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新
(扬州职业大学人文学院 江苏扬州 225009)
时间与生命的思考
——《夏洛的网》所蕴藏的生命哲学
陆 新
(扬州职业大学人文学院 江苏扬州 225009)
真正优秀的童话作品总是同时包蕴着儿童的纯真稚拙和深邃的哲学幽思。《夏洛的网》正是这样的作品。E.B.怀特于现实中开辟了一片幻想的空间,又在这幻想的空间中探究永恒的时间流逝与短暂的生命存在之间永远难解的困惑。于是,生命与死亡、生命与成长、生命存在的意义,都成为隐藏在童话故事背后的哲学命题。作品中小猪威尔伯、灰蜘蛛夏洛和小女孩弗恩,都在自身的形象之外传达出怀特对于时间和生命问题的思索。
时间;生命;死亡;成长;生命哲学
对时间和生命的思考和追问,是人类永恒的哲学命题。时间的永恒流逝和生命的短暂存在所构成的强烈反差,使人类不得不去面对生命的终点,不得不去思索生命存在的意义。这种思索在《夏洛的网》中时隐时现,使得这部童话不仅仅只是一个关于友谊和爱的幻想故事,而是在看似纯真简单的故事中隐藏着深邃的意义,散发出深邃的哲学气质。这应是《夏洛的网》得到读者钟爱①的重要原因。它的写作者E.B.怀特(1899-1985)是美国著名的散文家、评论家,曾以自己的文风影响了几代写作者。E.B.怀特一生中只为孩子们写过3部童话:《斯图尔特·利特尔》、《夏洛的网》、《吹小号的天鹅》。然而3部作品都是儿童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其中尤以《夏洛的网》最为著名。
在《夏洛的网》中,整个童话故事的主体时间是从春天到第二年的春天,经历了一个时序的循环。而E.B.怀特显然是一个非常有时间意识的作家,他几乎是不断地在描写时间的流逝。在时间的流逝中,生命的成长似乎是一个必然。
(一)成长与责任
故事的表层是围绕着小猪威尔伯的成长和生存进行叙述的。春天的某个夜晚,弗恩家的一窝小猪出生了,其中有一头小猪又小又弱,被大人们称为“落脚猪”。第二天一早,弗恩的爸爸阿拉布尔先生就提着斧子要去杀了这头小猪,8岁的小女孩弗恩救下了这头小猪,并给它取名威尔伯。威尔伯的故事开始于这样的春天,它是一头春猪。
威尔伯的成长同时也意味着时间的流逝,怀特非常具体地写出了时间的推移、时序的变化。“在威尔伯生下来的头几天里,它给安置在厨房炉子旁边的箱子里”,后来它“给搬到板棚里,换了个大一点的箱子”,“长到两个礼拜时,它又给转移到户外”。这时已是“苹果开花的时节,天气越来越暖和”[1]10了。威尔伯像小婴儿一般依恋着弗恩。等到它5个礼拜大时,阿拉布尔先生觉得必须卖掉小猪,因为它已经够大了。于是它面临着和弗恩的分离,幸而阿拉布尔太太提议把它卖给离得不太远的霍默舅舅家,威尔伯才得以继续看到弗恩。
来到朱克曼家谷仓以后的威尔伯进入到了生命的第二阶段,它不再是那个必须等着弗恩来喂牛奶的小婴儿猪,它和成年猪一样吃着热泔脚②,但心理上它还是那么依赖弗恩,如同一个刚刚被关进幼儿园的孩子。六月,威尔伯已经快两个月大了,它每天孤独地在仓底等着弗恩放学后来看它,甚而因为太孤独在这等待中出逃。但它渐渐和仓底的动物们熟悉起来,然后它终于找到了最好的朋友。灰蜘蛛夏洛的友谊使小猪成长,它对弗恩的依赖渐渐减少。弗恩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坐在仓底的羊圈中靠着威尔伯,而威尔伯呢,只要知道弗恩在那里便很安心——它已经不用紧紧跟随弗恩了。
