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利芝
邵氏早期稗史片与江南文学传统*
■彭利芝
邵氏早期稗史片有意识地吸取江南文学传统,在银幕上第一次营造出一个古典的“江南影像”。邵氏早期稗史片钟爱江南地区故事,并在电影叙事中强化了这一地域特征;邵氏早期稗史片偏爱婚恋题材,尤其青睐江南传统婚恋故事,并体现出了鲜明的女性特征;邵氏早期稗史片大量吸取江南评弹艺术的精华,使传统评弹故事在银幕上大放异彩。邵氏早期稗史片对江南文学传统的继承,值得后世借鉴。
邵氏电影;天一影片公司;稗史片;江南;文学传统
地域文化之于电影的关系,越来越受到电影人与研究者的重视。倪震曾说:“中国电影地域风貌和人文空间的两大资源,一个是西北黄土高原、河套地区;一个是江南水乡、小桥古镇。从早期发端以来,中国电影家就一直在这两个空间里不断开发视觉资源和电影素材。”①江南素来有“大江南”“小江南”之分。作为电影独特地域空间的“江南”,一般指的是“小江南”,主要包括江浙地区,也就是明、清时期的苏州、松江、常州、镇江、江宁、杭州、嘉兴、湖州八府,再加上后来由苏州府划分出来的大仓直隶州。当前,电影中的“江南影像”已经引起了学者的关注②,《小城之春》(1948)、《早春二月》(1963)、《非诚勿扰》(2008)、《岁岁清明》(2011)等影片也成为“江南影像”的代表作。其实,从中国电影发展史来看,邵氏有意识地吸取了江南文学传统,在其稗史片中第一次营造出了一个古典的“江南影像”。邵氏影视帝国发端于1925年成立的上海天一影片公司(1927年又成立天一青年公司),“天一”时期拍摄的影片奠定了邵氏影业的基本风格。本文以“天一”公司1925—1930年摄制的稗史片(为行文方便,本文称之为邵氏早期稗史片)为研究对象,对这一现象进行初步的探讨。
综览“天一”1925年到1930年的稗史片,我们发现,这些影片有着强烈的地域性偏好,即对“江南”的钟爱。
邵氏经典影片《梁祝痛史》《义妖白蛇传》《唐伯虎点秋香》《杨云友三嫁董其昌》等演绎的都是江南人的故事,发生地都在江南。梁祝传说较早发轫于吴越地区,早期故事发生在浙江宁波。此后,梁祝故事长期在吴越地区广为流传。电影《梁祝痛史》在影片中特意突出了这种地域特征,其本事开篇云:“距鄞县西三十里,有村曰禤耳山,即古之官奴城也。……请于父母,欲赴杭求学。……今人之游禤山者,犹时见梁祝墓上常有蛱蝶一双,翩翩上下其间也。”作为无声电影,字幕起到介绍画面与提醒观众注意的重要作用,“禤山祝家渡,祝英台之故乡”“祝英台禀请父母拟往杭州求学”“祝英台陆行赴杭”都提醒观众梁祝故事与浙江的关系。而最后的六条字幕“梁祝墓之近状”“祝英台之墓碑(英台义妇冢)”“后人感梁祝之义烈,立庙祀之”“庙貌巍峨,至今犹存,徒留后人,凭吊而已”“祝英台手书之碧鲜庵碑”“祝英台书斋之遗址(在宜兴善权山碧鲜岩)”③,显然是影片中六个画面的文字注解,这六个画面已经从梁祝故事中跳出来,将故事与当前的人文景观联系起来,再一次强化了影片与江浙的亲缘关系。《义妖白蛇传》以西湖为中心,演绎了白娘子与江南市民许仙的故事。其本事与字幕也强化了这种地域特征:“白素贞,义妖也,……至杭之西湖,憩于飞来峰下。……舟过钱塘门,……判许仙发配苏州,……时届端阳,为妖魔劫日。江浙沿风,家家于是日饮雄黄酒焚苍术白芷,谓可辟百毒。……镇江有名刹曰金山寺,……嗣僧埋钵于湖滨,筑塔镇之,名雷峰塔云。”字幕中出现的地名有:“许仙独游湖滨”“飞来峰”“苏州山塘街”“许仙到镇江后遇白氏所开支保和堂”“金山寺”“许仙常至金山寺游玩”“金山寺山后”“断桥”“湖滨”“雷峰塔之遗影”“法海洞”。④此外,《唐伯虎点秋香》演绎的江南才子唐伯虎的故事,故事主要发生地在苏州。《杨云友三嫁董其昌》讲述的则是江南文人董其昌与名妓杨云友的故事,故事发生地以钱塘为中心。
