我们回头去读那些朴实和忠诚的老一辈写作者,从他们走过的文学路,从他们在整个时代和命运的转折中得出的痛苦的领悟来重新审视文学时,就显得别有兴味而意蕴悠长。陈忠实正是这样一位生命的歌者,而“文革”的特殊性又给我们提供了绝佳的观察视角。从这个角度回头去读陈忠实的短篇小说《到老白杨树背后去》,这就不再是一篇简单的追忆儿时游戏以及感慨物是人非的个人抒事,而可以进入到对“写作着的人”和“人的写作”的观照。
陈忠实,出生于1942年,当代著名作家。作为20世纪40年代生人,有其经历的特殊性。这里主要强调的是这个年龄段人与“文革”的关系。他们把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献给了“文革”,而时代跟他们开了个玩笑,“文革”以后社会的转变和发展让他们不适应但又不得不适应。
陈忠实高中毕业后回乡做过中小学教师,在“文革”期间,担任过陕西省西安市郊区的公社领导职务。他自己说:“后来,我一直泡在农村,背着铺盖卷从这个村到那个村抓阶级斗争,带领农民学大寨,与集体化的情感联系始终未断。”[1]73从民办教师到乡镇领导的蜕变,与陈忠实的写作才能有关系。而那个时代,他的写作无疑多为图解政治之作。“陈忠实早年的文学创作与‘文革’中极左的革命叙述成规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如直接演绎‘阶级斗争’模式,还有僵化的‘三突出’人物构造法则之类,这些都在他早年的小说《接班以后》(1973)、《高家兄弟》(1974)、《公社书记》(1975)、《无畏》(1976)中留下了明显的烙印。”[2]127然而,我们又须注意的是,从来没有能真正脱离开时代环境的“真空”的写作者,也就是说,作家很少能超越自己的时代。那个时代,陈忠实这样一个从农村、从生活的底层走出来的写作者,他是穷困的、羞涩的,同时又是顽强的、执着的。所有这一切奠定了陈忠实写作的真诚。他用信仰一般的方式去讴歌他所理解的生活。正如他自述:“从初中念书到高中毕业进入社会参加工作,尤其是我在基层乡村人民公社工作的十年,尽管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包括饥饿,我都没有从理论上怀疑过‘集体化道路’。”[3]9而越是如此,当这种生活发生了剧烈的甚至颠覆性的变化时,他的痛苦和震撼就越强烈:“隐隐感到一个苍白的心理空洞,那是我为这个真诚的信奉做的许多工作、说的许多话、写的许多文字一旦消解,心不可少会发生的心理感觉。”[3]11当然,我们相信“文革”中也不乏仅仅将写作当作敲门砖的别有用心的人。对于后一类人,实际上反而没有沉重的负担可言,因为他们的态度本来就是玩世不恭的,生活的变化只不过需要他们用另一种方式去钻营而已。
所以,“文革”的终结,对于陈忠实不是轻易可以翻篇的。他说:“剥离这些大的命题上我原有的‘本本’,注入新的更富活力的新理念,在我更艰难更痛苦。”[4]103社会的发展挑战的是其业已形成的文学观,甚至可以说是人生观、价值观,所以,陈忠实需要一个较长的时期去梳理、反思以至重建他的文学观。他后来说:“那个时代(“文革”刚刚结束)‘左’的文学观念对作家的影响不可能摆脱,我又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完全是凭兴趣写作。所以在我这个‘文学自觉’的时期,我首先想做的是把自己对文学的理解回归到真正的文学,也就是要摆脱‘左’的观念。”[1]76沉淀、剥离和反思的时间长了,总会找到一种突破口和宣泄渠道,我们可以认为《白鹿原》就是回归到真正文学的大规模的喷发。他本人这样说:“就我而言,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的写作,我感觉还是不断接近文学本身的过程,直到完成《白鹿原》,这个过程当为一个阶段的完成,也就是说完全接近文学的本身。”[3]92对于《白鹿原》,研究者给予了足够的重视。实际上,我们再往前看,其作于1986年的短篇小说《到老白杨树背后去》,就已经是这种反思的一种诗意化表达。