但在时间的流逝中,自然成长的威尔伯却忽然要面对它不能承受的恐惧——圣诞节前它将要被杀掉,人们要把它做成熏肉火腿,每年的圣诞节都如此。威尔伯简直不知所措了,“我不要死!救救我,你们哪一位!救救我!”[1]50这一回拯救小猪的是灰蜘蛛夏洛。它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将小猪从被杀的命运中拯救了出来,自己却死去了。当秋天到来,当它做好了卵袋,为生命的延续完成了应尽的义务后,蜘蛛夏洛死了。
死亡意味着永远的分离。在此之前,威尔伯从未经历过这“永远的分离”,然而这是生命历程中必然要面对的残酷事实。经历了所爱者死亡的小猪分明跨越了成长的台阶,怀特很清晰地写出了这种变化。在童话的第18章“凉爽的晚上”中,夏洛在黑暗中最后一次为威尔伯织出了“谦卑”这两个字。这两个字的获得看似来自于老鼠坦普尔顿随机叼回的纸片,然而这更是夏洛考察了隔壁那头叫“叔叔”的狂妄的猪后,为威尔伯“量身定制”的字眼。原本就已衰弱的夏洛为此几乎耗尽了脑力与体力,它“太累了”[1]137。然而这时的威尔伯依然是那个如依赖母亲般依赖夏洛的猪宝宝,被独自留在集市的它因为有夏洛的陪伴而没有感到孤单,在它要睡觉的时候,它请求夏洛给它唱歌(这个场景在人类幼儿与母亲的关系中极为常见),它不知道夏洛到底有多累,更不知道夏洛即将永远地离开它,它只想到自己——“我”真的能不被杀掉活下去吗?在得到夏洛肯定的回答后,它很快睡着了,并且“埋在麦草里睡得很安宁”[1]138。
在童话的第21章“最后一天”中,威尔伯在获奖的兴奋和对夏洛的感激中,突然遭遇夏洛即将死去的事实,它“悲痛万分,扑倒下来”,“大声抽搭,浑身哆嗦”[1]159,甚至任性地说:“我不能让你单独留下来等死。你留下来我也要留下来。”[1]160但当它不得不面对死亡和分离的事实时,它几乎是生平第一次独自思考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它要带回夏洛的卵袋,它要带回夏洛的孩子——它甚至愿意以让老鼠坦普尔顿优先吃自己每天的食物为条件来换取它的帮助。如果对比一下童话的开始部分,我们会看到小猪威尔伯有多么热爱食物,那时的威尔伯宁愿为了食物而放弃自由,在孤独中还曾经因为老鼠吃掉了自己的食物而扑倒在肥料堆上大哭。但现在的小猪威尔伯摆脱了孩子的“自我中心思维”③,愿意舍弃自己酷爱的食物,懂得用成人世界“利益交换”的原则去处理问题,在面对永远分离的这个紧急的瞬间,威尔伯似乎是忽然成长了。此后,夏洛的卵袋成为威尔伯最重要的东西。怀特写道:“整个冬天,威尔伯一直盯住夏洛的卵袋看,像是护卫它自己的孩子。它在肥料堆里拱出一个专门的地方放这卵袋,就在栅栏旁边,在严寒的夜里,它躺着让自己的呼吸能温暖它。对威尔伯来说,它的生活中再没有一样东西比得上这小圆球重要——不管是什么东西。”[1]169在这样的护卫和等待中,威尔伯懂得了责任,它不再是那个只能等着弗恩和夏洛去保护的小猪宝宝了。
(二)成长与失去
在小猪威尔伯成长的同时,小女孩弗恩也在经历成长。
在去集市之前,弗恩是那个总是坐在仓底羊圈里废弃的挤奶凳上的小姑娘。她最好的朋友们都在仓底,所以放了学她总是沿着大路走去霍默舅舅家的谷仓。放暑假后,她几乎天天都去,静静地坐在那儿,“牲口把她当作自己人”,“那些羊安静地躺在她的脚旁”[1]43。她知道谷仓里的所有事情:小鹅被孵出来;坦普尔顿要走了那个孵不出小鹅的臭蛋;夏洛救小猪的计划 所以星期日早晨,她和妈妈聊天时理所当然地说起她的这些朋友,阿拉布尔太太不由得为她的女儿担心了,“她对于那只小猪和所有事情的举动有多么古怪”[1]55。当弗恩再次和妈妈说起夏洛、说起夏洛讲的故事时,阿拉布尔太太的担心加剧了,她希望弗恩“在外面找两个小伙伴,做点有意义的事”[1]103,认为她“在谷仓那里花的时间太多了”[1]103,她决定要去找多里安医生向他请教。可是一转眼,弗恩还是去了谷仓。这时的弗恩显然处在对动物有着强烈认同感的天真阶段。在她的意识里,人类和动物是平等的,“人性和动物性是具有‘连续性’(continuous)的,她还没有意识到人在世界上存在意义上的孤独”[2]。
