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英
(重庆邮电大学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065)
“并列结构”这一概念最早可追溯到赵元任的《国语入门》[1]。此后,丁声树等编著的《现代汉语语法讲话》[2]就该概念进行了具体分析。之后,研究者们采用层次分析法,对并列短语的标记、语法功能、界定、分类以及划界和语义关系等方面进行了研究。目前有关并列短语及其词序的研究存在以下分歧与问题:“并列短语”的概念之争、并列短语的界定、并列短语与并列复合词的异同、并列短语的词序等。
首先,汉语中,“并列短语”这一概念有诸多定义,且通常与“联合短语”相提并论,被视为等同或稍有区别。对并列短语的界定,目前主要依据与其他概念比较时围绕其特征分析进行。朱德熙在《语法讲义》中指出:联合结构由两个或更多的并列成分组成[3]。丁声树等的《现代汉语语法讲话》认为并列结构的成分是平等的,并指出成分与成分之间讲究字数匀整[2]。邢福义在其编著的《现代汉语》中提出,联合短语组成部分之间有联合关系,进而把联合关系细分为并列、选择、递进等类别[4]。
学界通常对“并列”这一概念有狭义和广义之分。并列适用于词、语、句等不同的结构层次。广义的并列指的是具有联合关系的并列词、短语或者并列句,如朱德熙所说“两个或更多的并列结构成分组成联合结构”[3]156。狭义的并列是将并列与选择、承接、递进等关系相对,如范晓的分类论述[5]。黄伯荣等也持相似的观点,认为联合短语由语法地位平等的两个或几个部分组成,其间是联合关系,可细分为并列、递进、选择等关系[6]。
除对“并列”这一概念理解以及并列短语的界定有分歧外,并列短语和并列式复合词的区别,也是在对并列短语划界时常被学者们论及的一个话题。在汉语中,除并列短语外,根据汉语的特点以及造词方法,存在不少并列复合词。并列短语和并列式复合词的划界标准和方法主要有意义鉴定法、功能鉴定法以及隔开法(也称“扩展法”)等3类。朱德熙等学者则提出了意义和形式相结合的鉴别方法,以弥补3类方法的缺陷[3]。
最后,有关并列短语的词序问题,学界也有不同观点。并列短语中由两个词语并列组合在一起构成的双项式并列短语(“并列二项式”),可简略为“A+B”形式。在各种语言中,这类短语普遍存在。长期以来,语言任意性支配说在语言研究中占据主要地位。由于并列短语中并列项之间的地位平等,“A+B”可变为“B+A”,词序大多变换灵活、自由。结构主义语言观认为:短语,尤其是并列短语内部的词序是多变的,因而缺乏研究价值。然而,就汉语并列短语的词序而言,一些有趣却令人迷惑不解的现象值得我们进一步思考与研究。比如,为什么人们倾向使用“知识和技能”而较少使用“技能和知识”?目前,定量研究并列短语的词序是一些研究者感兴趣的话题,但进行该研究的前提是必须了解并列短语的典型性,厘清并列短语与并列复合词之间的异同,以确定研究范围并在此基础上构建词序原则。
针对并列短语及其词序研究中的问题,笔者认为,认知语言学理论能对以上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做出解释。认知语言学的基本观点、假设以及该理论框架中的几个重要话题,即范畴的原型观、语言的象似观、概念整合理论以及与概念整合理论相联系的词汇化和短语固化,为全面考察并列短语及其词序原则提供了可能,是研究并列短语及其词序的理论基础。
20世纪70年代末兴起的认知语言学作为解释语言的一种路向,涉及众多话题,活跃于当今语言学界。王寅通过对该理论的哲学基础、生理学基础以及语言学基础等方面的研究,将狭义的认知语言学定义为:“坚持体验哲学观,以身体经验和认知为出发点,以概念结构和意义研究为中心,着力寻求语言事实背后的认知方式,并通过认知方式和知识结构等对语言作出统一解释的、新兴的、跨领域的学科。”[7]11
认知语言学的基本原则可以概括为3大假设:语言不是一个自主的认知机能、语法就是概念化、语言知识来自语言使用[8]。
认知语言学家们认为语言和人类的认知密不可分。语言的形成跟认知能力和经验世界(认知对象)相关,语言系统是认知能力和经验世界相互作用的结果。
以维特根斯坦、Austin、Langacker、Lakoff等人为代表的原型范畴理论(Prototype Therory)认为范畴内有最佳成员或典型代表,即“原型”,是范畴核心图式化的心理表征。在范畴化中起关键作用的是认知显著的原型,换句话说,原型是一种认知参照点。范畴内的原型典型性高。
