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杨
生活补品,还是精神迷药
——“心灵鸡汤”在当代文化中的流变与扭曲
邵杨
邵 杨:文学博士,供职于浙江大学城市学院传媒与人文学院,研究方向为当代影视传媒与动漫文化批评。
如果要总结当今中国流行文化最历久弥新的特质和最长盛不衰的卖点,“心灵鸡汤”无疑是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要素之一。
若要考证其源发和流变的话,“心灵鸡汤”这个词语,原本是一个外来物件。天主教教典规定,复活节前的40天期间为大斋,而大斋开始所遇星期三为四旬斋的开始,在这一天,为了彰显“节衣缩食”的虔诚与自我克制,去教堂参加弥撒活动的成年人只能吃一顿饭,且不可摄入肉类,为了尽善尽美地履行这个规定,有条件的天主教教堂会准备好鸡蛋汤为进食不足的信众们补充体力,这鸡蛋汤的教名便唤作“从善的精神之汤”,俗称“心灵鸡汤”。上世纪末,美国作家杰克·坎菲尔借用这个名称,出版了一本以哲理小故事和人生体悟分享为主要内容的畅销书,一时广受欢迎洛阳纸贵,印数达一亿多册,从此,鸡汤二字从祭祀典仪上、从餐桌碗碟里飞入流俗,落定为“通俗易懂、温暖人心、能够励志,又不乏智慧开示”的代名词,凡是具备上述属性的文章、书籍、图片、影像乃至小语段和小视频,就统一构成了“心灵鸡汤”在今日大众文化中享有的圈地和标码。
无论是那些模棱两可的语言、引人遐想的故事或者仅仅是一个动人而普适的名词,无论是那些热血沸腾的励志、润物无声的疗伤或者仅仅是一段虚幻而美妙的造梦,“心灵鸡汤”作为一个开放性的整体概念,作为一种一以贯之的接受美学需要,在几代中国人成长历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和发挥的作用,其实是渐次叠加、其来有自、相伴始终的。《读者》与《青年文摘》那样的暖心素材汇编,《高考材料作文必备金句XX例》中那些耳熟能详的警句真理,以及路遥、汪国真、席慕蓉、三毛、刘墉、周国平这些曾经的文化偶像带来的激越、欣慰和感动,本质上,都已经在日常的文化熏陶与训练里,构成了鸡汤的雏形、变体与滥觞,或者说,为鸡汤预备下了足够庞大的受众集群。所以当这个概念从西方正式被舶来的时候,正好严丝合缝地匹配上了我们一直陶醉其中、却又暂未完成命名的那份审美惯性和审美愉悦,从而迅速落地生根,顺应了一份民众的呼唤,也奠定了一种文体的类型。
到了网络时代,文化产品的散点化、碎片化接受方式,对点击率、转发率的强调,恰恰扣合着这类文体简明扼要、通俗易懂、体量小易截取易复制的特征,换句话说,鸡汤找到了最合适的容器,成了俯拾皆是的便利店和横跨每个街区的快餐连锁大王。傅佩荣、李开复、张嘉佳、陆琪、张小娴等风格各异的“鸡汤烹调者”,以及常常“躺着也中枪”的张爱玲、林徽因、巴菲特、乔布斯和星云大师等“万能鸡汤挂名者”,百川归海,群星争辉。鸡汤的主要配方和佐料,也与时俱进、博古通今地变异扩张,成了国学、佛理、职场秘法、创业心得、时间管理、风水星座、健身旅行、幽默段子这些更加便于采购、更加易于消化、对火候和刀工要求更低的食材。开口“没事读点正能量”,闭口“二十岁前必须知道的多少件事”,或重复翻炒,或断章取义,或生搬硬套,或牵强附会,不一而足,各擅胜场。大众未必理解一个哲学的世界,却始终带有用哲学的眼光和意蕴解读世界的诉求,通俗易懂、言简意赅而又富于智慧和机趣(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断章,能附会于风雅,能引以为谈资,帮你看透人生本质,帮你设计生活方式,自然让普通人“求贤若渴”。