转变似乎发生在去集市的那个时刻。弗恩天一亮就“费力地提着一桶热水到她的房间洗了个澡,用海绵擦了身子,然后她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连衣裙”[1]116——“因为她知道在集市里会看到男孩子”[1]116。到了集市,旋转木马、美妙的音乐、惊人的冒险,这一切似乎瞬间就攫取了弗恩的心,她向爸爸妈妈要钱然后朝着游艺场兴奋地跑去。她是和哥哥艾弗里一起去的,没有大人的陪伴他们觉得“快快活活、自由自在、爱干什么就干”[1]127。他们一直玩到下午才回到卡车中吃饭,然后就累得睡着了。睡醒后,天都快黑了,他们的精神又来了。“弗恩碰到她的朋友亨利·富西,他请她一道去坐费里斯转轮。他甚至请客,这样弗恩就一分钱也没花”[1]134。她玩得那么开心,一整天,几乎都没有待在威尔伯身边。晚上睡觉前她对妈妈说:“我这一辈子里,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都没有这样开心过。”[1]138于是,阿拉布尔太太终于放心了。
时间就是这样流走的。弗恩终于长大了,将有些别的事会更加吸引她,她将不再是那个整天静静地待在谷仓底的小女孩了。
第二天再去集市时,弗恩显然已经被这里另外的事迷住了。在大家发现那头叫“叔叔”的猪已经得了头奖、以为威尔伯再没机会了的时候,弗恩问妈妈要钱要到游艺场去,并为没得到钱而流了眼泪。在大家为小猪的落选流泪时,弗恩因为不能去游艺场而哭了。当威尔伯获得了特别奖的时候,所有人都激动得拥抱在一起,弗恩却又在向妈妈要钱去游艺场。大家把威尔伯装进了箱子要去评判员席领奖了,弗恩尽管看上去“十分兴奋”,然而当经过费里斯转轮时,她的心回到了昨天和亨利·富西一起坐在顶上那个厢子里的时刻。威尔伯被授予奖章的时刻终于到来了,而这样重要的时刻弗恩缺席了,她终于向妈妈要到了钱,去找亨利·富西了。
弗恩真的长大了。她不再那么经常去谷仓了。秋天也过去了,圣诞节快来临了,下雪了,弗恩还是没有忘记那个“费里斯转轮”,没有忘记那天亨利和她坐在“顶上那厢子里,亨利让厢子晃来晃去”[1]167,他们“在那上面能看到许多英里许多英里许多英里远”[1]167。
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成长之间是一种必然的关系,正如智者多里安医生所说,“没什么可担心的”[1]107,但也“真叫人惊奇,孩子们一年一年变样。”[1]107只不过,弗恩的必然成长却隐隐地使读者感到失落——她将和谷仓底的世界分离了。这对于弗恩来说,其实是一种成熟,她终于意识到动物和人类的世界存在差异和障碍;她将远离那个将人和动物视同为一的童真时代。儿童的自我中心思维使他们天然地认为,一切有生命无生命的物体皆和自己一样。这“一样”既是儿童幼稚思维的表现,同时却又包含了“平等”与“善”的内核。于是时间流逝构成了成长永恒的悖论:生命的成长是时间流逝的必然结果,是生命由稚嫩走向成熟的必然过程;成长必然会远离曾经的童稚,以及童稚中所蕴藏的至美至善。你将进入一个新的世界,你却必然失去曾经的世界。对于弗恩来说,那个忽然吸引她的新的世界是新鲜的、炫目的,然而却也不知道自己所失去的世界的意义和价值。但是,同样经历过这种失去与获得的读者却深深地明白,于是无可避免地有了遗憾和失落。
在一年一年的时间流逝中,弗恩已经长大,那个懂得倾听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故事的结束和弗恩的长大之间其实是必然的关系。于是仓底世界,也逐渐远离了我们。