小说《到老白杨树背后去》描写了一对儿时玩伴“我”和薇薇的中年重逢,故事富于意趣的地方在于这种重逢既没有惯常的热泪盈眶,也没有情热意切的秉烛夜谈,而是以略带滑稽和尴尬的相见不相识开场,以双方交流的困难和梦呓般的各言其事而结束。作者在叙述的过程中,插叙了一场少年游戏。正是这场游戏,在双方的心目中,尤其是在中年的两人心目中的份量明显的不成比例。“她一句也没提我们在白杨沟的游戏,是忘了还是根本就当作游戏而不值一顾?这样动我心魄令我空虚令我急猴更使我彻底暴露出嫉妒的恶劣天性的游戏,又怎么能完全忘记完全不值一顾啊……”[5]213这里面描写的是一种错位,一种感情和认知上的错位。在“我”的情感天平上,薇薇本该是熟识的,如今她却显得如此陌生。薇薇是“我”少年时代懵懂的情愫所系。而如今,“我”并没有在她的生命历程中留下太多值得记忆的部分。如果我们把儿时的时光与作者“文革”中的写作联系起来,同时把今日的面目全非与“文革”后作者的震撼联系起来,我们就会发现这篇文章的别一番解读空间。
故事采用了复线结构,一条是叙事的线索,通过不断闪回的蒙太奇手法交代了我和薇薇之间的过去以及现在;而另一条线索则是“我”的情感发展的线索,从“我有点寂寞”[5]200,到“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真的遇上她了”[5]202,再到“我有点惭愧,有点惶惶然,有点被揭穿了西洋景后的尴尬”[5]207,再到“我又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的滋味”[5]212,最后以“哦!我的白杨沟里的老白杨树哟”[5]213作结,令人回味。而回忆中的少年时代,也是充满了嫉妒、空虚等复杂情感。可以说,这篇小说如一条情感的河流,以其生动的语言、别致的衔接而将读者裹挟进去,激起共鸣。
小说的中心句无疑是“到老白杨树背后去”,而理解这个中心句对于引伸出言外之意至关重要,在笔者看来,这既是实写,即儿时游戏中的老白杨树,更是一种隐喻式书写。在游戏中,老白杨树只是一个道具;而在作者的人生中,却成了儿时梦想的寄托。我们如果把这个梦想从简单的男女情爱中解脱出来,去理解陈忠实在文学路上的苦苦求索,即是说,把这篇文章的主旨从对薇薇的幻想升华到对于文学的反思,那么我们就能够把握更多的言外之意。对薇薇的梦表征了对文学的梦,对薇薇的情结诗意地传达了对写作的情结。换句话说,笔者以为,这篇小说是陈忠实对于文学的意义、文学存在的价值、文学与政治的关系等精神层面问题的深入剖析,只不过其借用了故事的形式,这也使得作者的表达更加丰厚,更加隽永。
作者陈忠实从青少年时期作为文学写作的爱好者、痴迷者,到在特殊的年代里走上图解政治的写作之路,再到“文革”结束后写作的转型带来的巨大的心理震撼和价值观的重塑,这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到1986年,作者借这样一篇小说对自己过去的写作做出了深刻的反思。对作者而言,恐怕薇薇就是文学的代名词,曾经在少年时代,她是如此美丽,如此婀娜,“我”用全部的心思呵护她,“我”采最美的花朵来装扮她。文中写到:“野豆荚吊着一串串豌豆花一样的花朵,紫红发蓝,很讨人喜欢,而一想到这种野豆荚又叫狼豆荚,我就放弃了。粘草花粉红粉红,挺好看,可那枝叶上分泌出一种粘汁,碰一碰就会染上黏糊糊的东西,一定会把薇薇的头发给粘结在一起。秃子草花黄澄澄的,像去了青的蛋黄,粉嘟嘟的煞是好看,唯其名字不雅,不大吉祥,我也没摘。我爬到坡顶上,在一堆乱石岗上,看见了一片野蔷薇,红的花白的花粉红的花开得一片灿烂,花团锦簇,成疙瘩结串儿。”[5]203显然是一种苛刻的在意。而这些野蔷薇就是作者献给文学女神的青涩的作品。
而经历了“文革”,对于作者来说,文学成了跟年少时的梦无法接续的另一种存在。与其说文学变得面目全非,不如说作者回头再去审视过往的作品时,那种内心的失落和震惊的难于言表。这从作者对中年薇薇的描述中看得出来。她粗鲁:“敲门敲得这样响。完全用不着使那么大的劲儿。要么是急了,要么是个莽撞汉子。”[5]201她虚伪:“认识,把他烧成灰我也认识。”[5]201她刻薄:“还是没球啥进步,还是人拉独轮车,还是褯子水!不就是破白杨沟吗?”[5]207现实如此坚硬的出现在“我”的面前,使“我”不得不这样承认,而“我”仍然情不自禁地经常沉湎在回忆当中。“我有所期待,希望她能记得那使我永难忘记的童年在白杨沟里的嬉戏。令我彻底失望的是,她漫不经心地把话题转移了。可见,白杨沟里她插满鲜花的花的精灵花的神花的仙的形象已经统统湮没了。”