很显然,中国作为一个历史积淀深厚、文化源流多样的古国,在近代遭遇过深重的屈辱和苦难,复兴之路漫长而急迫,正处于深度改革的转型裂变期,西方社会数百年历时性遭遇的思潮和观念以共时性的状态博弈于当下。传统与现代、乡土与城市、经济与伦理、文明与自由无数二律背反几乎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同步律动,这本身就引出太多的迷茫、太多的繁杂、太多的举棋不定和太多的进退维谷。今日社会竞争激烈、压力剧增、物欲横流而信仰空洞,每个人都面临着太多的头绪和干扰项,茫然失措、躁动不安,谁来为你卸落负担、纾解生活的压力?谁来替你燃起斗志、指明前行的道路?理想主义的年代早已一去不返,汉民族又没有一个宗教层面的传统来建构恒定的彼岸关怀,现实的苦难太狰狞,于是,抒情化的自我感动每每成为唯一护持周遭的良伴——比如去年北京雾霾严重、环保部门手足无措时,那句广为传颂的“凭自己的精神防护,不让雾霾走进心里”。
在一个以“娱乐至死”为名,充斥着戏仿、拼贴、调侃、恶搞等后现代式狂欢,去中心化去神圣化,文化生活普遍粗鄙化的时代里,一些在字面上进行了格调包装和深度营造的东西,格外易于凸显且赢得敬畏。换句话说,当这个世界已经被快餐彻底弄倒了胃口时,一锅看上去油汪汪的假鸡汤确实会叫你食指大动,至少,它能在感官上让人产生错觉:“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另一重值得玩味的奥秘在于鸡汤前面的那个冠词“心灵”——“反求诸己”、回归内里,“心灵”成为一个万能百忧解,与这个时代里人与人之间的孤绝断裂状态几乎无缝对接。正如王晓渔所说,“如果说上个时代鼓励每个人进入集体生活(集体生活要求一致性,个人是被动的;公共生活具有多样性,个人是自主的),这个时代则鼓励每个人退回到私人领域”[1]。
当然,商业效益扮演了永恒的助推力,今天的鸡汤,早已不仅是一种营销内容和营销符码,更是一种营销方法论,比如,微博微信对转发数量有一定需求,出版社则谋算打造畅销读物。在融媒体、网络交互、整合营销的新概念里,大量基于跟风和赶时髦心态蜂拥而出的官博、官微、官方公共号,急于获得内容资源的补充来保持更新度,相比于结合产品和时事热点的长文“干货”,励志段子和名言名句无疑是最容易获取、最容易转载、也最不容易遭遇版权诉讼的万能灵药,再加上几张美图,就成了足以向企业和订阅者交代的全天微博微信规划,即“早安过后讲几个笑话,卖几个萌后抒发一下励志心情就该说晚安了”[2]。
所以,民族特性、时代特征、社会特质和网络特需这四者在心灵鸡汤的周遭形成了暗通款曲的共谋关系,终于护持着这个奇特的舶来品完成了漫长的文化旅行,在遥远的东方蔚为大观、独领风骚。
回归喻体的字面意义,一个文化产品要成为鸡汤,其属性无非几点:一要鲜美诱人引发食欲,二要补益强身有营养,三要烹制便利家常(毕竟不是“心灵法式大餐”或“心灵满汉全席”)。所以无论是国外还是国内的鸡汤文,都逃不出某些共同的特征:借力于某个具体而微观的形象与故事,字面上明快优美或趣味盎然,篇幅短小却意味深长,试图得出一个人生感悟但从不进行学理分析,以启迪为主导出“若有所得”的效果体验,最终,把情绪上的负能量转换为正能量,让人每天都活在积极进取或风轻云淡当中,对万事万物露出健康的微笑。
上面的这段理想描述,已足以让鸡汤显得善良典丽、风情万种,而如果把鸡汤进一步定义为“替那些未经世事的少年或失去方向的成人,回答生存的意义,缓释死亡的恐惧,破解爱情、友谊、性等等永恒的难题”,那鸡汤就不仅不是一种症候和扭曲,相反,它是无人能回避的现世需要,几近功德无量。
既然如此,为何我们随意在某个搜索引擎里输入心灵鸡汤这四个字,那铺天盖地涌入视野的标题,却是“心灵鸡汤:革旧除弊时的精神麻痹”“心灵鸡汤可以休矣”“伪文化人长期兜售心灵鸡汤”“某某某:我的书并非心灵鸡汤”一类触目惊心的字眼,何以乍一看完全纯天然无公害的心灵鸡汤,会遭遇如此众口一词的挖苦嫌弃,乃至于那些明明以鸡汤文起家的作者,也要急不可待地把自己与之划清界限呢?