历史题材影片《乾隆游江南》(1—9集)(1931年拍摄8—9集),《施公案》(1—3集)也与江南有重要关联。《乾隆游江南》系列电影取材自侠义公案小说《乾隆下江南》,该书将乾隆下江南故事与福建、广东民间流传的方世玉故事编为一本。影片则仅选择乾隆故事。《乾隆游江南》除了第一集开篇的山东瑞龙镇故事,其他基本上以在江南发生的故事为主。影片借乾隆游览之机,尽情展示了江南的地域风情。如第七集借乾隆游览杭州灵隐寺及净慈寺,展示了西湖的湖光山色与风土民情。⑤《乾隆游江南》还与江南有更为重要的关联,那就是民间传说乾隆是汉人,是江南陈阁老的儿子,这点“发现”,更是吸引江南人的噱头。《施公案》电影系列取材于公案小说《施公案》,其作为公案小说,并不是最优秀的,也不是传播最广的,而且就公案故事而言,包公故事显然影响更为深远。但邵氏弃包公而取施公,一个原因可能就是施公的原型——康熙年间的施仕纶,曾为官江南,《施公案》从施仕纶做扬州府江都县令写起,到升任通州仓上总都止,故事发生地恰恰以江南为中心。
其实,邵氏影片的“母体”——白话小说、稗史弹词,本身就具有鲜明的“江南”印记。明清时期,江南成为文学的创作中心与消费中心。江南以杭州为中心,杭州则以西湖为胜景。杭州,尤其是西湖,作为故事发生的场景,在明代以前的小说中已大量出现,在明清话本与拟话本中更是故事情节和人物活动展开的主要场所。话本小说有着强烈的江南特色,不但出现了大量以杭州和浙江故事为主的小说集《型世言》《醋葫芦》(《醋葫芦》用大量的杭州方言写成)等,还出现了专门描写杭州故事的小说集《西湖二集》《西湖佳话》等。据统计,明清话本小说的编撰者,大多数都是江南地区的文人⑥,“三言二拍”中多数篇目讲述的是江浙地区的故事。对江南本地或相关历史人物的偏好一直是话本小说的传统,吴越王、柳永、白居易都曾是话本小说的主人公。清代弹词传统书目中的故事多发生在苏州、扬州、镇江、江宁、杭州、无锡、松江(上海)等地,或与这些地方有重要的关联,主人公的籍贯或生活、活动的区域大多不出此范围。评弹书目中甚至有大段的“苏州书”以表现苏州人文景观,比如《白蛇传·大生堂》中的苏州南濠街与玄妙观、《三笑·前追舟》中的虎丘山等。这种对苏州及江南地区相关细节的描摹皴染,早已用文字营造出了一个活色生香的“江南镜像”。
邵氏早期影片聚焦喜闻乐见的传统故事,明确提出了“注重旧道德、旧伦理,发扬中华文明,力避欧化”⑦的创作宣言。在传统故事中,邵氏特别关注传统婚恋题材,尤其青睐江南传统婚恋故事。
“天一”公司成立的当年(1925),仅拍摄了一部稗史片——《侠女李飞飞》(1925)。该片被誉为中国武侠片的开山之作,但实际上是有“侠”无“武”,是一个典型的才子佳人爱情故事⑧。在该年,“天一”还拍摄了两部现实题材影片《立地成佛》与《母亲》。《母亲》剧情已不得而知,但从片名不难看出其题材类型。《立地成佛》虽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婚恋片,但影片始终以将军曾效棠与吴凌云两家家庭离散为中心,其中还掺杂了凌云与渔家女阿梅的爱情故事,所谓“英雄不气短,儿女却情长。”⑨
从婚恋题材来看,1926年尤其引人关注。在该年,邵氏拍摄了九部影片,分别是《梁祝痛史》(1926)、《珍珠塔》(前后集)(1926)、《唐伯虎点秋香》(1926)、《孟姜女》(1926)、《义妖白蛇传》(1—2集)(1926)、《忠孝节义》(1926)、《孙行者大战金钱豹》(1926)。前六部是经典的婚恋题材影片,后两部其实也是婚恋题材故事。《忠孝节义》虽然以传统伦理道德命名,但其主题的彰显也是通过家族财产之争引起的。在传统家庭题材故事中,除了男女之情外,最重要的就是子嗣问题,子嗣中最引人注目的又是财产的继承问题。《忠孝节义》就是以两个孤女为中心,演绎了一段家庭财产纠葛。《孙行者大战金钱豹》主要内容也是婚恋故事,妖魔金钱豹与狼妖主仆经汪氏花园,垂涎于汪小姐的美貌,胁迫汪家与之结亲。后汪小姐被孙行者所救。⑩此外,“天一”公司该年拍摄的现实题材影片《电影女明星》《夫妻之秘密》,也是婚恋题材影片。
