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湛
(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盐城,224002)
逃离“自由”,回归“本真”
——赫索格心路历程探析
张湛
(盐城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盐城,224002)
美国著名小说家索尔·贝娄的作品《赫索格》自出版发行以来受到评论界的极大关注,小说详尽地展示了主人公赫索格逃离“自由”,追求心理平衡,最终回归“本真”的心路历程。对于美国现代社会的“消极自由”与基于社会群体的自我“本真”的研究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小说的主题。
自由;信;流浪;本真
在美国文学史上,索尔·贝娄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与影响力,“贝娄无疑是当代小说家中被评论最多的人。”[1]在其长达60年的创作生涯中,共创作发表了14部长篇小说,4部短篇小说集,以及散文集、游记、剧本各1部。在此期间,他曾三次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一次普利策奖,1976年,贝娄因其“对当代文化富于人性的理解和精妙的分析”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贝娄始终坚持文学创作应与社会现实相联系,其作品包含了丰富的社会内容,极具思想性。小说的主人公位于社会的边缘,四处流浪,在社会中寻找一块坚实的立足点是贝娄所创作的小说的永恒主题。在贝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受奖演说中,他引用了康拉德的一句话来表达自己的艺术观:“艺术是给可视世界以最高公正的一种尝试,它试图在这个世界里,在事物中以及在现实生活中,找出基本的、持久的、本质的东西。”[2]478贝娄希望作家能够充分地反映人类,回到人类的中心问题,即“人类在混乱与默默无闻中要决定究竟是坚持生存下去还是走向毁灭。”[2]491所以要探讨贝娄小说主人公的心路历程,就必须了解其生活的时代背景。
长篇小说《赫索格》出版于1964年的9月,是贝娄最为成功的作品之一,小说出版仅五个月,路德维希便发表了长篇评论,认为这部小说是一部具有无与伦比的复杂性的作品。[3]贝娄对社会现实以及生活于其间的人类的命运表现出极大的关注,整部小说围绕赫索格的精神压力与痛苦展开。赫索格是一位当代犹太裔中产阶级知识分子,早年的学术研究颇有成就,但是很快他的研究工作便止步不前。高度物化的美国现代社会压制了人的思想的独立性与创制性,而赫索格心中怀有现代人所缺乏的对人性与道德原则的信心与自我实现的强烈欲望,对现代人的生存状态表现出无比的担心和焦虑。他的这种价值观与现代社会的价值观格格不入,现实中的磨难与他内心对于自我本真的坚守产生了强烈的碰撞。于是他选择逃离枷锁般的自由,“我放弃了那种规规矩矩、正正经经的有目标的生活,无非是因为这种生活已使我厌倦,觉得那简直是一种逃避责任的懒汉生活。”[4]143在“逃离”的过程中,赫索格通过写信诉说自我心声,表达对现代社会与人类命运的担忧,通过四处游荡构建与自然和周围人群的和谐关系。在身体与心灵都四处流浪的过程中,赫索格经历了一系列对他的身心有着重大影响的事件,最终在纷乱的世界里寻求到了一块坚实的立足点,回归现实与心灵的家园,达到了自我与现实的和谐统一。
19世纪以来,尤其是二战之后,美国经济高度发展,工业化与机械化使得普通人的劳动强度急剧降低,人们满足于已有的生活方式,逐步丧失了否定性和革命性。商品形式成为主导人们社会生活每一个方面的决定性形式,人性被压抑,理想被现实超越。摆脱了中世纪种种条规束缚的现代人并没有获得纯粹的身心自由,一方面,极权主义的发达工业社会使得生活在其间的人成为丧失了否定、判断与创造能力的人,人隶属于机器,所有不可被纳入计算的、有差异的内容都被排除,物质至上成为主流的价值观。法兰克福学派代表人物马尔库塞认为“工业社会拥有种种把形而上的东西改变为形而下的东西、把内在的东西改变为外在的东西、把思维的冒险改变为技术的冒险的手段。”[5]而贝娄在他的作品中努力揭示的便是形而上的道德真理。另一方面,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自我实现的愿望走上了另一个极端,变成了自我放纵,人日益失去人性中最本质、最美好的部分:真诚、勇敢、博爱、平等、责任,却变得冷漠、自私、嫉妒、猥琐。“现代社会已经沦为一个放任的社会,人们毫无顾忌地标榜自我中心的理想……现代文化陷入了享乐主义和自恋主义的歧途。”[6]11无论是自我压抑还是自我放纵都只能是“消极自由”。