[5]208这里面的情绪是复杂的。我们如果还是从“文革”后真实的作者来看,那么这种复杂便也可以理解。毫无疑问,时代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作者不能不正视。在新时代开始的时候,作者难免有无所适从之感,文学不再像他曾经熟知的那个样子。因此,曾经的那段写作,混合着一个年轻时的奋斗和信仰,便有点难以割舍。同时,我们可以想见,对于曾经紧贴政治的写作,作者也开始疏远甚至厌恶了。他应该还面临着同行或者读者异样的眼光和质疑批评,所以只得把那“儿时的梦”变成一种回忆。因此,有研究者指出:陈忠实“20世纪70年代末的第一次精神剥离掉的是沉溺于政治时代环境和文学对政治图解的宿根,从而将自己从‘本本’中解放出来,使平行于生活的心理活动支架提升到反观洞察生活的新高度。”[6]127
经历了“文革”的非文学性写作之后,陈忠实的反思不仅是对如何继续写作的反思,也应该包括如何面对自己的这一段写作过往的反思。在《到老白杨树背后去》这篇小说中,陈忠实以一种隐蔽的方式实现了对过往的审视和解脱。这里所谓解脱,更多的指作者的坦然直面。当然,在小说中,这种解脱的描述仍然是非常艺术化的、隐蔽的。不过,我们还是可以通过字里行间了解到这些信息。
在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文字:“她和他正好看到了我一生最狼狈最悲凉的形态。我的屋子兼办公室里贴满了大字报,门上和窗上贴着像给死人办丧事一样的白纸对联,内容是毛主席送瘟神的诗句:‘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窗角上吊着一只用白纸糊成的灯笼,那同样是乡村里给死魂野鬼照路用的丧灯。”[5]212“她”指薇薇,“他”是薇薇的丈夫,曾经的扫雪英雄,现在的某厂保卫科长。这里描述的是“文革”的经典场面,“我”是被批斗的知识分子形象。作为一场被称作浩劫的运动,许多人,尤其是知识分子都经历了相似的灾难性的经历。然而对于写作的陈忠实来说,他在“文革”中可以说是相对自在的。因此,这样一种描写是颇有意味的。作者将“我”描写成一个“文革”的受害者,这当然不是一种逃避,也不是一种伪装,这样的描写可以被认为是真实的,因为这个受害者形象正是作者反思和再面对“文革”时对自己应有身份的一种确认。实际上也就表达了对于自己曾经图解式写作的决裂。
接着小说写到:“她来了,他也来了。她有点难受,眼角湿湿的。他却暗暗用眼睛瞅她,有所示意,有所警告。他对我说:‘你还年轻嘛!大风大浪中难免迷路。犯了错误不要紧嘛!斗私批修嘛!回到革命路线上来嘛……’她和他走了。我送她和他出了门,走上公路,我连头都抬不起来。”[5]212“他”,薇薇的老头子,显露出了足够的政治敏感性,因而“他”在“文革”中是得意的,用薇薇的话说:“他后来‘支左’,倒是免了灾难;要是在工厂或党政部门,就是‘走资派’,非挨斗不可。再后来就复员到工厂当保卫科长……没遭啥大灾横祸。不像你,一个乡村教员,还挨了批斗……”[5]211通过对比,引发了作者的反思:“几十年来,翻来覆去的名目繁杂花样翻新的政治运动,稍有作为的人乃至毫无作为的庶民百姓,有谁能完好无损呢?我几乎没有听到谁说过他几十年来活得自在。薇薇说她和她的老头子‘没遭大灾横祸’而活得基本自在,我又嫉妒了!”[5]211-212我们从这个老头子的形象中,依稀看到的是曾经作者选择的写作道路。即这个形象中有另外一个作者,即“文革”中的作者。也就是说,从我们的视角上,我们看到了文中的“我”,是“文革”后作者对于自己的理性的设定;而文中的“他”,又透露出那个“文革”中现实的作者的影子。故而,我们可以说,前面的“我”,是“在反思”的作者;而后面的“他”,是“被反思”的作者。这里包含的是作者前后两种不同的文学认知的冲撞和张力。
我们前面把薇薇作为文学的代名词,那么薇薇选择了“他”,更是表征了作者在“文革”中那段与文学的非正常蜜月期。而这些,当然是“文革”后的作者反思的对象。文中最后说:“生活实际证明她和他‘到老白杨树背后去’是走对了脚步,如果和我‘到老白杨树背后去’的话,她会有今天的这种风光么?我真切地感到了嫉妒薇薇的阴暗心理。我痛切地感到了我的嫉妒行为的卑劣。我真坏!”[5]212这无疑是一种反讽,是对那个“写作着的自我”的反讽,亦即作者的自嘲。因为联系前面对今日薇薇的描写,就能明确作者的感情倾向了。
