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肯
每一次抵达
宁肯
宁肯:作家,《十月》杂志副主编,著有长篇小说《环形山》《天藏》《三个三重奏》等。
去道德。《美国往事》是一部黑社会题材的电影,表现的却是人性与普遍性,成长、爱恨、友谊、背叛,被一种黑色的抒情方式笼罩,构成美国往事,值得深究。略萨说“政治要为文学服务”的观点应让我们不再畏惧现实。中国巨大的权力场构成的现实不应让纯文学畏惧,关键看能否写出人的普遍性。
冒险,就是没把握,人就是在没把握之中发现自己潜能的。写作就该这样把自己投入到没把握之中,然后惊讶地发现自己。这时的发现还往往具有创造性,因为不是预设的,是平时你在不属于自己领域而又关注的过程中积累的。
小说的开头几章为什么难?难就难在开头几章在扎根。一个人物一条根,几个人物几条根,根扎牢了,扎深了,扎反复了,扎得扭结一起,盘根错结,生长才真正开始。这就是为什么拔起一根小草常常会带着那么一大团根的缘故,生长容易,扎根难。反过来说根扎得不难,小说也不会走远。
追逐那些念头,抓住那些念头,念头与词语最初粘连在一起,如同肌肉与组织,分开它们会丧失一部分,但关键词不会消失。于是重新浮现,追逐,抓住,逻辑、条理、慢慢变得清澈,澄明、快感由此而生。这就是修行。
人有时会无意识地回到过去某阶段的生活环境,直到有一天恍然:这儿不是和自己当年在西藏哲蚌寺山下住过的小山村很像吗?那时现在,四周皆山,既可仰视,也可俯视,背后与两侧是更高的山,正面是倾角的村庄、树、公路、河谷,对面远山脚下反光的河流。如果梦与现实互映,两段生活也可互映?
如果不放弃自我,仍能领略并融于佛教的智慧,那才是正途。佛祖也不主张成为一个先验的佛教徒,要有一个证悟生命的过程,水流千遭归大海没错,“如何让一滴水不干涸?让它流入大海”没错,但直接入海就是错的。
抓住那些瞬间心理变化刻画人,往往异常真实,托翁与卡夫卡都是天下无双的高手,前者日常、准确,后者悖论、奇崛,谁更牛真说不好。
有时,一句话会把小说带往不同方向,走了一段,甚至很长一段,才发现不是灵感,而是错误。
用手机拍了许多照片,可惜与电脑无法联通上传。我的科技进步总是落后一截子,慢慢腾腾跟着这时代,不愿跟,但不跟也不行。但同时若无手机我能随时记录吗?只能用古老的文字,因此又愿跟这时代,但是愿以自己的节奏。我不能太快,快了会觉得失重,虽跟上了时代,但却跟不上自己。还是慢慢腾腾在后面走吧。
对于一个慢的人,时间总是太快了。时间呵,时间。我以慢的方式叹息时间之快。
隧道还可以这样美,打破了一种认知习惯。这样的见识多了,也会让你打破一些认识习惯。习惯如认知的墙,从潜意识就把你拦住了,比如,我经过无数次隧道,觉得隧道天经地义如此,从没想过,连潜意识也没想过,隧道可以绿化,可以像仙境一样。这种情况还有多少?而见识的功能正在于有助打破习见。
习惯如认知的墙,当你只看到墙就习惯地认为过不去,于是也就不再过,甚至想也不再想。这就是认识之墙。许多时候我们都处于墙的这一边。但很有可能墙其实并不存在,当你执意去撞南墙,还没走到墙前墙就突然消失了。或者一碰即倒,豁然开朗,不过纸糊的。因此,要形成一种意识:南墙有时是可以撞一撞的。
畸形的权力,必导致畸形的暴力。变形、荒诞、毫无道理的并置,脑残、巨大而内在的反讽效果,既充满想象力又缺乏想象力,操盘与木偶,借风撒邪,洗脑激情,弱智,颠覆与狂欢,现实的文学化、叙事化、修辞化、戏剧化、文本化,这一切构成了有中国特色的后现代,无国可比。
没有比格伦·古尔德的《哥德堡变奏曲》更适合写作的背景音乐了:抽象、干净、纯粹,没任何抒情因素,不会干扰你却陪伴着你。换句话说,只有一种纯粹的孤独陪伴着另一种纯粹的孤独,互不相扰,孤独才成其为真正的孤独。正如一块岩石与另一块岩石摆在一起。
