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满玲,胡伟华
(西安工程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陕西 西安710048)
当代爱尔兰剧作家布莱恩·弗里尔(Brian Friel,1929—)的代表作《翻译》讲述了19世纪80年代一批英国皇家工程兵受英国政府派遣,在多尼戈尔郡(Donegal)的一个爱尔兰社区进行地貌测绘,并将爱尔兰语地名全部翻译为英语地名的殖民史实,以及该行径对爱尔兰人民及其传统文化所造成的灾难性后果[1].国内对该剧本的相关研究主要聚焦于从后殖民主义理论视角解读爱尔兰语言文化危机及身份重构[1]或从后殖民翻译角度阐释3种“认知暴力” .然而,《翻译》作为一部后殖民文学作品,是剧作家在后殖民语境下用殖民者语言创作的文本,这种写作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虚拟的本土语言文本翻译成外语文本的过程,其原文是原殖民地爱尔兰语言文化,译文就是文学作品《翻译》.鉴于此,本文拟将剧本《翻译》纳入到广义后殖民翻译研究视域之中,从后殖民翻译视角探析其杂合化翻译策略表征及其在后殖民语境下的文化、政治功能,对曾经与爱尔兰有着类似被殖民或半殖民经历,饱受战乱与创伤的国家与民族寻求摆脱边缘文化地位和促进文化共存与多样性具有借鉴意义.
后殖民翻译研究发轫于20世纪80年代末,源自后殖民批评理论,承袭了后殖民批评的文化政治批评话语.该理论致力于从后殖民视角来考察不同历史条件下的翻译行为,关注隐藏在译文变形和置换背后的两种文化之间的权利争斗和权力运作,描写和解释权力差异语境中译者自觉与不自觉的价值取向、翻译行为和翻译策略选择,揭示译本生成的外部制约条件以及译本生成后对目标文化所产生的颠覆性作用[3].其中包括翻译的混杂性、翻译的身份认同、文化霸权、他者等内容.更确切地说,后殖民翻译就是第三世界要借此来促使本族文化摆脱前宗主国的文化束缚,改变本土文化边缘地位,重塑文化身份,重新定位东西方文化间的关系,平等地参与文化交流和对话[4].
后殖民翻译理论认为不同语言、文化之间存在着权力差异,不同文化间从未有过平等对话,因此,翻译不再是对等或等值的问题[3].翻译作为不同文化间的“角力场”,本质上蕴涵着各种差异,翻译应该获得异质性的生存空间,拥抱差异,凸显差异.在翻译的过程中,韦努蒂倡导采用“异化”、“陌生化”、“抵抗式”的翻译策略,保留原语中的异质性成分,向译入语输入充满语言文化价值差异的异国文本,以抵制英、美主流语言文化价值观和霸权意识[5],从而起到彰显边缘文化地位,消解中心话语霸权的目标.伯尔曼也认为,“异化策略”是对当今世界事物的一个聪明的文化干预,用来针对英语国家的语言霸权主义和在全球交往中的文化不平等状态,是对民族中心主义,种族主义,文化自恋主义和文化帝国主义的一种抵制,有利于在全球地域政治关系中推行民主[6].拥抱差异固然重要,但异化策略不应变体为一种狭隘的民族主义,不应过分张扬凸显本文化的差异性而置他文化的差异性于不顾,必须要适度,即“主张译文在保留原文本的新奇性,他性,异域性,变更性的同时,也应具备可读性及活力”[7].翻译应是两种异质文化彼此之间差异性的协调和商讨过程,是一种差异共生,“众声喧哗”的多元文化之间的平等对话[8].正如贝尔曼所说,“翻译究其实质是一种开放、对话、杂交、离心,…”[9].
“杂合”原是生物学术语,指不同物种之间的杂交.但这个术语引入文化研究后,主要指“不同语言和文化相互交流、碰撞,最后形成的具有多种语言文化特点但又独具特色的混合体”[10].著名后殖民学者道格拉斯·罗宾逊认为“杂合化”是不同种族、文化、语言、意识形态彼此混杂的过程[11].后殖民文化研究大师霍米·巴巴将杂合概念引入后殖民研究,提出了“第三空间”的概念,指出文化从来都不是单一的,铁板一块的,也不是简单的“自我”与“他者”之间的二元对立关系[12],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一种状态。两者之间存在着一个“第三空间”,通过“第三空间”,文化差异得以阐释、留存,文化冲突得以化解,从中衍生出一种“非我非他”相互渗透的文化杂合话语[13].这种多声部复调音乐的杂合话语,是颠覆权威话语,瓦解文化霸权,制造异质性文本最有效的策略.通过杂合,弱势文化或边缘身份可以趁机打破殖民权威单一的垄断,改变自身文化的失语状况.同时,意识到自身语言文化的异质性和文化的“他性”,从而抛弃基于强势文化价值观的普适幻想和自我中心主义.