在时间的永恒流逝中,生命应如何存在?这关于生命存在方式和意义的思索贯穿于《夏洛的网》中,甚至童话的构思即缘起于此。“一天,我去喂猪,”他告诉李·贝内特·霍普金斯,“途中,忽然为它感到悲哀,因为,像别的猪一样,它注定是要死的,这让我很难过。于是我开始想法儿挽救猪的性命。”[3]220在人类世界中,猪的命运理当如此。然而怀特的思索给了小猪威尔伯体验完整生命过程的机会,使得它平安地度过了圣诞节;看到了万物回春的景象;经历了分离和死亡的痛苦;经历了希望和新生所带来的安稳充实。生命理当自然自在地存在着,享受其应有的快乐,感受其应有的尊严。这应该是怀特思索后的答案。在《夏洛的网》中,怀特借夏洛之口多次告诉威尔伯,一只猪该有的生活是“把食物嚼嚼烂,把它们吃吃光”,“睡得足足的”,“胖起来,过得好”,“保持健康”,虽然面对死亡的威胁,但“不要担心”,“不要失去勇气”。[1]64
而夏洛自己,也在蜘蛛的生命形态中思索、行动。它吊在蛛网顶头朝下,等着好主意进入它的脑瓜,它相信就像苍蝇会自然地飞到它的网上来一样,好主意是一定会来到它的脑瓜子里的,只要等得够久;它对人类行为的评判是“人没有甲虫机灵”[1]69(这当然是出于蜘蛛的视角)。它以织网的方式拯救小猪,则更是蜘蛛“自然的”行动方式。这固然是出于幻想与现实统一的童话逻辑的需要,但是也蕴含了怀特对生命自然形态的思索。这种思索在《夏洛的网》之后他的作品中仍在继续。
虽然,自然自在地活着是生命应该有的存在方式,但真的所有的生命都能够自然自在地活着吗?而且只能自然自在地活着吗?这两个问题直接指向生命不得不面对的困惑和难题:
(一)生命的“局限”
在《夏洛的网》中,故事从四季的开端“春天”、生命的开端“出生”写起,而死亡的阴影从一开始就伴随其中。威尔伯从出生便面临着死亡的威胁,这是它作为一头“落脚猪”的不幸,然而即使它不是“落脚猪”,它也将在圣诞节前被宰杀,这是猪的宿命。虽然它终于躲过了圣诞前被杀的威胁,却还是必须面对死亡——爱它的夏洛的离去。死亡其实终不可避免,死亡就在生命的尽头等着,或者说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有出生,有成长,必然也有死亡,这是自然的法则。
故事中的拯救其实是对违背自然法则的命运的挣脱,即使这命运在人类(成人)世界看来理所当然(无论是作为“落脚猪”被杀,还是作为壮实的猪在圣诞节前被杀)。然而对于生命必然的终点,这个自然法则规定好的结局,却是无可挣脱的。即便杰出如夏洛者,也无法逃脱这样的命运。怀特让夏洛按照自然法则在秋天和其他的蜘蛛一样无可避免地死去了,在这童话的世界里,怀特也没有用幻想制造永恒,他的幻想显然设置了一个不可逾越的底线,即不设骗局、幻局,必须直面生命有生即有死的事实。作为生命个体,有生的喜悦,也必然有死的哀伤,还必须接受和面对这哀伤。就如评论者所说:“自然的过程必须被经历、共存和被接受;只有认清生命会有结束的一天,才能全然了解人类的时间整体感。”[4]这种直面生、死的智慧,清醒的态度也造就了怀特童话世界独特的真实感。谷仓底的世界与人类世界同构,动物与人的生命体验相通,它以杰出的幻想引领读者走向的是对包含人类自身在内的世界的反思。
随着时间的流逝,老去的生命消逝得踪影全无,连夏洛的蛛网最后几根丝缕也被春天的温暖轻风吹走。然而这风也带来了新生,夏洛的卵袋发生了变化,小蜘蛛们出生了,它们跟威尔伯打招呼,像它们的妈妈一样挥动前腿;它们迅速地长大,它们开始结出一丁点儿大的网 然而某一天,它们又几乎全都乘着暖风离开了。刚刚相聚便又是分离,威尔伯几乎绝望了,它扑倒在地上哭着。分离像是无可避免的事,每个生命其实都是孤独的:独自地来到这世界,独自地死去,要是遇不上朋友,便只能独自地活上一阵子,然而遇上了,最终还是分离。
