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艳文
(长沙大学,湖南 长沙410022)
当前中国社会仍然处于转型期,与此相对应的人文景观也呈现出纷繁复杂的变动之势头,文学创作正向多元化发展。尤其是近些年的散文创作,大有千舟竞发之势。在这个“太阳朝着散文笑”的“散文时代”,刘克邦的一批散文作品应运而生,从思想内容、精神气质、意趣品位以及艺术特色来说,堪称对生活、对人生、对社会、对文化有着深切领悟的大气散文。诚如有人说的那样,刘克邦是以一种非常自然的抵达方式来抵达自然,从而在笔下展现出一种阔大的精神境界与人文关怀。不难理解,其散文甫一面世,好评如潮,称道者众。
阅读刘克邦的新散文集《自然抵达》是一个发现的过程,这本沉甸甸的集子既观照了个人命运的起伏变化,又折射出大千世界中的时代光影;既是对艺术灵魂敞开后内视景象的捕捉,也是引导读者深层次自我拷问的文本。作者立足于当下,以“现在进行”的时态,一方面客观地描摹历史、审视历史,对故去的时代、陈年的风物作一种遥远的追踪,让形形色色的人物在他的笔下往来穿梭;另一方面对历史展开客观冷静的评述,对时代印痕和人生轨迹进行精心裁剪,且细针密线地予以缝合,使历史片场、现实景象与心灵感悟有机地合为一体,水乳交融。
作家的创作是其性情、才能与艺术修养等等的综合表现,而每一位成功的作家,自有其特有的性情、才能与艺术修养,所谓“各师成心,其异如面”。本文拟以个人的阅读体验为基础,择其二三,对刘克邦的散文集《自然抵达》的精神深度与艺术气质作一个简要的解析。
在刘克邦的散文集《自然抵达》中,作者常常于历史与现实中徘徊,撷取生活中值得书写的诸多片段,真实反映了近乎半个世纪的社会风貌、时代变迁、尘世冷暖、人生沉浮,既书写人生经历中的黑夜与冷寂,也书写暗夜中的温馨与光亮。
读刘克邦的散文,感觉他的文字离不开对历史的演绎和阐释,每一个特定历史阶段在刘克邦的笔下都有或明或暗的投影。“散文需要理智、情怀、胸怀、知识的融会贯通与触类旁通,如此,精神的盛宴才能丰盛。”[1]刘克邦的散文正是这样一道丰盛的文化大餐。他以敏锐的眼光和善思的心,冷静地面对一切,凝聚了历史的厚重,平添了抚今追昔的沧桑感,抹平了当代人劳碌风尘的心灵伤痕,以旷达的精神气质,自然抵达所追求的精神彼岸。我们逡巡于刘克邦的文字中,可以感觉到他“剪一段时光缓缓流淌”,在精心选取生活的横断面时,特别留意重组历史的碎片,一帧画面,一丝清风,一缕馨香,一抹阳光,都在他的文字里轻轻跳跃、熠熠生辉。
刘克邦以一种质朴的现实情怀得以进入一个更为丰饶的精神世界,他把面对广阔生活舞台的种种生命情状作为新的叙事增长点,把在困厄中坦然面对以及感谢生活作为基本的写作伦理,将个体的生命体验、生存困境与人类社会面临的共同问题联系起来加以表现,饱含着知识分子对国家对人民的忧患意识和人间情怀,因此,全书放射出一种理想主义的光芒。
《自然抵达》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写人的篇目,作者似乎对他身边的任何人都持有一种亲切友爱的态度,不仅是爱人、亲人、朋友、同事、邻居,还有一些生命中偶遇的陌生人,尤其对于一些弱者,他更是充满同情并慨然给予帮助。林林总总的各类人物,在刘克邦的笔下,都是有胸襟有气度有意志有毅力的人,体现出令人钦敬的内在精神。写妻子,写了她的细腻,她的无私,她的善解人意,她的默默奉献;写母亲,写了她的尽心尽职,她的吃苦耐劳,她的坚强忍耐,她的循循善诱;写父亲,写了他的面对苦难,他的隐忍坚韧,他的不改初衷。每一位亲人,在刘克邦的文字中定格下了令人难忘的一个个瞬间。
刘克邦记忆中悲喜加交的人生履历,经过梳理缝合之后洋溢着感人肺腑的巨大力量,一颗关怀与包容的心,绽放出人文主义的光泽,脱开文字的疆界直抵人心的腹地。所有的人物在《自然抵达》中均有出色的表现,他们博大、坚强、宽容、善良、忍耐、淡定,凸现了人物的精神与气度,从而使这本书体现出一以贯之的质感与品位。