正像小说所写,借助与政治的联姻,文学可以畸形繁荣,但尘埃落定后,作家还能不能活的内心坦然和自在,这可能要因人而异。而对于作者来说,显然做不到。而那个嫉妒着的卑劣的坏的“我”,才更是大写的人。正是通过这种自嘲的方式,作者回归到了真实的我、人性的我、文学的我、完成了对于虚假的我、异化的我、政治的我的超越和解脱。最后,值得一提的是,不管如何反思,作者对于文学的执着和梦想没有变,因此文章才以“我的白杨沟里的老白杨”这种咏叹调的方式作结。因为只要他依然坚持写作,他心目中的“薇薇”就是美好的,终究会孕育出《白鹿原》这样的佳作。
[1] 邰科祥.“创作成就取决于作家的敏感、深刻和独特”:陈忠实先生访谈录[J].文艺研究,2009(11).
[2] 李遇春.陈忠实小说创作流变论:寻找属于自己的叙述[J].文学评论,2010(1).
[3] 陈忠实.梅花香自苦寒来:陈忠实自述人生路[M].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3.
[4] 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
[5] 陈忠实.康家小院[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12.
[6] 冯希哲.陈忠实的批评观[J].小说评论,2014(5).
(责任编辑 陈红娟)
Delamination and Reflection in Chen Zhongshi's Works—Taking " To the Old Polar Tree Behind " as an Example
MUJiying
(DepartmentofLiterature,DingxiNormalHigherMajorCollege,Dingxi,Gansu,743000,China)
The particularity of cultural revolution provides the unique perspective for our understanding the value and significance of literature.Rereading Chen Zhongshi's short story "To the Old Polar Tree Behind" from this angle doesn't mean the brief reminiscence of childhood games,but indicates paying the attention to "writing man" and "man's writing".His novel finished the delamination of political writing with the metaphor treatment and self-mockery way,presenting the writer's persistence of literature dream and the reflection of past writing.
Chen Zhongshi;"To the Old Polar Tree Behind";delamination of political writing;reflection of past writing
2015-05-09
牟继英,男,甘肃定西人,定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文学系教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I1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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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5645(2015)05-009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