翻译是文化间交流、碰撞的媒介,是不同文化差异性协调和商讨的过程.翻译的过程就是译者引领两种异质文化和语言进入“第三空间”进行对话、协商、理解、认同、互补,最后达到彼此之间的交融与共同发展的过程.因此,杂合化既是翻译的结果,亦是翻译的手段.杂合翻译策略是介于归化翻译与异化翻译的“中间道路”,是东西文化对话、互渗、共生的第三条道路,是弱势文化抵抗殖民话语和文化霸权,解除殖民化,重塑文化身份的有效手段,对于凸显文化的差异与多元有重要意义.
语言、文化间的差异性及权力的不对称是后殖民主义翻译理论考察的一个重要内容.通过对差异的尊重与追求,弱势族群颠覆“中心”强权,探寻建构本民族文化身份的言说方式.爱尔兰作为大英帝国的第1个殖民地,深受英国帝国主义文化的压迫和抑制,其文化几乎被英国化,语言也频临灭绝,爱尔兰人民曾一度有着十分尴尬的文化身份.为了保护爱尔兰语言,重构自身的文化身份,爱尔兰人民在文学创作及翻译中采取杂合化策略,挖掘自身语言、文化的特殊性和差异性.在剧本《翻译》中,布莱恩·弗里尔通过语言、文化两个层面的杂糅,张扬、凸显了自身语言文化的异质性,实现了对爱尔兰文化身份的重构.
杂合化策略在语言层面的表征主要体现在词汇和句法两个方面.
2.1.1 词汇层面 在《翻译》中,布莱恩·弗里尔原封不动地移入了许多爱尔兰人名和地名,如Owen,Hugh,Maire,Baile Beag,Ceann Balor,Baile na gGall,Anna na mBreag等等.他还融入了爱尔兰方音、方言,如受盖尔语发音影响的“aul(old)”,“maypoll(maypole)”等,以及 Manus在呐喊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时,使用了地道的爱尔兰方言词汇“backways”,还有“turf-bank”,“aul eegit”等,这些爱尔兰语汇的参杂,使标准、权威的英语语言带上了爱尔兰盖尔语文化的特色,凸显了爱尔兰盖尔语的身份.同时,他还杂糅了与爱尔兰有着更亲渊源关系的希腊语和拉丁语词汇,如aei(总是,一直),endogamein(部落内通婚),exogamein(异族通婚),Theo(神),Thea(女神),baptizein(洗礼),sobrius(清醒),Opus honestum(光荣的任务),expeditio(远征,探险队)等.此外,他还引用了《奥德修记》(Odyseey)和《埃涅阿斯记》(Aeneid)中的典故,以此来彰显爱尔兰语与古典语言之间的文化传承与历史连续性[1].通过在强势语言里融入边缘地区词汇,使多种语言成分并存,挑战了西方权威,使第一世界单一的声音中出现一种第三世界多音杂合的“多种声音”,从而消解强势语言的中心地位,释放了边缘声音,创造了抗争与对话的空间.
2.1.2 句法层面 《翻译》的杂合化策略表征不仅表现于以上丰富的杂合语汇,还体现于作品语言的陌生化句法特征.布莱恩·弗里尔使用了许多带爱尔兰盖尔语典型特征的英语句子,在传达意义的同时,也将陌生的异域语言思维模式潜移默化地植入英语读者的阅读行为中,从而完成对英语语言传统规范的颠覆[8],对自身语言身份的重构.仅举以下几例为证:
(1)“How do you put a tail on it?”[14](2)Hugh's panicked,“Put some order on things!”[14](3)“Put English on that,Lieutenant…”[14](4)“I wonder did anyone notice us leave.”[14](5)“The grass must be wet,my feet are soaking.”[14]在以上例句中,例(1),(2),(3)采用了盖尔语中很常见的“put x on y”结构,这种句法结构源于盖尔语,因为盖尔语是以名词为中心的语言,趋向于用名词而非动词去表达重要的概念[15].例(4)标准的英文句式应为:“I wonder if anyone noticed us leave.”但布莱恩·弗里尔有意使剧中人物采用盖尔语句式,即在处理嵌入问句时,在句法结构上经常使用没有变形的问句[15].例(5)是盖尔语另一个常见的特征——“v-ing”形式,即让剧中人物Marie使用动名词或动词的现在分词形式表达形容词的概念[15].因此,这里使用“soaking”而不是 “soaked”.总之,布莱恩·弗里尔在《翻译》中有意移植了盖尔语的句法特征,给译文带来了一些陌生的,甚至充满“怪异”色彩的句子,使译文更加生动、具体.