为什么面对老建筑,会多少有点像面对自然界的事物?时间赋予它们生命。老建筑或老城市附着了时间,而时间恰是一切事物活性的媒介。自然界有着生生不息的时间,越老的城市、越老的建筑就越有时间的合法性。在这个意义上我并不反对城市。但为何我面对窗外哪怕是早晨的小区毫无感觉?因为太新,我倒成了旧事物。
人与世界的关系,有时就是荒凉与荒凉的关系。大漠深处的孤独,生命的微末,不是单方面的抛弃,而是双方面的渐行渐远,双方面的背过身去。诗人说出人的最边缘的感受,如果没有诗人,还有谁能说出人的无穷无尽的边缘的感受?如果不是诗人我们还能在最黑暗的边缘略微看见自己吗?边缘的延伸延长了我们。
即使一个诗人倒下了,后面还有慢慢跟上来的诗人、越过去的诗人,虽然总是个别的。在这个意义上,由于诗人的存在,我们的生命是无限延伸的。
小说坐那儿一天不一定能写出什么,散文只要坐那儿就有不错的收成,因此散文更像劳动。但小说像什么呢?反正不像劳动,至少不像在这个世界的劳动。在散文中你活得实实在在,颗颗米粒都清清楚楚。小说的一切都像隔着一层纱,从哪边看都可以,但一切都有纱穿过,如同在镜子中。没错,小说是在镜子中的劳动。
诗歌是在钻石中的劳动,在确认自己的光源时,自身也成为光源。
小说永远有一个次序问题,先说什么,后说什么,从哪切入,宕一笔,拉回来,不能扁平,错落一些。这是非常一般的,不包括无法预料的秘径。散文也有一些曲折,但不像小说天然的就这样摇曳。所谓摇曳,因为生活就这样摇曳,打一瓶醋都很摇曳。或者开车,到海边兜风,看看港口,为什么要看看港口呢?一种暗示。
刚看完电影《白鹿原》,一个字:皱。一句话,还是“旧中国”叙事。缺少一个基础性的民国的真实,语境还是太强。当历史被妖魔化后,文学应该努力揭示基础性的真实,包括基础性的人性的真实。不知道小说如何,电影是这样。
写作进入深水区,时间也一样。
小随笔,点滴发现,挺好,微博有写作预热与日积月累的功能,过去许多随机的东西都散失了,如今得到收拢,日常变得细致,可察,有质感,不再依赖虚构般的记忆功能。
挑选着纷纭的内心,找到唯一性。唯一性就是准确性,与精密相关,找到了,一切都变得清晰,恰如其分,就像将钟表打开。如果找不到,一切总是模糊的。有时觉得找得差不多了,一端详还是混乱,还不是钟的秘密心脏。这时就需要反复安装,几个小时,几天,直到钟摆突然动了,后盖打开。
畏难是常有的,有时半天也进入不了状态,在状态之外游离,匆匆几个小时就过去了,这种情况是常有的。最有趣的似是而非的时候,就像焦距总是调不准,不是左了就是右了。或者像门里门外,刚跨过来又跑了,跑了一会儿又回来,再试着跨进去,如此反复,慢慢登堂入室,直到找到最黑的屋子,一天就算呆住了。
写微博如吸烟,可缓解情绪。难的时候或预热的时候就吸一口,写上几句,吐云吐雾,还很在场,一举两得。
五点钟的夜,四点半的夜,四点,身体醒来,天空和大地都还未醒。有祷告习惯的人还是好,这时有明确的事可干,可像清水一样洗涤精神,如同洗涤有诸多睡垢的身体——残梦、破碎的意识,等等。但若无信,内心也没任何语言,什么也没有。没有超验,没有头顶上的事物,这时怎么可能有语言?只能喝茶。
写作内部的声音只有在写作之中才能产生。比如有些词,只有在擦亮之后才发现它原来并不清晰,之前你觉得挺亮堂呢。句子,段落,章节也是这样,不擦不知道它们的脏和尘土,擦过才恍然、慨叹。反复的擦才会发现深度的光亮,这光亮与原来的光亮完全不同。没有真正的光亮可以一次抵达,因为发现之媒是分层的。
