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音
“交流”的政治与伦理
——读《交流的无奈——传播思想史》
李音
李音:文学博士,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当代文化、文学研究。
人是会说话的动物。我们每天都在进行着交流的活动。但是人又是最孤独、最害怕孤独的动物。像巴别塔之上的天使一样透明地交流——不受限于语言和肉体,没有被误解的成分,思想毫无障碍的融合,一直是人类汲汲以求的梦想。然而,人类交流的历史表明,完美的交流永远只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乌托邦。人类科技的高歌猛进无助于消除孤独感,更令人沮丧的是,情况似乎越来越糟糕了。“交流”成为20世纪的典型观念之一。我们对“交流”的喋喋不休折射出我们深重的焦虑与渴望,也正说明我们痛感交流的缺失、社会关系的缺失。但是我们并不能说,失败的交流是人类的丑事,这个噩梦构成了绝望的深渊。相反,正是它——不完美,推动了人类追寻完美的交流的努力,它首先是推动交流观念的力量。这是我们的不幸,亦是我们的大幸。美国学者彼得斯(Peters John Durham)的《交流的无奈——传播思想史》一书,考察的正是人类“失败的交流”的历史。这是一部融合了科学、宗教、政治、哲学与伦理学的传播思想史。作者敏锐地觉察到交流问题从根本上说是一个政治和伦理问题,而不仅仅是一个语义的问题,它和伦理学、政治哲学、社会理论具有同质性,其关注点都是社会组织中的“我”与“他”、“我”与“我”、“近”和“远”的关系。也就是说,交流是一种行为,更是一种观念——这种观念牵扯到个人经验的沟通,社会关系的建立和民主的推进以及社会的发展。因此,书中 所 谈 的 交 流 理 论(communication theory)始终不是人们惯常的狭义的传播探究理论。作者是把交流视为人类的一个生存状况,从而将其深植于人类悠远的历史生活中来追本溯源。他以20世纪20年代为窗口,将历史与当下勾连起来,考察了“交流”观念沿革的五个重要的历史时期:古希腊哲人柏拉图《斐多篇》和《会饮篇》中的双向爱欲交流观;《圣经》中耶稣的使徒保罗的单项播撒观;中世纪神学中的天使交流观;近代哲学的精神交流观和19世纪招魂术的交流观;现代传播理论中的交流观。作者既以当代烛照过去,又以传统阐明当代,在历史与当下的大量暗合之处,试图探明失败的根源。对历史的梳理与对“交流是心有灵犀的梦想”的批判是本书的重要内容,却不是作者的最终目的。作者想要的是,能不能找到一条新的思路,使我们既避免对话的道德特权,又避免交流失败的哀婉情绪,并反思我们时代的民主、博爱及其变迁,从而更好地解决我们时代的一些重大困境。因此,政治与伦理的诉求才是作者的目光所在,也是本书内在的真正线索。
“交流”是一个形态不分明、界定不清晰且历史丰富多变的词汇。在拉丁语中,它是“告知、分享、使之共同”的意义。14-15世纪进入英语后,它有“给予、告知、迁移和传输”的意义。这些都和我们现在的“交流”——“对话或互动”的观念多少有点风马牛不相及。我们现在是在exchange(交换) 的 意 义 上 使 用communication(交流)一词的,在这个意义上,它包含交换、情感共享的意思,它暗含着要求一种开诚布公的交谈,一种亲密无间袒露心扉的意味,甚至暗含着这样一种理想的期待:两个心灵超越语言交谈的相会和意识的融合。这并不是communication历史中唯一的定义,但正是这个定义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上升到显著的位置,也正是这个定义使得“交流”——人类诞生伊始就存在着的行为,只有到了我们的时代才成了一个令人焦虑的棘手的“问题”。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沿着历史的踪迹,探寻先哲的智慧来解答我们的困惑,甚至说,这是一个有效的办法,它有助于我们更加清楚我们的问题所在。