《自然抵达》中有相当的篇目涉及到了非常年代的苦难,写到苦难对人的摧残和重压,而重压下的人却是从容、坦然地面对现实,面对生活。在那些荒诞的岁月里,人面对世界的态度是怎么样的呢?包括父亲、母亲、岳母、妻子、同学、邻居,也包括他自己,他们命运多舛,经磨历艰,伤痕累累,斑迹重重,犹如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每天将巨石推上山去,滚下来,继续推上去,再次滚下来,如此周而复始,永无止境。西西弗面对逆境和荒谬,“他藐视神明,仇恨死亡,对生活充满激情”、“如果说,这个神话是悲剧的,那是因为它的主人公是有意识的。若他走的每一步都依靠成功的希望支持,那他的痛苦实际上又在哪里呢?”[2]加缪将人面对荒诞世界的态度分为三种:一为肉体自杀,因为人承受不了现实的苦难,希望解脱;一为精神自杀,因为人害怕承受苦难,希望皈依宗教而寻求解脱;一为坚持奋斗,努力抗争,因为人有了反抗命运、承受苦难的精神和意志。西西弗的态度为第三种,是加缪所肯定的,也是刘克邦所肯定的。如若怀揣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往往能够决定人的价值取向,人在苦难中挣扎奋起,说不定会有一天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绝处逢生,最后通向自由之路、幸福之路。在《自然抵达》中出现的诸多人物各有各的神韵,但我以为刘克邦本人的经历更是充满了传奇色彩,具有励志的榜样作用,最为完美地诠释了西西弗推石头的神话故事,昭示着一种自我坚持、永不退缩、永不低头的勇气和乐观精神。人就是这样,笃信什么,就会懂得坚持什么,就会懂得如何制约自己。所以说,刘克邦的散文,从某种意义上来看颇具一种哲学意味。因为“他不相信理念对生活的解释,也不相信理性对生活的支配,而是在细节和亲身体验中建立人和大地、人和人、人与自己内心之间的精神之桥。”
世事若棋,人生莫测。经历了那么多挫折与不幸之后,老天到底眷顾这位坚强、乐观、勤奋的人,让他扫除了一个个障碍,迈过了一道道难关,终于走出了一条宽广、明亮、畅达的路来。
关目,是戏剧创作中的一个常用术语,在古代戏剧、小说、曲艺领域里,关目指构思与安排。应用到散文创作上也有同样的道理,精巧的构思与合理的结构殊为重要。我以为,《自然抵达》在艺术上的另一个突出特点就是精心构思,巧妙布局,合理结构,脉络清晰。综观所有篇目,感觉中心事件突出,叙事信息繁茂,情节推进井然有序,每一篇都在切合主题的段落中徐缓而密集地展开。
刘克邦擅长于以事写人、以细微体现宏大。如《飘香的鱼汤》,回顾自己一生中妻子对自己的好,却从偶然的生活细节入手,鱼汤成为全文道具,始于鱼汤,止于鱼汤,体现了妻子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爱;《一对金戒指》,写儿子的“自编自导自演”,体现出晚辈对自己的一片孝心,金戒指成为全篇关键,最后达到高潮;“漫漫风雪路”从眼前一场大雪写起,追叙了父亲一生的坎坷;《门诊遭遇记》里,作者不厌其烦地记写了自己一次去某医院看病的经历,排队挂号,排队就诊,折腾了好半天,还没看上病就已近中午,还屡次遭受医务人员的冷漠与白眼。作者在叙述时,冷不防插进一段内容:“趁着还有些时间,从身上掏出一本书,书名叫《触摸欧洲》,是一个叫刘建春记者写的参访日记,书里面尽是一些介绍欧洲国家文明进步、颂扬西方道德风尚的文章,想起眼前刚刚发生的一系列不甚愉快的事情,对比之下,竟如此差别之大。越看越不是个滋味,越看自尊心越受到极大的冲击。”作者不由得发出理性的感叹:“我在想,要使这一改革得到很好的实施,不仅在硬件上增加投入,改善条件,更应该在体制、机制、医风、医德等软件上下大工夫,清创去脓,兴利除弊,才能彻底改变面貌,收到良好的效果,使老百姓真正享受实惠。”不难看出,作者已从个人的遭遇上升到了对国家对民生的思考,对弱势群体生存不易的忧虑。马可·奥勒留有句名言:“不管任何人做什么或说什么,我必须还是善的,正像黄金、绿宝石或紫袍总是这样说:无论一个人做什么或说什么,我一定还是绿宝石,保持我的色彩。”[3]尽管在作者眼里,有那么些令人费解的人和事,但自己却要力求保持本心,保持纯真,因为人必须要做一颗闪闪发光的“绿宝石”。