唐山、曹妃甸、湿地、滨海、沼泽、海员酒店、唐海,这些词本身就富于汉语之美,如果置身其中,感觉如何呢?事实上我不知是置身实地,还是置身这些词中让我恍惚,我觉得至少一半一半。我不知其他语种是否有这样密集的充满诗意的令人联想的词汇排列,我觉得应该没有,只有古老的象形文字才有这样的美感。
异地意味着敏感,原点正相反,意味着迟钝、无变化,这一天和上一天完全相同。而工作需要的不就是迟钝吗?只有工作才能战胜雷同的一天。在雷同中有时会有一种类似身体心灵完全关闭的孤独,这时就是呆着,听任时间前进,身体没有任何回应。然后,慢慢唤起过去的身体开始工作,过去活过来,一天过去。
异地是暂时的自己,人们喜欢这种暂时性,但时间长了会发疯。
所以要有修行、静观,把那些扰乱如同尘埃的东西在体内打扫干净。如果不借助宗教,比如早课,就能完成自我的清扫,那也一定借助了具有宗教性质的东西,比如写作。但写作本身同样需要寻找主体的支持,这就构成了自身是主体却又寻找主体的悖反。我们只能用为之疼痛的东西解除自己的疼痛,这正是难处。
把中断了的工作接上,有时就像接续断了的骨头一样,需要时间。或者比接骨还要复杂一些,需要已放凉了的肌肉升温,血慢慢稀释、流动,寻找那些断了的接口。需要局部的温度,亦需要整体的温度,当局部有点恢复而整体还没有,会感到整体的可怕。
面对某种难度,缓慢是值得的,越慢越有一种力量,一种不可一世的东西。
长篇小说与微搏节奏互补:创世的庞大、艰难、没有边际的劳作与瞬间所感、点点滴滴的另一种记录映照,十分神奇。如同一种复调,钢琴与长笛的间奏,大河与小溪的呼应,构成另一种立体的写作。一部长篇小说下来,后面会跟着多少细细的涓涓的微博呢?
总是音乐把我带回,离开不过两天,自身已有些陌生。自身如同老屋,一切都在,但温度全失,需要身体慢慢浸润,有了身体气息,一切才能重新开始。而音乐,比如古尔德,总是那么直接,如柴草慢慢燃起壁炉,房间温暖。坐在一切如故的椅子上,慢慢的如有神守,自身也温暖起来。
某些复杂的重要的事关内心的叙述与分析,必须层次清晰,并且如水流一样自然,否则意思虽有了但感觉出不来便是失败。换句话说,所有的意思都要被核心的感觉照耀,都要感光。不感光的意思表达是黯淡的,感了光,无论多复杂都会像表的内部一样精密。然而这要花大力气,苦心孤诣,但是值得。
核心的感觉就是准确,始终都准确,每个局部都准确,所有出彩的句子都要符合准确原则,否则宁可客观、实在。整体上警惕那些华彩的、让人眼睛一亮的句子,对叙述而言,最好的表达是一切都在词语下面运行,上面几乎看不出什么光泽,除非日出或日落的高潮时刻。
预设与水到渠成是两个神秘的概念,两者位于时间的两端,但预设既属于前又属于后,类似抛物线,维度要复杂一些。水到渠成则是一个点,你不知它在哪儿,它无疑也应是抛物线的落点。但抛物线的运行充满盲区与不确定性,未来的一点在哪儿呢?就在毫无准备时如前方的灯一闪,两点突然感应,便是水到渠成。
换句话说,水到渠成是突然降临的。噢,就是它,成了,那一刻即是当然,这时距真正的成还有相当的距离,但你大体已清楚了,知道怎么走了。剩下的就是技术性问题了,而不是方向性的问题了。方向不明,试探前行是写作中最不安的时候,但回头看又是最有意思的时候,水到渠成的快感也正在此。
变态是一种自由,但并不体现自由。《兰亭序》的可贵在于既是自由的,又体现着自由。这不仅是行书,也是狂草的真义,不断突破自由的边界,却不变态,以至达到形而上的自由。而某些变体,只是纯然个体的自由,实际体现的却是枷锁。偶观《兰亭序》,有感。
为什么要神似?因为神似是一种自由,形似是一种束缚。
书道有两路,一是怪丑拙异,一是自由与自在。前者虽风格明显,但旨归不是自由而为枷锁。后者虽在矩中,却向无限的边界伸展,在伸展中确认自己。枷锁倘有深意,为灵魂之痛,颇可取。但不幸我看到多是趣味。趣味,一个无主体的词,低端而广泛,苇岸深诟之。