无论是西方的先哲苏格拉底、耶稣,还是东方的先哲孔子,作为人类道德的导师,交流的理念都成为他们学说的大背景。尽管苏格拉底的互惠式双向爱欲交流观与耶稣的广泛撒播观明显地相悖,孔子的广收门徒亦与此二者均不同,但他们又有着共同的特点:对思想和意义,他们不搞个人独享、奇货可居,即他们没有“原创”的观念——所谓“原创”,是后来在欧洲现代文化中产生出来的个人表达和版权的新观念。他们在传授的教义内容上、传授对象和方式上抱定审慎的态度,但是对于之后教义如何被解释却又撒手不管。并且,他们都“述而不作”。此种行为背后,其实是拒绝了这样的观念:个人能够成为真理的源泉。因而,他们的交流是一种爱智之学。他们认为,把自己的思想留给他人去琢磨,是最能够给人激励的姿态,这迥然有别于后世人们孜孜以求的完美交流——最好的交流是忠实复制一个人内心怀抱——在他们的时代,这种观念根本不存在。仅仅是到19世纪后半叶,“交流”才获得了两个心灵的非物质接触的含义。这个视野经历了长期的酝酿:早期基督教确立了不受限制的心灵对接交流的最高级样板——天使;英国经验主义尤其是洛克率先使用“交流”,把它从物质共享送上了精神共享之路;19世纪的招魂术则给我们留下了一套词汇——媒灵、渠道和交流,还有一整套意象——感知共享和远距离的心灵感应。在这个历程中,奥古斯丁、洛克对灵魂/身体、意义/语词的两分法奠定了现代交流观的基础;天使的交流模式则成为人类的梦想方向,为此人类采用各种技术手段完善媒介。
19世纪无线电技术的发明,极大鼓动了人类的野心和梦想,而且这些技术的发明及早期应用本身,就和人类许多大胆的狂想不可分割。灵魂的飞翔、无需肢体而发出的声音、刹那间在远距离现身,等等,这些无身体接触的梦想,不仅是当时人们茶余饭后的重要话题,而且是技术发明的重要推力。技术开发初期与大量“庸俗的迷信”、招魂术、传心术等始终纠缠不清,它们彼此鼓励互相促进。看看以牛顿为代表的这一时期最优秀的科学家的行为和言论,就可以发现,物理学正在为形而上学发疯。同时,“交流”首次成为一个突出的问题——它缘于和基于这样的时代认知:我们的感知和感情都是我们每个人独特的东西,而个体大脑之间并不存在着神经相连的中央交换器,因此个人意识是相互隔绝的。19世纪末创造的两个词——“唯我论”和“传心术”都反映了这种个体本位的文化。环绕个体心灵的围墙是一个不争的共识,无论这个围墙是一捅就穿(传心术)还是令人生畏的难以穿透(唯我论)。这召唤出人们两个极端的梦思:立即可以实现交流的美妙梦想和孤零零钻迷宫一样的噩梦。不过,新技术的采用使人际交往经历了全新的体验和描绘,远距离传输正得以成功。但是技术不是完美的,那些借助技术进行远距离交流发生的差错,如丢失的信件、错误的号码、短路时模糊的信号、错误的投递等等,是如此的常见,以至于它们成了比方,用来描绘面对面交流中发生的烦恼。逐渐地,人际交往变得只有放在有中介交流的阴影中,才是可以想象的交流。这些来自于新技术的问题以及人类精神上对新技术的接受参与、构造了“交流”的二元属性:交流既是桥梁也是沟壑。“交流”观念史上非物质的精神接触的悠久传统被画上了一个句号,communication一词逐渐增加了“通讯、传播及手段”的意思。
随着通讯传播技术的发展,“交流”出现了新的议题,20世纪一战和二战后都掀起了相关论争热潮。在世界各地,无论是在哲学领域还是在宽泛的社会思潮和文艺创作中,“传播”的问题都显豁出来。不过,多样的研究领域生产出的观点和看法也很纷繁。以李普曼、伯奈斯、拉斯韦尔以及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卢卡斯为代表,他们认为传播就是撒播劝说的符号、借以管理大众的舆论,它把分散的人捆绑在一起,无论好坏吉凶,传播具有造就或摧毁政治秩序的力量。这种观点曾给希特勒写作《我的奋斗》提供了启示,而希特勒也印证、加重了这种悲观论调。另一类看法比较积极乐观——把传播当作澄清语义不和谐的手段,通过提高传播的质量教育出良好的公民,从而通向更加理性的社会关系,此论以奥格登和里查兹为代表。