《自然抵达》的叙事呈现篇篇生机、处处洞天之态,随便翻开其中一页都会感到有真实的内容、有生活的质感、有故事发展的维度,一个环节导向另外一个环节,一个人物通向另一个人物,一处空间流向另一处空间。
李渔强调作文要“密针线”,指的是在有限的文字空间里尽可能承载更多的容量,使读者得到更多的阅读享受。李渔曰:“编戏有如缝衣,其初则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凑成。剪碎易,凑成难,凑成之工,全在针线紧密,一节偶疏,全篇之破绽出矣。”[4]好的散文十分讲究结构精致,前后照应,浑然一体。
《自然抵达》写了作者与亲人、与朋友、与同学的聚散离合,反映了特定历史时期的现实,从而涵容了更为深广的历史内容。这种“针线紧密”的写法殊为不易,需要丰富的生活体验作为依托,需要厚实的生活底蕴作为后盾。刘克邦以开阔的视野、极细腻的笔触,审视历史与现实之虚实,以强大的容纳能力,成功地还原与再现作者生活过的地方之历史风貌,还原与再现特定历史阶段的生活状态。
在还原历史细节方面,我们惊异于作者的见识之广,他对自己所要描写的生活环境、历史文化、风土人情进行了卓有成效的研究。我们粗略地回望一下,作品中描写过的行当、事物或场景有耕夫、铁匠、教师、司机、警察、医生、干部;乡村、学校、医院、工厂、西域等等。作家对生活的熟悉程度自不在话下,无论是静谧的田野,还是喧闹的都市,无论是场面上的权贵,还是农舍的乡邻,对作者的叙述往往起着重要的关联作用。这些因素融合在作品中显得自然、妥帖,毫无生硬之感,很见作者裁取生活、缝合碎片的功力。
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中说:“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情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5]意思是说在一篇文章中,情是经线,辞是纬线,经线与纬线,也就是情理与文辞相结合,才能使文章如日月光华。刘克邦散文的情理与文辞的结合应该说达到了相当的水准,不仅有厚重丰富的内容,而且有独特的语言表述,质朴大气、老到绵厚、蕴藉幽默。
刘克邦很善于在文中将往事与现实穿插起来写,通常是由一件事叙述“此时”,而“彼时”宛在眼前,如《飘香的鱼汤》一文,写妻子细心查看伤口时,感慨万端:“此时此刻,我无语作答,望着妻子,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一股暖流从心底升起,迅速传遍全身……”,接下来,作者马上进入对妻子的深切回忆:“记得那是1982年,我还在湘潭地区财税局工作的时候……”夫妻共同经历的一段往事历历在目,重现了特殊年代生存的不易;《罗盘的主人》一文,故事情节跌宕曲折,一波三折,人物命运曲折多变,令人扼腕,语言凝重伤怀,生动跳跃:“星移物换,日月如流,凝视眼前这五彩斑斓、生机盎然的显示画面,我的记忆飞越漫长的时空,回到了四十多年前怀化黔阳那所群山怀抱、交通闭塞、偏远僻静的山村小学,想起了小学里我一个同学,我与他的分分合合、恩恩怨怨扯不清、理还乱,始终无法从心中抹去……”接着详细叙述了作者与小学同学廖传禄的纠葛,写了两个人的彼此帮助,写了两个人由于罗盘产生的矛盾,写了罗盘的失而复得,写了廖传禄的不幸离世,中间几次发生转折,可谓写尽了人的命运,表现了人的悲欢离合,颇有小说的笔法与意味;《生死之间》写了三十年前救人的一件事,开篇写道:“人生一世,千姿百态,孰贵孰贱,孰荣孰辱,各执所词,各有所向。三十年前亲身经历的一件事情,我记忆犹新,一辈子都忘不了。”随之一一回忆:“那一年,我刚满二十,被大队革委会青睐选中,从村子里千多号人口、百多名青年中脱颖而出……”,后面详细描述了自己在两个小孩子落水的千钧一刻跳下去救人的情景,我们清晰地读到了作者的内心世界:“有此生死一遇,人格得到提升,不正是千金都难以买到的吗?”《遭受冤屈的故事》写自己童年时的一次遭遇,“我就像一只折翅的小鸟,无家可归,在荒郊野岭中寻觅与挣扎。”