临帖有日,想走路,犹豫不前。昨看晚报,上有我一文,忽见另版王羲之并附大幅《兰亭序》,瞬间犹神启,乃顿悟自由。尝闻先锋即自由,虽舶来语,一直心仪,观《兰亭序》发现古今中外原无异。又尝获《车前子》真墨,取出观看,全身通感,自由自在,自在自由,遂浑身解放,自在可鉴。
又坐坏一把椅子。
停下的车再次启动,呼呼地喘气,冒着白烟,不像电气机车轻轻滑动便走了。古老的写作,像十九世纪的车站、月台、铁轨,蒸气笼罩。这样的缓缓启动不知多少回了,有时会停三天,有时一个星期,有时更长,以后还不知有多少回。在这个意义上,写作的确越来越像一种古老的行为,一个逆光的回到过去的行为。
思想是一件费力的事情,捕捉思想更是如此。当放出那些思想的鸟,你却并没同时准备好捕它们的网,你准备好网,那些鸟又飞走了。或者飞走了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变得残缺不全。残缺不全往往会改变最初的思想,形成另一种东西。这还算好的。更多时候会因残缺而迷失。最好的状态是思想飞起来,网也举了起来。
听废了许多优美的音乐,再听有些恐惧。作为工作的背景音乐,它们提示着艰难与挣扎的记忆。它们已不完全是它们本身。听得时间长的,比如异常感人的《美国往事》主题音乐,古尔德抽象又痴迷的《哥德堡变奏曲》,现在已不敢碰。感谢它们,以至有点抱歉,它们几乎成为祭品。
习惯了慢的方式,快了感觉很不适,觉得对写下的东西没把握,不在掌控之中。但有时没办法不快,譬如对话,一个人激动地说话,或出于性格原因长篇大论,就不可能字斟句酌。此时取势,内容次之。但叙述上也是如此,问题就大了,快的东西无法重读,甚至也不敢重读,由此大约也理解了快手不改也不读自己所写的原因。
一个同行问我,感觉我的东西一气呵成,写得很快,我说那是一种修改的快。换句话说,是一种掌控中的快。有人迷恋非掌控的东西、一种状态下的书写,我觉得只有天才才可有此迷恋。我等愚钝,只能用反复的自己才能达成自己,多少与天才相抗。
一波三折是事物的规律,生活常如此,但我们的故事总是把握不了联系极其精密又自在的三折,要么残缺不全,要么联系得造作,似是而非,经不起推敲,更不消说胡编乱造。只要不是真正的一波三折,就不真实,不真实,意义就是悬空的。
对早晨,包括早晨的夜,越来越不敏感。起来就起来了,习惯了灯,窗外黑乎乎的,偶有一瞥,天蒙蒙亮了也没任何兴致。缺少变化,每一天都是同一天,这便是日常,甚至是日常的核心,也是日常的最隐秘之处。在感觉不到隐秘的时候回头一看,时间已走出很远,一年又快过去,十年也是如此,这便是日常的秘密。
为什么会怀旧?为什么二十岁就开始怀旧?为什么脑子里总是布满过去?向后的火车越来越快,向前的几乎不动。事实上同样飞快。生命如两列交错不完的车,飞快的窗口绵延不绝。或者像两只悬停的蜻蜓,向前与向后难解难分?虽方向不同但整体摆动又是一致的,这是一种怎样的空间里的时间形式?
天像冰一样,慢慢亮起。
好字、智慧、节奏、发现,呈立体地表现。那些无法用画面表达的文字,那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画面就是艺术,但在人身上它们又是一致的。而音乐更是与语言、画面对立,难以相互表达,但一致性依然存在。存在于哪儿?上帝。每种音乐都有创世性质,至少来自于创世,其他能感受到照耀已属伟大。
为什么丑的东西非常顽强?恶的东西也有类似特点,这两点在文学艺术中往往也有震撼的表现。但假为什么不具有任何审美可能?除了招至厌恶、唾弃。丑或恶还不能完全颠覆一个人,假为什么能够?