在现代主义艺术中还广泛唱和着第三种观念:交流是无法逾越的障碍。20世纪20年代的艺术,弥漫着对难以企及的个性和群氓幼稚病的恐惧与焦虑。除上述以外,还有海德格尔和杜威两种谱系的观点,他们都回避了唯我论/传心术的二元对立。海德格尔认为交流是对他者特性的揭示和自我硬壳的打破,而不涉及私密心灵的共享。杜威同样回避语言是心灵交流渠道的语义学观点,但他承认交流是参与,是对人类行动的协调,共同创造集体的世界。20世纪20年代这五种共存缠绕的观念各自导向着不同的社会实践,他们不仅与19世纪后期的思想遗产有直接的相承性,而且在更悠远的历史脉络里也自有其渊源。如奥格登就明显继承了洛克的观念,甚至可以追溯到中世纪的天使学;交流失败的噩梦则可追溯到克尔恺郭尔等。20世纪20年代就像一个窗口,通过它可以观照此前及此后的学说。今天,在此领域极有影响的思想家哈贝马斯和列维纳斯分别继承了杜威和海德格尔的传统。
20世纪20年代的这些论争没有特意区分面对面的交流和大众传播,“大众媒介”作为一个独特领域的思想尚未问世。但到了30年代,大众传播和人际交流完成了分野,传播学研究和通讯技术研究也相互独立了。“信息论”和“治疗性工程”掀起40年代后期交流理论的再次热潮。发端于电话通讯研究的信息论,由最初的“信号”理论逐渐变为“意义”理论,它改写了人类存在的整个伟大链条,成为解读宇宙的原理。从生物学到社会学、教育学都掀起了信息论的狂潮。这种理论直接促使communication被理解为“信息交换”。那么,交流从此不再只是人与人之间的信息交换,还包括人、机器、动物乃至宇宙、外星人之间的信息交换。技术这次不仅膨胀了人的梦想,还更新了梦想的方式。在社会政治中,以罗杰斯为代表的“治疗论”观念促成了大批交流治疗工程——大至联合国小至精神治疗协会等机构的建立。这是人类追求澄明交流的不懈努力,然而,失败似乎总是与人类的乐观昂扬如影随形。孤独的个体和受控的大众的幽灵在50年代再次出现,如同20年代一样,这种恐惧源于害怕传播走到坏的方面,怕它迷惑大众、孤立个人。奥威尔的《1984》和里斯曼的《孤独的人群》等书都表现了这种深重的焦虑。经常被借用来描述构造信息传播意象的原子弹(如信号的半衰期等),这种毁灭性的新能源,以及现实世界中的专制暴力和大屠杀,这些人类文明的污点、道德谜团都加重了人们对信息传播步入歧途的忧虑。
与社会批判性传播理论相分离的通讯技术研究,则在战后随着技术的飞跃,播撒并实践着人类古老的乐观梦想。从莫尔斯到麦克卢汉、从库利到阿尔·戈尔等都认为,人类交流的不完美性可以借助技术得到改善,他们想用机械或电子的手段模仿天使。看来,人类的梦想不停地破碎又不断地被技术的光芒唤醒。然而,作者彼得斯此番引领读者上下探寻历史的目的之一,就是矫正甚至摧毁这一错误却仍然活跃的老生常谈——手段的扩展导致思想的拓宽。这种思想视野看不到“自我”和“精神的代理”并不相同,也无视符号的公共性质,过于信任“自我”是自我讯息的可靠信使。彼得斯声称,他们的药方常常和疾病一样糟糕,任何修补受损交流的手段都不会完全合适,因为它伤害原来的残体。正如卡夫卡所云,那些想创建手段来消除人与人之间幽灵的人,只落得这样的结果:他们给鬼魂创造了更加丰硕的养殖场。这还包含或涉及到另一个问题:尽管面对面的交流不能保证心灵能够融合,但是单纯地认为交流就是思想的结合,障碍只是技术、手段不够完善,这种想法严重低估了身体的神圣。电报、电话使人类的交流克服了空间障碍,留声机、录像似乎又使人战胜了时间——技术的辉煌成就完全有理由鼓荡起人类的天使梦,然而,事实是,正是这些技术成了产生幽灵的温床。一切依靠记录和发送媒介进行的交流,说到底,和生者与死者之间的交流没有区别。我们所接收到的讯息不过是一个幽灵般的复制品,声音的或者图像的。从无线电装备人性化到各种模拟人体技术的研发,这些行为源自人类对身体不在场的焦虑感。尽管各种技术越来越拟人,但是触觉作为人最古老的感官,也是最难仿造的感官。没有什么能比肌肤的接触、眼睛的对视更能使人得到安全和温暖。