就并列短语的典型性而言,邓云华指出:名名并列短语在各语言中占有最大的比例,具有较高的典型性。世界上有少数语言甚至只有名名并列,如土族语和普米语;有的语言中并列结构大多是名词,如日语和高山族语。各词类组成的并列短语典型性等级为:名词并列短语>动词并列短语/形容词并列短语。此外,名名并列短语有多种联结方式。排除结构项为称谓词或姓名的短语、方位名词短语、时间名词短语、“的”短语及固定短语,名词并列短语的联结方式共有4种[9]:
(1)N1+N2:两个光杆名词的联合、并列。如经济和文化、政治和经济;
(2)NP1+NP2:两个名词短语构成。如漂亮的姑娘、年轻的小伙儿;
(3)N+NP:一个光杆名词和一个名词短语构成。如这是对一个人的人品和办事能力的最佳赞赏;
(4)NP+N:一个名词短语和一个光杆名词构成(例略)。
并列短语有原型和非原型之分,从最不典型到最典型,是一个连续统,这一结论可以从原型理论的主要观点中得出。
范畴的原型观不但可以用来解决语言系统内范畴的划分难题,同时,也可以推断并论证并列短语并列项的语义亲疏关系。储泽祥采纳认知语言学中关于语义范畴的“家族相似性”的有关观点,论述了并列短语并列项的语义联系,并在此基础上提出并验证了语义亲近性是并列短语并列的基础。同时排列出语义亲近性的亲疏等级序列:两个近义词构成的并列短语>两个类义词1构成的并列短语>两个反义词构成的并列短语>两个上下义词构成的并列短语>两个类义词2构成的并列短语>两个对义词构成的并列短语>临时亲近的两个词构成的并列短语[10]。
邓云华在讨论联合短语内部的排序时,就提出了典型性成员位于非典型性成员之前的排序原则。这一观点和布拉格学派提出的标记理论用于词序分析的阐释基本一致,即无标记项先于有标记项原则[9]。
象似性(iconicity)是认知语言学研究中重要的话题之一。对象似性的理解,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象似性是指语言形式直接临摹现实世界中的客体,即皮尔斯(Pierce)所说的映象符(Image Icon)。认知语言学家认为,认知规律制约着自然语言,自然语言体现出认知规律,两者存在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因此,“象似性”在目前大多数的研究者眼中被理解为广义上的含义。在广义上,语言符号的有理据性、非任意性就是“象似性”,表明了语言形式是体验、认知、语义等多种内外因素促动的结果。语言的象似性就是指感知到的现实的形式与语言成分及结构之间的相似性。Givon也持类似的看法,认为意义与形式之间的对应关系就是象似性[11]967。
与并列短语及其词序相关的象似性原则主要是顺序象似原则和距离象似原则,以下就这两条原则进行详述。
1.顺序象似原则
顺序象似原则主要指的是戴浩一提到的“时间顺序原则”(The principle of temporal sequence,PTS):两个句法单位的相对次序决定于它们所表示的概念领域里的准状态的时间顺序[12]10。谢信一在戴浩一提出时间顺序原则的基础上,将该原则分成3部分:真实时间顺序原则、推断时间顺序原则、想象时间顺序原则。汉民族通过汉语建立这3种时间,组构概念,以描绘现实世界[13]。严辰松在分析语言的临摹性时,提出语言中的疏离、对称性、不可预料性以及思维的顺序,是临摹性的具体表现。其中,“思维的顺序”即是指时间顺序原则。汉语并列短语的并列项顺序往往受顺序象似原则支配[14]。
2.距离象似原则
距离象似原则也叫“临近拟像原则”“接近象似性”等。距离象似原则是一种概念、语义关系。Jespersen提出:紧密相连的观点趋向于放在一起。并列短语并列项的相邻,是语义接近性驱使,遵守了距离象似原则[15]56。Haiman 把距离动因表述为:语言成分之间的距离反映了所表达的成分之间的距离[16]。这一论述与Givon所称的“相邻原则”(the proximity principle)相类似。概念距离越小,语言距离越小,反之亦然。
如前所述,汉语并列短语的标记方式分为有标记和无标记两种。在汉语中,并列成分在语义上距离接近的通常不需要标记就能组成并列短语。标记程度的大小象似于联合成分之间的语义距离;反过来,成分之间的语义距离越大,标记就越明显。因此,标记的强弱完全对应于语义距离的大小[9]106。可见,汉语并列结构的弱标记性正是高距离象似性的体现。在语言结构与人的经验结构的对应程度上,汉语并列结构的距离象似性强,英语象似性弱。
就汉语并列短语而言,其标记性、典型性、象似性之间的关系可以用邓云华的博士论文中相关论点来概括[9]113:
(1)关于短语的标记性的一个蕴涵共性:合成词>同类联合短语>异类联合短语。标记的可能性从左到右相应为从小到大。等级右边成分之间的语义距离大于左边。合成词的语义距离最小,无标记,异类联合短语的语义距离最大,标记性也最强,居于二者之间的是同类联合短语。
(2)任何语言中的联合短语都存在象似性,尤其是顺序象似。