文学与远方,是一种什么关系?这是个有趣的题目。一个人在远方生活了一些年,即使他回来了,远方并没有了结,会一直陪伴他。正如童年是人的另一个远方,即使远离了童年,对有些人而言,童年始终在他身上,像长长的影子,以至到了老年又回到影子上。因此人的一生应该有一个远方,和童年相应,如两面镜子。
在远方看到童年,在童年看到远方。有些人到了远方再没回来,就有了故乡,这时候故乡成了远方。故乡、童年、远方,三面镜子复杂地互映,成为更为立体的人生与经验,这时候怎么可能没有书写?即使不书写,怎么会没有这方面的阅读?文学就生长在远方,生长在摆放不同的镜子中。
一个人如果游离于自己的内心之外,如同有门而不得入,会有一种自我的丧失之感。进入别人的内心是困难的,进入自己的内心也不容易。如果人的心有七重门的话,很多人只是在一或二门,很少人能在七重之内。有些人不能待在七重之内便是痛苦,每天的穿越并非轻车熟路,而每一次抵达都不同。
一夜睡眠之后,是离自己最近的时候。这时你仿佛刚从最核心的内心深处出来,只要稍稍后退一下,就可以待在最澄明之处。那里无色无味,比海水还净,连梦的痕迹也被澄明涤去。老子说的赤子之心大概就是这样,这样的心开始工作就是在原点工作。老天给人早晨,大概也是对早晨的人有所期待。早安,早起的人。
一种思维方式决定了说话方式,而思维的形成亦是漫长而个性化的。
很少见到我们的作家大段缜密的心理描述、感觉分析、意识活动,或许这注定是西方作家的专利?我们有瀑布式的感觉推进,有细节显示的微妙心理,有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营造,有象征、映衬、指涉,但这一切都不能取代正面的心理描写的力量。这种描写因为缜密而相当可怕,真实感让人望洋兴叹。真要较量,我们行吗?
福克纳的可怕,不在于在一个邮票大的地方创世,而在于其心理上的建构。进入他的作品如同进入地下,前面没有路,你跟着他艰难地往前走,待回头世界已被部分地创造出来。这个世界越来越大,越来越精密,你在地下感叹一个人怎么能有如此的创造能力,且是在地下?没这种能力福克纳就什么都不是。
不要说在现实中,就是在小说中人的心理也是那么丰富、瞬息万变!独自是无限天地,两个人更像是对面开来的火车,窗口与窗口的那种交互、映现、飞速,一旦用文字放慢,也像高速摄影机放慢后的情形,多少真实与发现尽在其中。心理,如果准确予以表现,当然不会枯燥,更不会乏味,因为它就像分层的镜子。
当你读一部小说,慢慢发现更多是在读你自己,这部小说就成功了。事实上优秀的小说,很少有故事像你,但有许多心理像你,在很多细微的地方让你产生认可。这是小说追逐的,也是读者追逐的。
杨炼写过一首诗,叫《眺望自己出海》。我喜欢这首诗,这首诗前面还有一句,叫大海停止之处,我也喜欢。我觉得这两句诗可以连起来读:在大海停止之处,眺望自己出海。大海会停止吗?当然会,任何一个海边都是停止。但实际上更多时候海边让我们想到开始,只是当我们稍稍复杂后才意识到也是结束。
经典不是告诉你知识,而是告诉你如何感受,读经典很大程度是要塑造自己的无意识。无意识对文学之重要在于,最终是无意识是否雄厚决定着一个人的创造力。无意识有两大来源,一是童年经历,另一个就是经典阅读。
一次讲演就是一场内心之乱,不过总算弄完了,可以回到老事情上。最快乐的事就是每天做同一件事,日出而做,日落而归,不要有任何打断。现在又回到田间地头,虽离开的时间不长还是觉悟得有些缓慢,上一次劳动的地方已长出荒草,或许对树来说这就是一个年轮。现在理解了,每道年轮都是生长之痛。
研讨会上,几乎所有人提到我的作品特别、特殊,已经过了十二点半,留给我最后说话的时间极其有限。讨论总是这样,作者没发言时间,只有鸣谢。但我还是说了两个意思:1、这种特别意味着什么?孤独。写作就是一种孤独寻找着另一种孤独。程德培说,不,是一种沉默寻找着另一种沉默。此时,已是晚上碰杯时。
一个人只能是自己的作者,说的不错。但也有人隐得更深,像别人的作者。李昌镐的棋没一点自我,最可怕,类似李的小说似乎还没有。所谓零度写作也很难达到李的境界,真正的零度写作是李昌镐。
所谓一年到头,指的就是今天,12月31日。天气不错,阳光毫无末日之感,相反十分透亮、朝气。然而心情却不似这般透亮,一年总是不算短的时光,或许只能用一种心情回顾,很难用记忆。记忆太满了,到了今天倒是想放下,不走了,歇歇。不是站着,也不是坐着,就是蹲着,一种固执的沉默姿势,一个古老姿势。
(录2012年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