“消极自由”理论由美国犹太裔精神分析学家弗洛姆在他的著作《逃避自由》中首次提出。他认为“消极自由”是现代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给人类套上的新的枷锁,人们因此对现实与未来失去信心,产生了强烈的孤独感与焦虑感。积极的自由状态应该是:“人可以是自由而不孤独的,可以具有批评能力,而不会充满怀疑,可以独立而仍然是全人类的完整的一部分。获得这种自由的方法,是自我的实现,是发挥自由的个性。积极性的自由在于整个而完整的人格的自发活动。”[7]3
美国现代社会的“消极自由”令贝娄感到压抑,“有时,走在街上他会感觉人类的力量都被吸到了大众活动、工业和钱里面去了……难道是有智力、有艺术感、有道德感的天才人类走到了尽头?”[4]31他笔下的主人公更是明确表示了内心的绝望之情,“人现在可以享受自己了,可自由本身并没有什么内容,就像一个空洞的口号。”[2]53他渴望逃离“消极自由”,逃离他所生活的这个城市,逃离先进的工业社会,进而逃离他无法接受的价值观念。赫索格主张以人为中心,反对一切对于人的思想的统治,捍卫个人自主性的理想,在保持个人自我完整性的基础之上回到自我的本真状态。本真是指人类纯真、质朴的本性的最自然状态,是不加任何修饰的内在与外在表现。在西方哲学中,本真实指“人忠实于自己的内心,而不盲从于外在的压力与影响,这是应对外部世界的一种方式。”[6]3做一个本真状态的人就要注重聆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忠实于自己的思想,忠实于自己的独特性,而这种独特性又需要自我去发现并加以阐释。“对本真性理想的追求和实践要求某种超越自我的背景条件(包括对自我之构成有一种更深刻的认识)。”[6]12
作为一个现代社会的犹太知识分子,忠实于自己的内心还意味着忠实于犹太传统文化,这一直是赫索格也是贝娄思想和研究的源泉。犹太教的救赎思想在他们的脑海里根深蒂固,更新与修复这个世界,拯救生活于其中的苦难的人们便是他们的使命与任务。贝娄在《谈谈小说家的职责》中明确表示了救赎的信心,“一个并非庙宇(暂时的)的世界里的战栗和空虚无关紧要,黑暗楼梯上的啤酒味不值一提,人与人之间缺少交流也只是暂时的。”[4]31赫索格对此同样满怀信心,“20世纪的革命,群众由于从生产中解放出来而有了时间过个人的生活,但是并没有给予他们填补这一空白的东西。这就是他要努力的地方。而整个人类文明的进步——甚至可以说,整个人类文明的延续——都要看摩西·赫索格的成败了。”[2]174在物化的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缺乏沟通与交流,赫索格是孤立的、压抑的,他渴求有某种方式能真实地表达自己,诉说自我的心声,恢复内心的秩序,拯救自我的本质,同时也拯救这个世界与生活其间的人。本真性要求我们独立发展自己的观点和信念。写信是唯一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表达个人思想的形式,他四处流浪,给诸多他认识与不认识、活着的与死去的人写他永远不会寄出去的信,尽情抒发自己对自我、对人的存在状态、对社会命运的看法,在书信的世界里,赫索格力求回归本真。
119封信件是小说《赫索格》的重要组成部分,书信技巧的运用也是小说的一大亮点。写信是赫索格逃离“自由”与回归“本真”的重要方式。“他无论跑到哪里,随身必定带着一只装满信件的手提箱。”[2]1在给家人、亲戚和朋友的书信中,赫索格回忆童年生活,表达对亲人们的感情,思考家庭与学术问题,并审视自我、他人与社会,同时贯穿于每封信中的是他的困惑,他的痛苦,他对本民族文化传统固执的坚持;在给那些政治家们、哲学家们的信中,赫索格倾诉他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政治、经济、学术、爱情、生活的看法与感受,表明他对现代社会道德与人性缺失的担忧。“道德沦亡,良心堕落,对自由、法律、公德心等等的尊重,都已沦为懦怯、颓废、流血——这种肮脏的时刻难道已经来临了吗?”[2]103赫索格认为当今社会实则是一个没有秩序的社会,而社会没有秩序,人类便不可能获得进一步的发展。他也曾在信中表示我们的目标是自由,这个自由便是弗洛姆笔下的积极的自由,而不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消极的自由状态。他渴望在这样的自由中,人们能够拥有良好的辨别能力、分析能力和掌握真理的能力。这些信只是赫索格用来阐释自我、释放自我内心的方式,所以信件写给谁无关紧要,也根本无需寄出。