这样可以使英语阅读者体验到盖尔语的异质性,领略到这种异域语言文化的魅力,对推动两种语言之间的平等对话及互补共进具有重要的意义.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是文化的镜像折射,文化的杂合主要通过文化蕴载词来体现.在《翻译》中,布莱恩·弗里尔在殖民者语言英语里嵌入了大量蕴涵爱尔兰独特风情及丰富文化内涵的爱尔兰盖尔语人名和地名.这些人名和地名隐含了爱尔兰的历史、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等.他用一种融入民族语言与殖民者语言的混杂语言表达了殖民地人民自己的观念、思想和生活哲理.体现文化杂合的人名如:Grania-Diarmuid′s Grania表示“爱尔兰海上女王”,Termon(Terminus)表示“地界之神”,Maire表示“头发卷曲的”等.体现文化杂合的地名如:“Bun na hAbhann”,“Bun”指“底部,底端”,“Abha”指 ”小河,河流”,因此,“Bun na hAbhann”指“河口”.Saint Muranus原指7世纪初在此处的一座寺院,后来这个名字就逐渐简化为“Murren”,这是指爱尔兰一个老石灰窑,是对Saint Muranus的讹用[14].“Tobair Vree”在盖尔语中指“十字路口”,该词隐含着一个民间传说.“Tobair”是一口井,“Vree”是盖尔语“Brian”的误用.“Brian”源于“Tobair Bhriain”.因为150年前,这里曾是一口古井,并不是十字路口,只是距十字路口很近.一位名叫“Brian”的老者,因为脸部长了肿瘤而破相,听说井里的水是神佑的,于是他接连7个月,每天都用井里的水洗脸,但肿瘤并没有消失.一天早晨,人们发现Brian淹死在井里.自此,这个十字路口就被命名为Tobair Vree[14].此外,剧作家弗里尔还巧妙地在剧中安排了爱尔兰少女梅尔(代表爱尔兰文化)与约兰德(代表英国强势文化)的约会与相恋.约兰德想和梅尔在一起,却苦于语言、文化的障碍,无法交流,于是萌生了想学爱尔兰语及文化的念头.最终通过借助爱尔兰语地名所构建的空间地图,两位恋人实现了超语言的交流.这一幕体现出弗里尔将爱尔兰语言、文化融入英语文化,实现文化身份杂糅的意图.总之,为了对英语文化规范造成冲击,布莱恩·弗里尔有意在译文中杂合了爱尔兰文化,向目的语文化输入、移植本族文化的差异性,使其文化的异质性特征得以保存、延续,并成为新生文化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同时,有效抵抗了英国对爱尔兰文化的控制与征服,让爱尔兰文化在英语文化中发出了自己独特但和谐的声音,重构了爱尔兰人民的文化身份及文化认同基础.
杂合化翻译策略是介于归化与异化两者之间的中间道路,是在“异质”和“同性”之间寻求统一与和谐,以消解强势、弱势文化对立,取得文化认同的明智之举[16].在《翻译》中,布莱恩·弗里尔通过融入具有本土特色,反映本土风情的爱尔兰语汇、句法结构、文化专有项,保留了爱尔兰语言文化的差异特征,帮助西方英语读者领略到爱尔兰独特的语言风格及与众不同的风气,使处于无声与边缘地位的爱尔兰语言与文化进入强势语言文化的舞台,完成了对英语语言、文化规范的“去中心化”解构,打破了英爱两种文化之间权利关系不平等的局面,抵制了英国殖民文化的渗透与控制,张扬了爱尔兰本土文化.在经济文化日益全球化的今天,凸显语言、文化异质性,使译入语得以优化的同时,又能对文化霸权进行抵制的杂合化翻译策略有着重要的文化价值.它促生了各种文化间的平等对话与交流,有利于消解文化霸权,遏制狭隘的民族主义和文化自恋,为全球化时代的第三世界国家在文化的国际对话中彰显自我文化身份,表达自身诉求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根据杂合理论,杂合是翻译的本质特征,是语言、文化交流的必然结果.在后殖民语境下,语言、文化的杂合化是弱势文化抵制强势文化侵略和精神控制,解构权威,去除殖民化,重构民族文化身份的一种有效手段,并对实现全球化时代文化的平等交流与对话,具有积极的意义.探讨布莱恩·弗里尔《翻译》中的杂合化翻译策略,对于发展、传播爱尔兰文化,维护民族身份有着重大的战略意义,对曾有过殖民地或半殖民地经历的弱势民族由弱变强,弘扬、传播本族文化起到借鉴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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