旧生命消逝,新生命到来,自然界在这“死——生”的循环中得以生生不息,如同老子在《道德经》中所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对万物无心仁慈、无意偏爱,纯任万物自运自化、自生自灭,这是自然之“道”,生和死都是这自然之道中的寻常景象。然而怀特并不因此而没入到对生和死的漠然,因死而产生悲伤固然无可避免,他也由衷地赞叹“生”的美景:春天到了,“雪融化成水流走了。小溪和沟渠流水潺潺;一条胸前有条纹的歌雀飞来,唱起了歌。白昼变长,天亮得更早了。羊棚里几乎每天早晨都会多一只小羊羔。那只母鹅坐在九个蛋上面,天空似乎更加开阔,温暖的风吹了起来。”[1]169
(二)生命的“挣脱”
对于一只蜘蛛来说,生命的物理长度实在太有限了。它在春天出生,在秋天死去。在这短暂的过程中它结网捕食,做出卵袋产卵延续生命。可是夏洛喜欢小猪威尔伯这个朋友,为了救它,它愿意去做一些延续生命之外的别的事。所以,它开始了营救小猪的计划。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因为时间的迅速流逝和夏洛生命的短暂而有了让人感伤、悲戚的背景。计划开始之时,“夏天已经过去一半”[1]69,夏洛知道它的“时间紧迫了”[1]69,所以“深夜,当其它动物睡觉时,夏洛还在它的网上干活”[1]76。而这过于辛劳的工作,则加速了它生命的流逝。然而这一切只有夏洛自己知道。
第15章“蟋蟀”是特别忧伤、凄美的一章。“人人都听到了蟋蟀的歌”[1]110,蟋蟀在唱夏季收场之歌,夏天结束了。时间的流逝,在蟋蟀的歌声中得到了印证。时间虽然在改变着一切,而有些又是不变的:开学的季节又到了;挖土豆的季节又到了;时序在循环往复。然而对于生命个体,这是又一个夏天过去了:小鹅们不再是鹅宝宝了;孩子们又要升一级了;那些土豆也不再是去年的土豆了。而对于夏洛,时间不多了。夏洛因此有它自己的心事,但它并没告诉小猪,当小猪央求它陪它一起去集市时,它犹豫着忧郁地说:“我怕不行。”[1]112它当然愿意继续帮助小猪,然而对于有限的生命,时间就是这样残酷,由不得你做出选择——每一个生命都有它必须按时完成的任务。对于秋天的夏洛,产卵、让生命延续,这就是它必须要做的事。夏洛说:“我不能让我的家庭责任迁就这集市的安排,我要产卵就得产卵,不管集市不集市的。”[1]112但即使这样,它还是决定只要“有可能上集市去我就去”[1]112。所以它还是去了——为了它所爱的小猪,它甚至顾不上自己了。故事在夏洛的生命即将走到终点的无数次暗示和小猪的毫不知情中产生了巨大的张力,让人不由得感叹时间的无情、生命的短暂。
在集市上那个胜负未知的夜晚,老鼠去狂欢了,而夏洛为了威尔伯,最后织好了那两个字。然后,它离开了它的网。怀特非常忧伤然而又极度克制地设计了这样的对话:
“你在哪儿啊?”威尔伯问道,“我看不见你。你在你的网上吗?”
“我在后面这儿,”夏洛回答说,“在后面墙角上头。”
“你为什么不在网上?”威尔伯问道,“你几乎是从来不离开你那张网的。”
“今天晚上我离开了。”[1]137
“今天晚上”它离开了,而它为什么离开,威尔伯并不真正地知道。当它第二天早晨看到夏洛那漂亮的粉红色的卵袋时,它觉得那么高兴;当它知道卵袋里面有夏洛的514个孩子,它们都将在来年春天出生时,它是那么兴奋。因为它见过小鹅们出生,也许还有小羊羔,它以为所有的出生都一样,所以它不懂为何夏洛的声音中带着伤感。
然而那“最后的一天”还是到来了。这是夏洛生命的最后一天。威尔伯从此可以安然无恙了。夏洛为它描绘了它以后将要见到的下雪的冬天;冰雪融化、和风吹起的春天,然后再是夏天 而这些,夏洛永远也无法看到了。
生命只在一个极为短暂的时间内存在,从时间的某一点出发,在时间的某一点终结,这样活过一场的意义是什么?