正是在这一系列表面看来疯狂、无序的对往事的回忆和对社会的担忧中,赫索格开始逐步意识到遭受精神痛苦的并非只是他一人,他也不应该一直将自己置身于社会现实之外,个人是不可能脱离外界而独立存在的。他“已经表现出一种傲慢的主观性,任意地从人类集体的历史性前进行列中撤退了出来。”[2]424他称自己为一个可爱的傻瓜,渴望有用处,却无处可用,渴望被需要,却无人给指明道路。他不能只是在这个世界的荒原中痛苦挣扎,他不应该只是坐在那里抱怨前妻和好友的背叛,或是通过写信来获取同情,而是应该与现实和解,与群体进行实在的交流,“承认在这一段有生之年,我们应该过一过人的生活,而不顾那一大片空虚(对那种空虚我们毕竟缺乏实际知识)。”[2]433所以在赫索格的最后一封信,也是给他母亲的信中,他表达了他对死亡的看法,对其他人的祝福,包括他曾经的“敌人”。最终他选择了离开文字世界,回到社会群体中去,回归基于现实世界的本真,留在了路德维尔,停止写信。“对任何人都不发任何信息。没有,一个字也没有。”[2]471所以写信并不是如此前的一些评论所说,是赫索格出现精神危机的表现,而是赫索格忠于自我、拯救自我的重要方式。也正是因为书信技巧的恰当运用,贝娄才可以突破时间、空间、甚至生与死的界限,将小说主人公复杂的内心世界展示得淋漓尽致。
现代人在现代工业社会制度下获得了似乎不受牵制的新的生活自由,却也同时感到了孤独与彷徨,内心充满了困惑、焦虑与痛苦。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没有所谓的独立的有着现实的社会感的人,只有自动化、机械化的劳动过程中一个个被孤立的原子,而这些孤立的原子只有通过工业劳动才能建立社会联系,而这种联系则是物化的。人与人之间缺乏心灵的沟通,距离越来越远,感到孤独成为现代人的常态。弗洛姆在他的《逃避自由》一书中这样写道:“只要一个人是此世界的完整的一部分,只要他没有觉察到个人行为的可能性与责任,那么他便不必害怕这个世界。当一个人已成为一个独立的整体时,他便觉得孑然孤立而面对着一个充满危险的世界。”[7]6
这种强烈的孤独感与内心的不安定感使得赫索格失去了精神的立足点,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让赫索格陷入了精神困顿,他害怕这种孤立。“孤立的人必须独自面对世界,但与外界相比,他变得完全无助,因此非常害怕外界。世界已失去了统一性,他不知如何适应这个世界。”[7]2于是,他想要逃离,逃离这样的“消极自由”,同时也逃离这令他畏惧的孤独感。
与贝娄跨越加拿大与美国的人生经历相同,赫索格的人生成长轨迹中有四个重要的场所:蒙特利尔、纽约、芝加哥和伯克夏。蒙特利尔贫民窟是赫索格度过童年时光的地方,在他成年之后,童年的生活还是经常出现在他的记忆中。索尔·贝娄的小说情节通常都很简单:主人公在风雨飘摇的世界里一面漫游,一面不断试图寻找立足之地。《赫索格》这部小说同样如此,表面看来,这部小说就是主人公五天四地的漫游历程:纽约、玛莎的葡萄园、芝加哥和伯克夏。在这五天当中,他首先逃离他所生活的城市纽约,去到玛莎的葡萄园,再逃离葡萄园,回到纽约,接着飞往他生命中极其重要的城市芝加哥,再飞往伯克夏,留在路德维尔那座大房子里——那一小片坚实的立足点。赫索格似乎一直在逃离某个地方,实际是在奔向某个目的地,在逃离与奔向的过程中寻求着社会的融合。
一个人只有将自己融入社会群体之中,才能具有自我的本真性。“实际上,人类历史上从来不曾有分离的、自由独立的个体,实际存在的个体总是生活在社会群体和政治秩序之中。”[6]4个人需要在社会群体中找到恰当的位置,才能获得自我的价值感和生活意义,真正做到自我实现,回归本真。人本伦理提倡者们一直坚信人的本性就不适于孤立,幸福只能来自于与他人的联系、与社会的融合,人是不可能在与外界隔绝的情况下成为自我实现者的。
西班牙文学批评家阿马拉尔认为在描述纽约的社会环境与人文环境方面,贝娄是全世界作家中最成功的。小说中,纽约是一个让赫索格“头脑发胀,眼睛刺痛的城市。”[2]36在这里,赫索格感到头昏脑胀、压抑、痛苦,到处是机器的喧闹声和为追求自己的目标而拼命奔波的人群。待在这里,赫索格非常担心自己会成为这片思想荒漠的一部分。赫索格那可爱迷人的情人雷蒙娜也住在纽约,雷蒙娜渴求安定的生活,一心希望成为赫索格的妻子。可赫索格此时需要的是纯粹的积极的自由,而不是任何束缚,包括婚姻。于是赫索格决定逃离,让自己的身体与心灵同时踏上逃离“自由”、回归“本真”之路:纽约——葡萄园港——纽约——芝加哥——伯克夏。