1927年至1930年,受武侠片风行的影响,邵氏稗史片不再独尊婚恋题材,但婚恋题材影片的数量仍然不少。这一时期,邵氏拍摄了《双珠凤》(前后集)(1928)、《杨乃武与小白菜》(1—3集)(1930)、《李三娘》(1930)与《杨云友三嫁董其昌》(1930)等传统婚恋题材稗史片。而且,在其他影片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出邵氏对婚恋故事的青睐。邵氏共拍摄四部《西游记》故事影片,除《孙行者大战金钱豹》外,《铁扇公主》(1927)、《西游记女儿国》(1927)与《莲花洞》(1928)同样以婚恋故事为主。《西游记》中最具有人情味的故事就是“孙悟空三借芭蕉扇”。在这个故事中,牛魔王纠缠于铁扇公主与玉面狐狸之间,撇开其妖魔的身份来看这段感情纠葛,恰恰是人间的一个丈夫在正妻与小妾之间的两难选择。“女儿国”故事则营造了一个女儿世界,男人体验了怀孕的不便,女儿国国王更是对唐僧依依不舍。此外,《大侠白毛腿》(1927)在侠义故事中演绎了柳珠与李云龙的爱情故事。
众所周知,令邵氏声名鹊起的影片主要是《梁祝痛史》《义妖白蛇传》《唐伯虎点秋香》《珍珠塔》,这四部影片都取材自江南地区家喻户晓的婚恋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与《白蛇传》《孟姜女》《牛郎织女》是我国民间四大爱情故事,“天一”在1926年拍摄了其中的三部(大中国影片公司拍摄了《牛郎织女鹊桥会》),可见其对婚恋题材的钟爱。《梁祝痛史》是“天一”的第一部婚恋题材影片。梁祝故事丝毫不违背“发乎情止乎礼”的儒家伦理,但青年男女萌发的情愫以及至死不渝追求自由爱情婚姻的精神使得梁祝故事真正彰显了一个“情”字。《梁祝痛史》播映后大获成功,甚至引发了我国第一次稗史片风潮。邵氏还第一次将白蛇故事搬上了荧幕,并连续拍摄了三集(《仕林祭塔》(1927))。白蛇故事是江南地区的又一爱情经典,白娘子从“蛇妖”到“义妖”的转变,都是在江南地区,依赖于江南文人,通过江南特有的文艺样式得以完成与传播。无论是婚前的苦心追求,还是婚后的悉心照料,白娘子对许仙不离不弃、始终如一,甚至不惜生命盗仙草救夫。《义妖白蛇传》通过“人妖相恋”母题,体现了最朴素的爱情婚姻观念。《珍珠塔》与《唐伯虎点秋香》则是才子佳人故事,一个在磨难中见佳人对爱情婚姻的忠贞,一个在诙谐幽默中状才子追求爱情之果敢。
邵氏对男女婚恋题材的喜好,其实也秉承了江南的文学传统。江南文化的阴柔之美特别适宜滋生旖旎的婚恋故事,江南作家也特别钟爱婚恋题材故事。南戏的早期剧目《张协状元》《王魁》等都是婚恋题材,其巅峰之作《琵琶记》是“痴心女子负心汉”的经典故事,昆曲、苏州评弹等更是提供了大量耳熟能详的婚恋故事。江南小说同样青睐婚恋题材,“三言”中的《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卖油郎独占花魁》等,充分体现男女之“情”与“欲”。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说,更具有鲜明的江南特色。这种男女婚恋故事始终是江南文学的传统题材,也顺理成章地被海派文艺所继承。