这里的比喻引起了后面的回忆,作者写少年时母亲去世,父亲又在劳改,只好寄人篱下,住在姨妈家,却被姨夫怀疑偷了他渔网上的铅块;还有一次,被乡邻怀疑偷了一块手表,这样的事情,对于一个纯真的孩子来说,不啻于一个重大的打击,让他感觉自己没有了尊严,在为自己辩白的同时,作者宕开一笔,插入一段:“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一个故事,很早以前,有一个国王,要公开招一个掌管国家行政大权的大臣……”通过这个故事,说明了遇事要“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道理,“由此推论,我们的工作,我们为人处世,不能只看表象,不重实际,主观臆断,妄自推测,轻率判断。否则,将得出错误的结论,误伤他人,也贻害自己。”
从语言表述来说,刘克邦也形成了自己的特色。不少评论家认为他的散文特色主要是不事雕琢,质朴疏淡,还原本色。而我在阅读过程中,感觉刘克邦并非一味如此,他的文字是质朴与雅丽交互。在中国几千年的文学创作实践中,先贤们积累了极为丰富的语言锤炼的诸多门法。就散文语言来说,古人最重视的是繁简、辞达、声律、含蓄几个方面,好的散文作品通常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一个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借景传情,融情于景,情景相生,以景喻情。清代桐城派散文家刘大櫆说:“文贵远,远必含蓄,或句上有句,或句中有句,或句外有句,说出者少,不说出者多,乃可谓远。”[6]刘克邦的散文深谙此中道理,可谓尽得古典散文的三味,不仅文辞繁简得当,而且节奏韵律也把握很好,可谓止于当止,行于当行,表现出清晰的脉络纹理和辞采风韵。《自然抵达》中有很多对于自然景观的描写,如《万里长空览北美》一文,作者这样写道:“在群山怀抱之间,一泓泓瓦蓝瓦蓝的湖水,像一面光洁明亮的镜子,更像一块晶莹剔透的宝石,在当空阳光的照耀下,碧波荡漾,金光闪烁,不时地发出耀眼的光芒,你若贪视不舍,稍不留神,定刺得你眼睛生痛。”美轮美奂的画面,诗意浓郁的抒情,你不能不醉倒在这里面了。类似的文字在散文集中俯拾皆是,它们犹如光洁明亮的镜子、晶莹剔透的宝石,镶嵌在刘克邦的散文集中,点缀着看似质朴天然的文字。
刘克邦的散文,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目前已经进入一个智慧圆融的境地,犹如一位在文学路上跋涉已久的旅人,经历过曲折坎坷之后,将人生的种种历练与遭际视为自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头,从容地走进文学的殿堂,以精神的高蹈、思想的超越、内心的丰沛、情感的充盈,坚持追求美好的文字与高尚的人格,虔诚地为缪斯奉上自己珍贵的大作,以飨读者。我相信,在未来的文学路上,刘克邦一定会豪饮昨夜长风,撷取日月星辰,在未来的日子里,让自己的文字继续绽放出璀璨的光芒。
[1]林非.林非论散文[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0.
[2]加缪.西西弗神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3]马可·奥勒留.沉思录[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
[4]李渔.闲情偶寄[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5.
[5]刘勰.文心雕龙[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1995.
[6]刘大櫆.论文偶记[M].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