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发达的技术始终不能完全满足我们交流的理想,是因为我们不能“触摸”他人的思想的感觉,是由于不能触摸别人的身体而激发出来的。如果说交流曾经是相隔远方的头脑之间的问题,那么自19世纪以后就成了近距离的身体之间的问题。尽管技术可以无限延伸着交流的空间和时间,但是因为个体肉身的有限性,最终限定了我们的交流尺度和形态。终其一生,一个凡人所能交流、关爱的,恐怕只能是为数不多的比较亲近的人。朋友和亲人的身体,对每个人来说都至关重要。亲临现场,恐怕是最接近跨越人与人之间鸿沟的最真诚的保证。贝尔发明电话时,它对华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来呀,我要你过来”。这一句话昭示了此后一切远距离交流的象征和风格——渴望不在场的人到场来。然而这看来只能是一种期待。
回顾交流的历史,我们得到的是交流的失败史。然而,彼得斯的目的并非是劝我们放弃交流。他既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也不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列维纳斯说:“如果说交流打上了这种失败和不真实的烙印,那是因为人们把交流作为融合来追求引起的。”彼得斯所要努力的正是打破这种不健康的乌托邦梦想,在他看来,这种梦想本身恰恰妨碍了人与人联系的艰苦工作,它误导人们脱离有效的共同努力,它使我们进入一个没有政治而结为一体的世界、没有语言而互相理解的世界、没有躯体而有灵魂的世界。这反而使政治、语言、身体成为我们的障碍而不是赐福。列维纳斯则更尖锐地指出,把交流当作自我(或自我的思想)在他人身上的复制,这样的思想实质上是对人的殊异性的大屠杀。因此,那种把说话者的愿望当作快乐交流的标准、天使和招魂术传统,存在着严重的道德的不足。真实也可能成为非常自私的东西。从这个角度来看,也许“交流”活该粉身碎骨。交流的失败恰恰是对自我狂妄的有利的制衡。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作者从耶稣使徒保罗那种在苏格拉底看来是滥交式的、不问结果的撒播交流观中读出了民主、公正和博爱。正确的交流观,应当是承认一切生灵的美妙的他者他性,与他人分享世界。我们的任务是认识他者的特性,使他人受到关爱,而不是按自己的形象去塑造他人,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超过了天使所能提供的福祉。但是,在我们批判交流乌托邦观时,也不应忘记,这些追求完美的努力——技术说、治疗说等所赋予“交流”的成就——理解、合作、共享、爱,它们是人类宝贵的财富。同时,我们也应该清楚,虽然任何凭借符号的交流都是一种冒险,但是人类关系大多数困难的根源,并不是符号和意义的不吻合。大多数的情况下,语境和句法使语词的意义清清楚楚。所谓的交流的失败,常常是由于参与度不同或者缺乏耐心。基本上可以说,与其说交流是语义问题和心理问题,不如说它是政治问题和伦理问题。黑格尔、马克思和哈贝马斯等思想家都认为,恰当的交流是健全社会的标志。在我们长期流行的交流观念中,缺乏的正是一种宽恕的品格。我们首先担忧的不应该是符号的不同意义,而是关爱他人时遇到的障碍。因此,我们的问题不应该是:我们能够交流吗?而应该是:我们能够相互关爱,能够彼此公正宽厚地相待吗?梅尔维尔在《白鲸》中唱过这样一个场景:
来呀,我们大家手拉手,拽紧手;让我们紧紧地贴在一起;让我们普天之下的人挤进那充满仁爱净化、流淌牛奶和鲸油的世界。
作者的努力正是试图使我们的交流从“心连心”走向“手拉手”。这是彼得斯——一个人文知识分子的愿望,也可以看作是人类在交流的梦想之路上的继续努力。正如作者所言,失败的交流并不是什么丑事,作为被肉体、时间限制的人类,这部充满着失败的努力之史,使我们有限的生命既悲哀又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