明清以来,随着闺阁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高,江南地区涌现大批才女,江南地区的婚恋故事,由此具有独特的女性叙事视角。才子佳人小说(往往以女主人公的名字命名),塑造了一系列才貌双全的佳人形象;昆曲名剧多以女性为主人公,至今昆曲行当仍然以旦角出名;越剧以女演员反串生行,其阴柔婉约之风营造出一种独特的女性氛围;弹词的听众以女性为主,才华横溢的女性“女扮男装”成为其基本故事模式。这种独特的女性叙事视角也被邵氏稗史片所继承,邵氏的婚恋题材稗史片,大多以女性为中心,断桥寄情的白素贞、十八相送的祝英台、执着追求爱情的杨云友、对丈夫爱恨交织的铁扇公主,第一次在银幕上大放异彩。其他还有《女侠李飞飞》中的李飞飞、《花木兰从军》中的花木兰,更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英雄气。这种独特的女性视角甚至影响了我国早期电影的整体风格,女性电影几乎构成了上海电影的核心。虽然有学者认为其根源在于当时上海男女比例的失调,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婚恋题材在传统江南文学中占据重要地位,而女性往往是婚恋故事的主角。
20世纪20年代是一个新旧文艺样式交替的时期。“天一”公司回忆到:“那时中国新文坛上正在提倡民间文学,邵先生也以为民间文学是中国真正的平民文艺,那些记载在史册上的大文章,都是御用学者对当时朝廷的一些歌功颂德之词,真正能代表平民说话,能呐喊出平民心底里的血与泪来的,惟一只有这些生长在民间流传在民间的通俗故事。天一同人根据这一点,便采取了不少民间故事改编电影”。(11)“这些生长在民间、流传在民间的通俗故事”通过多种文艺样式在民间传播。在以上海为中心的江浙地区,评弹是一种最喜闻乐见的文艺样式。邵氏早期稗史片,虽然也借鉴了其他文艺样式,但对评弹艺术的吸收最为突出。
评弹是一种以说或唱的方式来讲述故事的江南传统民间文艺样式,是评话和弹词的合称,以苏州评弹为正宗。评话与弹词历史悠久,最早都可以追溯到宋代“说话”艺术,但正式形成于明末清初。明末清初,评话已经流布于江宁、扬州、杭州、苏州等地,出现了柳敬亭等知名艺人;弹词也以苏州为中心,向周边江南吴语地区传播。清乾隆年间以来,评弹风靡整个江南地区,其影响之深,超过了任何一种民间艺术形式。
评话与弹词分别有“大书”“小书”之称。评话的传统书目,一类为“长靠书”,说历史故事,如《三国》《隋唐》《岳传》等;一类是“短打书”,说英雄侠义故事,如《水浒》《七侠五义》《绿牡丹》等;还有神怪故事和公案书,如《封神榜》《施公案》等。弹词书目则多为儿女情长的婚恋故事。弹词传统曲目常演的约近20部,其中以《珍珠塔》《白蛇传》《玉蜻蜓》《三笑》等最为著名。评话与弹词这两种故事类别,满足了男女听众的不同需求。“城内书场,女客最多者,当推得意楼,左右两雅座,(女宾坐)时有客满之患。且多为坐椿听客。大凡女听客喜听小书,以其情节大都为落难公子中状元,私托终身后花园,结末一个大团圆,有情人俱成眷属,天下美满事,莫善于此。颇合妇女脾胃。大书则粗犷绝伦,动辄杀人放火,一场混战,三千强盗,全军覆没,具有菩萨心肠之娘娘们,聆之吓得胆战心惊,无怪其避之若逸矣。”(12)
20世纪初,随着整个江南社会的大变动,江南中心由苏州向上海转移,而评弹的发展重心也由苏州转移到上海。作为一种大众娱乐方式,评弹很快融入上海都市生活,成为都市休闲娱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据《生报》上回忆:“十五年前,上海说书盛行于游艺场中,大世界、新世界、小世界等,莫不特辟书场,聘苏沪两地书坛名家主持。”(13)
一般认为,稗史片的题材来源主要有历史故事、古典小说、民间传说等。但不论最初出自哪种文艺样式,这些故事基本上都依赖评弹艺术在底层民众中传播。邵氏特别注重对评弹艺术的吸收借鉴,其早期稗史片基本取材于江南地区流行的评弹作品。1926年《义妖白蛇传》的播映,开辟了弹词书目搬上银幕的先河。其他著名的评弹故事,也是凭借邵氏第一次在银幕上大放异彩。我们甚至可以借鉴评弹艺术的不同风格,将邵氏早期稗史片大体上归为两类。一类是“大书”,包括《刘关张大破黄巾》(1927),《宋江》(1927)、《明太祖朱洪武》(1927)、《唐皇游地府》(1927)、《乾隆游江南》《施公案》等。一类是“小书”,包括《珍珠塔》《梁祝痛史》《义妖白蛇传》《唐伯虎点秋香》《孟姜女》《双珠凤》(前后集)(1928)、《杨乃武》(上中下)(1930)、《杨云友三嫁董其昌》等。