蜘蛛的生命在人类看来是极其短暂的。然而人类的生命在无垠的时间中又何尝不是短暂的存在?所以蜘蛛夏洛对生命意义的探寻与实现,其实是人类对生命价值求索的一种隐喻。在生命的尽头,夏洛发出了感叹:“生命到底是什么啊?”这其实也是怀特的感叹。四季的往复,生死的交替,时间仿佛永远循环。在怀特发表于1941年的著名散文《重游缅湖》中他曾描绘这种感觉,当他带着自己的儿子去缅湖度假,那个几十年前他自己的父亲曾带他来的地方,他以为时光的流逝早已经让一切变样,但是结果却令他吃惊,“蜻蜓的飞临,让我确信,一切都不曾改变,岁月不过是幻影,时光并没有流逝。我们将船泊在湖面,开始垂钓,微细的涟漪轻抚船帮,还像旧日一样,船还是那样的船,同一种绿颜色,船肋在同一处破裂,船底还是活水中同样的一些残留物——死鱼蛤、缕缕水藻、锈迹斑斑的废旧鱼钩、昨日捕获遗下的血痕。”[3]92在这些细微琐碎的描写中,他准确地传达了时间所给予生命的这种错觉,“似乎他(怀特的儿子)就是我,我就是我父亲 我仿佛处于双重的存在中”[3]91。
在这时间循环中的生命存在到底有何意义?
夏洛说出了永远令人深思的话:“我们出生,我们活上一阵子,我们死去。一只蜘蛛,一生只忙着捕捉和吃苍蝇是毫无意义的,通过帮助你,也许可以提升一点我生命的价值,谁都知道人活着该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1]159所有的生命在永恒的时间面前都是有限的存在,而生命又必须有所挣脱,一如夏洛通过织网来拯救威尔伯的思索与行动使得夏洛不再是一只普通的蜘蛛,它的生命挣脱了织网、捕食这些自然、本能的行为,从而使得对于蜘蛛来说原本很普通的织网变成了一项“奇迹”。
从春天再到春天,一年又一年,故事中的时间在永远地流逝着,然而又是在循环的过程中。不同形态的生命在这时间之环中出生、成长、死去。夏洛无可避免地死了,对小猪来说,夏洛的死亡是它的“成人礼”。所幸的是夏洛留下的那些儿女,儿女们又不断留下儿女,它们成为爱和希望陪伴着小猪。然而我们和小猪都知道,它们都不再是夏洛了。那么,一个追问过生命意义的、挣脱过生命循环虚无怪圈的夏洛,已经永远不存在了。
时间,既见证了生命的起始,又成全了生命个体的成长,然而也决定了生命个体的消逝。生命从来不能“天长地久”④,生命也都是“向死而生”的有限存在,生命终不能赢过时间得到永恒。然而换个角度看,不可“天长地久”的才是生命,否则在无垠的时间荒野中,呆滞地永恒地存在意义又何在?怀特通过《夏洛的网》直面了生和死的事实,探索了时间与生命的哲思,同时也给出了生命存在的一种价值——有意义地活着,如夏洛那样,用爱、用思索、用行动,在“有限”的生命形态中有所超越。
注释
① 1976年美国《出版周刊》向教师、图书馆员、作家及出版家作调查,让他们列举出十部最佳儿童文学名著,《夏洛的网》名列榜首。
② 指倒掉的残汤剩菜和刷过锅碗的水。
③ 瑞士著名的心理学家皮亚杰于20世纪50年代在儿童心理学方面提出了一套完整的发展理论——结构主义的发生认识论,他认为幼儿的思维是一种”自我中心主义”思维。
④ 这里取老子《道德经》中“天长地久”的含义,“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1] E.B.怀特.夏洛的网[M].任溶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6(2013,4)重印.
[2] Lucien,L.,Agosta E.B.White.The Children’s Books[M].Newyork:TWaynePublishers,1995:86.
[3] E.B.怀特.重游缅湖[M].贾辉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
[4] 约翰·史蒂芬斯.儿童小说中的语言与意识形态[M].合肥: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0:269.
The Thinking of Time and Life——The Philosophical Topic Hidden in Charlotte’sWeb
LU Xin
(Yangzhou Polytechnic College,Yangzhou 225009,Jiangsu,China)
Really good fairy tales always includes two aspects,one is innocence and childish,and the other is the deep philosophical thinking.Charlotte’sWeb is such a work.E.B.White creates a fantasy world from the realworld,and thinks about the intricate puzzles between eternal passage of time and the short existence of life.Thus,the philosophical topic such as life and death,life and growth,themeaning of life,has become hidden behind the fairy tale.And the pig Wilbur,the gray spider Charlotte and the little girl Fern are all showing the thinking of time and life from E.B.White.
Time;Life;Death;Growth;Life Philosophy
I106.4
A
1672-4860(2015)04-0030-06
2015-03-05
陆新(1978-),女,江苏扬州人,讲师,硕士。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儿童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