(3)任何语言的联合短语都包括异类短语,即来自于具体语境的需要和临时变异出现的组合结构。
(4)在联合短语的典型性方面,意义一致的典型性大于形式一致的典型性,即“意义优于形式”的典型性特征。
1.概念整合理论
概念整合理论(Conceptual Blending Theory)由Fauconnier提出,是研究语言运用背后的认知操作,探索意义构建和信息融合的一个理论框架。概念整合也称融合(integration)理论,主要涉及心智空间网络动态认知模型合并的运作过程[17]。
概念整合理论对于我们鉴别并列二项式更倾向于词或短语有一定的作用。词和短语的分解问题在汉语界长期以来争论激烈。根据概念整合理论提出的词语整合有层级性这一观点,可以依照结构的完整定型性、意义的整体性以及结构的本义和引申义来鉴别。首先,结构的完整是指不可扩展,词不能,而短语就能。结构的定型性是指构成词的各语素经常作为一个整体,普遍而且大量地在交际中呈现。相比之下,短语的结构具有灵活性,一般不具有稳定性和定型性。但不可否认的是,不少自由短语也表现出组成部分词序的倾向性,有的甚至成为类固定语。其次,意义的整体性是区别词和短语的一个重要特征。词的意义不是几个语素意义的简单相加,而是几个语素义的融合,表示单一的一个概念。而短语则不然,多数短语的意义往往是构成成分意义的简单相加,尤其是自由短语。最后,并列结构的意义是本义时,整合度低,是短语。但是,当并列结构的意义是引申义时,很难区分是词还是短语,例如“风花雪月”的意义不再是字面意义,而是比喻男女之间的情爱。这一类产生引申义的固定表达介于词和短语之间,从范畴的原型观来说,属于两个范畴的边界成员。为分析之便,将其纳入其中的一个范畴均可。
2.词汇化
国内外对词汇化研究有较多的关注。董秀芳以动词性并列式双音词为例,把汉语词汇化分为四个发展时期:第一,存在相应的单音同义形式,但组成成分不能换序;第二,同义的单音对应形式消失;第三,意义上发生由具体到抽象或由泛指引申到专指的变化;第四,句法功能发生了转化[18]120-134。
汉语中的并列复合词最初是由并列短语演变而来的,而且只有意合并列短语才有可能发生词汇化,最终变为并列复合词,其原因在于韵律的制约[18]104。形合并列短语的音节数目多余两个,不可能构成一个韵律词。此外,意合并列短语并列项之间的更紧密的语义亲近性也为词汇化奠定了基础。意合并列短语中并列项之间的意义在概念上的距离小于形合并列短语中并列项之间的概念距离,因此,也容易成词。
语言中,大多数语义较为复杂的概念如果能用词来表示,则该语言词汇化程度高。相反,若大多数复杂的概念必须用短语来表示,则表明该语言词汇化程度低。词汇化程度的高低可以用序列来表示:单纯词>派生词>合成词>短语。从这个等级序列可以看出,单纯词和派生词有较高的词汇化程度,合成词和短语的词汇化程度最低。词汇化程度越高,就越接近“词”的原型,词汇化程度低的则介于词组和词之间。合成词和短语二者虽然有高低之别,但二者属于词汇化程度相邻的两个范畴,根据之前提到的范畴的原型观,也不难解释在语言中存在大量的介于并列短语和并列复合词这两个范畴之间的非典型成员这一现象。
3.短语固化
汉语和英语中均有不少词序固定的并列二项式,称作“成对词”或“凝固词”。汪榕培在谈到“成对词”这一概念时,用到“words in pairs”这一说法[19]137。例如,“左思右想”“七上八下”“金钱美女”“龙飞凤舞”“上上下下”,不少这类短语在汉语中已成为成语,收录在各类词典中。这类固定组合有一个共同点,即意义并不是构成词意义的简单相加,而是产生了新意,例如,“上上下下”是指全部、全体质疑;“金钱美女”意指不高尚的人生追求和理想。
汉英成对词在构成成分上有共同点,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1)由两个意义相关的词构成的成对词在两种语言中都比较常见。如英语中的safe and sound、near and dear,汉语中的上吐下泄、七手八脚等;
(2)由两个同义词构成的成对词在汉语和英语中都很常见。例如,英语中的wit and wisdom、over and above、really and truly,汉语中的情人小蜜、东拉西扯等。差异主要在于英语中由两个反义词构成的成对词较多,如:up and down、first and last、back and forth等等,而汉语中不多见,汉语一般采用有所依托式,如“左……右……”等结构。
从构成成分的结构关系来看,汉语比较单一,即采取联合型构词法,前后项之间是语法地位平等的同义、近义、反义、相关义等意义关系[20]。而英语未必如此,如nice and soft,前后之间是修饰和被修饰的关系,属于偏正组合。