“大书”风格的稗史片,故事原始出处为历史典籍或小说。但这些故事之所以能够家喻户晓,主要依赖于说书等民间文艺样式。“三国”“水浒”“说唐”“英烈”始终是评话的传统曲目,而且评话艺人为了吸引听众往往添加本地的风土民情。1920年代,上海武侠风盛行。评弹在传统书目基础上,大量推出侠义、公案题材故事,《施公案》《乾隆下江南》都是当时的流行书目。著名的弹词艺人石秀峰,“原只杨家将绿牡丹两部,别无他书者,今乃于说书余闲,自又增排《下江南》一部。”(14)邵氏《乾隆游江南》《施公案》最初的拍摄动机,或许就是基于评话的风行。它们之所以大受欢迎,也得益于上海评弹界打下的听众基础。“小书”风格的影片,有的本身就是传统苏州弹词名作,如《义妖白蛇传》《珍珠塔》等;有的则是新出现的评弹名作,如《杨乃武》。当时《杨乃武》一书风靡整个江浙沪书坛,“当十九年,东方书场初开幕时,李伯康适隶萝春阁弹唱杨乃武,其时卖坐之盛,场内几无插足余地。”(15)邵氏正是抓住这一契机,及时将《杨乃武》搬上银幕。
评弹对我国早期国产影片产生了巨大影响,当时的电影人范烟桥就评论道:“苏州最发达的娱乐,自然让说书了。那些茶坊,十九有书场的。连娘儿们也有听书癖,有钱的招到家里堂唱。因此那《三笑》《玉蜻蜓》等书的普及,真是可惊……有了这种根深蒂固的印象,所以对于其他娱乐,也要合于这种条件,方合胃口……要是影片能够合于这要求的,一定受苏州人剧烈的欢迎。”(16)当代研究者郦苏元也明确指出:“初期古装片取材的最大来源是弹词”(17)。可以说,吸取评弹艺术精华是邵氏稗史片成功的关键因素。当然,邵氏不仅仅是将评弹书目搬上银幕,还以影像特有的技艺为这些传统故事增添了新的亮点。比如,《乾隆游江南》系列电影以高度戏剧化的手法,融合了多种奇观的叙事元素,开辟了荧幕“戏说乾隆”的先河。其广告也一再强调:“纯根据当时私家秘记所摄制,与现流行社会间之版本迥异,故情节诡奇珍异,足令人百观不厌”(18)。
邵氏早期稗史片鲜明的江南特色,主要受当时上海人口地域特征的影响。上海是中国近代最为典型的移民城市,人口以移民为主。上海本地居民其实原籍江苏,而在新移民群体中,江浙人始终居于首位。据统计,1920年,上海租界内华人数量中,江苏籍人口292599人,浙江籍人口235779,总计人口682476人,江苏籍和浙江籍占总人口的77%。1930年,江苏籍人口500576人,浙江籍人口304544人,总计人口910874人,江苏籍和浙江籍占总人口的88%。(19)邵氏兄弟能够敏锐地发现庞大的江南人群潜在的观影需求,及时推出一部部江南特色影片。影片中熟悉的地名、人物、故事等,让江南人群倍感亲切,无形中增添了吸引力。比如,苏州人“听见这部影片里有天平山、灵岩山留园、西园的背景,一定要去瞧瞧,指点旧游之地,更觉得亲切有味啊。”(20)满足了这一观影需求,邵氏也获得商业上的巨大成功。
此外,我国早期电影人大部分或祖籍江南,或生于江南,或长于江南,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江南情结。出生于浙江宁波的邵氏兄弟就是其中的代表。对他们而言,“江南”代表了家园与乡愁,“江南”故事是他们最乐于也是最擅于驾驭的电影题材。同时,自“永嘉南渡”以来,汉族政权的多次南迁,造就了江南的繁荣,也使得江南文化成为传统文化之翘楚,江南也成为传统中国之象征。作为“发扬中华文明,力避欧化”标举者,邵氏选择“江南”为电影叙事主体,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