正是在这条回归之旅上,赫索格对于他人的渴望越来越强烈,逐渐认识到“自己的个性有时就是和现实、和价值脱节的。”[2]148也慢慢感受到他一直想要逃离的城市生活中生命的意义,“在这儿,在这条大街上,在人格和德性所允许的范围内,他尝到了人生的滋味。”[2]285完全独立的自我发展是不存在的,只有回到人群中,与自然和社会和谐相处,同时保持自我的独特性才是人的生存之道,唯有如此,人才能获得真正的价值与尊严。赫索格终于意识到“主观上的怪诞想法,必须克服,必须由社会和有益的义务职责加以纠正。”[2]303“我乐意不作更多的痛苦磨练而打开我的心扉。”[2]437
爱是赫索格和外界建立联系的重要纽带。在赫索格的回归之旅上,他重建了他与家人、友人、爱人之间的感情,在接受他人善意的同时,学会了关爱他人,甚至是对他的敌人马德琳和格斯贝奇,他也能坦然接受。贝娄思想中对于人性的肯定与坚守在此尽显无疑。结束五天表面孤独流浪,实则寻求融合之旅的赫索格心生感慨:“这只有一个星期——五天?简直不敢相信!他的感觉是如此地不同!现在他满怀信心,甚至在激动中感到快乐幸福,情绪也很稳定。”[2]450
“他是个在大城市长大的犹太人,对乡居生活却出奇地喜爱。”[2]164在小说的结尾,赫索格遵从自己的心愿,与他心爱的雷蒙娜一起定居于伯克夏路德村的大房子。他为雷蒙娜清理院子、点起蜡烛,同塔特尔太太为生活琐事交流,这些与人实实在在的而不是虚幻意识上的交往都是赫索格回归心灵本真的表现。没有了大城市的嘈杂与喧嚣的田园生活,与人充满了爱与真诚的交流,善良、乐观本性的尽情释放,赫索格终于在这样一个物质至上的时代中为自己找到了忠于内心、保全思想独特性的安身立命之地。“我现在的心智确实处于非常自由的状态。”[2]446
在犹太文化与美国文化碰撞中长大的贝娄的思想,同他所创作的人物思想一样充满了矛盾与纠结。贝娄将自己对于社会与人类命运的担忧、思考与不灭的信心都融在了他的作品中。在这样一个荒原般的世界里,伯克夏路德村这个立足点真的永远坚实吗?赫索格需要的是更多、更实在的与他人和社会现实的交往。
人处在一个相互交往的社会群体中,绝对的无任何约束的自由是不存在的。人主要是一种社会动物,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是自由的中心问题。任何人逃避自由亦或追求自由的行为,只要涉及到他人就是社会问题,只有仅仅涉及本人的那部分,他才拥有绝对的权力。人对于自我本真性的追求同样必须位于自然与社会群体秩序之中,个人需要恰当地理解自我的本真状态,而不能任由其发展成纯粹的不顾他人与群体的个人主义。
[1]Cronin,Gloria L.&Blaine H.Hall.Saul Bellow:An Annotated Bibliography(second edition)[M].New York&London:Garland Publishing,Inc.,1987:9.
[2]索尔·贝娄.赫索格[M].宋兆霖,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3]Miller,Ruth.Saul Bellow:A Biography of the Imagina⁃tion[M].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91:161.
[4]乔国强.贝娄研究文集[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5]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M].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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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查尔斯·泰勒.本真性的伦理[M].程炼,译.上海三联书店,2012.
I712.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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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省盐城师范学院课题“索尔·贝娄作品的社会性研究”(07YCKW042)
张湛(1974-),女,硕士,讲师,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及英语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