答案很简单,一道鸡汤变得难于下咽,不是在宴席上摆错了位置显出了不合时宜,就是“连篇累牍”无休无止地被端上来让人吃伤,要不就是食客的心态出了问题,没能从中得到想要的滋养。
鸡汤被污名化的前提和来由:其一是它的日渐廉价,是它过于想当然地把技术问题简化为努力问题和心态问题(曾有人调侃过心灵鸡汤的两个核心句式,即为“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成功”和“只要看得开就等于已经成功”),是它在现实面前看似有为实则无用、反复失效;其二是它的妥协化、工具化、麻醉剂化,躲避现实而不批判现实,粉饰世界而不干预世界,让每个个体持守住最私人化的心灵空间,不盲目介入公共生活,与一切不平等和不合理,保持互不侵犯的润滑关系;其三是它对经典和“大道”的降解和扁平化,误导了大众的阅读观看重心,让许多人以为,读几句仓央嘉措就通晓了佛法,读几本于丹老师就洞悉了儒家;其四是它的泥沙俱下,裹挟了太多明火执仗的厚黑学,拿着算计钻营和勾心斗角,当作人情练达、世事洞明。
很显然,大多数鸡汤并不如看起来那样高山仰止,但其狡猾之处恰恰在于,它们言说的往往是某些颠扑不破的简明真理。无论人类为自己更换了多少种信仰和主义,你总无法否认“不要放弃梦想”“不要害怕失败”“锻炼身体少熬夜”“顺其自然不强求”“年轻时要多读书”这样的话自有其道理——就算它们因为“谁都知道”而没有真正发挥意义,至少也不曾诓骗和毒害你。只是,滥用修辞,无视逻辑,视气势、激昂、感人肺腑为第一要务,迎合大众思维简单化、情绪化的特质,变可能性为必然性,多用不由分说的判断句,实则肤浅草率……这显然很难满足那些力图独立思考、探讨真问题的心灵。即使是曾经受过蛊惑的少年,等到生活经验日益丰富,也常常会发现那些看上去很美的箴言,其实相当空洞无聊。
急功近利的今日,读者与观众摄入鸡汤,往往要的是立竿见影的效果。“每天进步一点点”“三十天塑造完美女人”“一年读完三百本书”,全都指向数字上可量化的收益评估。心灵鸡汤往往有一个通行的模式,就是“正面的过程”必然会导向一个“正面的结果”,全然瓦解和遮蔽了世界的复杂多变——人生的问题毕竟不是读几条现成的“哲理”能解决的。即使是我们大多数人都不能免俗地向往和追求的物质层面的“成功”,也是由先天、后天的多种因素决定的,具有偶然性,成功与努力、真诚、善良这些后天主观因素之间并不具有线性的决定关系。
当你连月经年地阅读观看,回过头却发现生活事业家庭关系总在老方一贴里换汤不换药,该在的烦恼悉数都在,那按图索骥的“正面的过程”,并没有如约带来“正面的结果”,你难免会失望、迁怒,从此再不信这些写给成人的童话。
更可怕的是,因为许多读者误把它当成了人生指南,因为许多读者过于急迫地呼唤着它带来的提升和改观(这些提升和改观又常常局限于职场、收入、物质的狭窄层面),部分失于自律的鸡汤写作者,开始在文中混杂进大量的成功学甚至厚黑学的东西。于是,心灵鸡汤一步步成为心灵激素、心灵兴奋剂和心灵毒品,不但没能成就人性的美好,反倒进一步扭曲了社会的风习。
所以,鸡汤本身,大约是没有错的,关键在于,我们获得的是什么样的鸡汤,以及,鸡汤在我们的日常食谱和营养体系里,如何扮演一个恰如其分的角色。谁都需要精神缓释、谁都需要燃情励志,可如若片面满足于这种单一的信息与知识接受方式和情感体验方式,便如同只喝汤不吃肉甚至只喝汤不吃饭的偏食症患者,永远无法让自己那个虚假繁荣、自欺欺人的精神世界,真正地强健丰盈起来。
这世上并不是没有存在过伟大的鸡汤。回首人类文化史,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不就是那个时代的励志与成功学?苏轼的“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不就是那个时代的小清新安魂曲?海伦·凯勒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梭罗的《瓦尔登湖》、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都具有较为明显的“类鸡汤”风味。可见,鸡汤并不在文化阶位上天然地低人一等,当中的佼佼者,同样具备被塑型为经典的潜能。只不过,这脱颖而出的判断准则,并不在于口水和眼球,而是要经受历史、时间、世道人心经年累日的拣选。以这个标尺来评估今天的鸡汤,我们暂时无法寄予乐观的期望。
大众固然需要鸡汤,文化工作者和文艺创作者固然有义务烹制鸡汤,但这鸡汤的烹制过程,终究应该是文火慢炖的细致经营,如若偷工减料、以次充好,拿着有表无里、有名无实的“速溶粉”和“浓汤宝”来批量复制、快速冲泡,或夹带私货、暗度陈仓,一味添加瘦肉精、三聚氰胺和二恶英,那结果只能是“鸡汤穿肠过,胸中无点墨”“四海满鸡汤,受众犹饿死”了。
注释:
[1]王晓渔:《于丹式心灵鸡汤考:中国特色普世价值》,凤凰网文化频道,《洞见》,第43期。
[2]周游:《心灵鸡汤式的微博营销能活多久》,《国际公关》,201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