无论从商业电影的运作,还是国产影片传统“中国印象”的标举,邵氏早期稗史片与“江南”的结合,都为后世提供了借鉴。
注释:
① 丁亚平:《百年中国电影理论文选》(下),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527页。
② 参见赵建飞:《中国电影中的江南影像》,上海戏剧学院博士学位论文,2011年;宋奕:《影像江南——中国电影空间美学研究》,南京艺术学院博士学位论文,2012年。
③ 《梁祝痛史》本事及字幕,原载《天一影片公司特刊》的《梁山伯祝英台》号,《中国无声电影剧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6年版,第831-845页。
④ 《义妖白蛇传》本事及字幕,原载《天一影片公司特刊》的《义妖白蛇传》号,《中国无声电影剧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6年版,第859-877页。
⑤ 《乾隆游江南》本事,原载公园电影院说明书,《中国无声电影剧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6年版,第1812-1813页。
⑥ [韩]咸恩仙:《江南文化对话本小说形成的影响》,《中国文学研究》,2008年第2期。
⑦ 《天一影片公司特刊》,《立地成佛》,上海天一影片公司,1925年10月。
⑧ 参见《女侠李飞飞》本事,原载《天一影片公司特刊》,《中国无声电影剧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6年,第362-364页。
⑨ 《立地成佛》本事,原载《天一影片公司特刊》,《中国无声电影剧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6年,第353页。
⑩ 《孙行者大战金钱豹》本事,原载《天一青年公司特刊》第10期,《中国无声电影剧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6年版,第854-855页。
(11) 《天一公司十年经历史》,《中国无声电影剧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6年,第53-54页。
(12) 伯浚:《书场琐志(三)》,《社会日报》,1929年12月6日。
(13) 南宫:《书场旧话》,《生报》,1939年1月15日。
(14) 思湖:《说书小评(卅四)》,《申报》,1924年7月26日。
(15) 《朱赵档成名之由来》,《上海生活》,1939年第5期。
(16)(20) 范烟桥:《电影在苏州》,《电影日报》,1928年第3期。
(17) 郦苏元:《中国无声电影史》,中国电影出版社1996年版,第213页。
(18) 《乾隆游江南》广告,《申报》,1929年7月24日。
(19) 徐雪筠等译编:《上海近代社会经济发展概况(1882-1931)》,《海关十年报告译编》,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311页。
(作者系首都经济贸易大学文化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李 立】
*本文系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明清小说与北京城市文化研究”(项目编号:14ZHB011)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