认知语言学的诞生为语言学研究提供了新的范式。认知语言学的基本观点和假设为全面考察并列短语及其词序以及对比其在汉英中的异同提供了可能。该理论框架中的几个重要话题,即范畴的原型观、语言的象似观、概念整合理论以及与概念整合理论相联系的词汇化和短语固化,构成并列短语及其词序研究的理论基础。
范畴的原型观能合理解释词汇、语法、句法等语言学分类以及这些术语的界限问题,同时,并列短语具有典型性这一事实也为研究尤其是定量研究并列短语及其词序提供了理论基础;根据范畴的原型观,并列短语有典型与非典型之分,并遵循典型性成员位于非典型性成员之前的排序原则。语言的象似观对研究并列短语及其词序有重要而直接的贡献。任何语言中的并列短语都存在象似性,尤其是顺序象似或时间顺序原则,在汉语中尤为明显。部分汉语并列短语遵循真实时间原则,也有不少并列短语遵循想象时间原则和推断时间原则。就距离象似性而言,距离象似性与标记性有关。由于汉语并列短语的标记性强,英语较弱,汉语并列短语的距离象似性强于英语。概念整合理论关于词语整合具有层级性的观点有助于我们鉴别并列结构倾向于词还是短语。并列短语在词汇化和固化程度上的不同,与概念的整合层级性相关。与英语不同,汉语由于并列短语的双音化现象普遍,短语和词之间界限模糊。
[1]CHAO R Y.Mandarin Primer[M].Bost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48.
[2]丁声树,吕叔湘,李荣,等.现代汉语语法讲话[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2.
[3]朱德熙.语法讲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4]邢福义.现代汉语[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1.
[5]范晓.短语[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6]黄伯荣,廖序东.现代汉语[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7]王寅.认知语言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
[8]CROFT W,CRUSE D A.Cognitive Linguistic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
[9]邓云华.汉语联合短语的类型和共性研究[D].长沙:湖南师范大学,2004.
[10]储泽祥.汉语联合短语研究[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02.
[11]GIVON T.Syntax:A Functional-Typological Introduction[M].Amsterdam:John Benjamins,1990.
[12]戴浩一.时间顺序和汉语的语序[J].黄河,译.国外语言学,1988(1):10-19.
[13]谢信一.汉语中的时间和意向(中)[J].叶蜚声,译.国外语言学,1992(1):20-28.
[14]严辰松.语言临摹性概说[J].国外语言学,1997(3):21-25.
[15]JESPERSEN O.The Philosophy of Grammar[M].London:Allan and Unwin,1929.
[16]HAIMAN J.Iconic and economic motivation[J].Language,1983(1):59.
[17]FAUCONNIER G.Mental Spaces:Aspects of Meaning Construction in Natural Language[M].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
[18]董秀芳.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19]汪榕培.英语词汇学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
[20]刘世英.汉语并列短语词序制约因素研究综述[J].重庆邮电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3):134-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