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省杭州学军中学童洪星(特级教师)
归有光《项脊轩志》四题
☉浙江省杭州学军中学童洪星(特级教师)
首段“借书满架,偃仰啸歌”中的“借书满架”令人费解。人教版第三册教材和苏教版必修五教材对此均阙如,未作解释。配套的教学参考用书都有译文,人教版教参译为“借来的书籍摆满书架”,苏教版教参译为“借来的书籍插满书架”,基本一致。但这样的解释未免牵强。虽说归家这时已家道中落,但其祖上曾经做过官;从祖母的“吾家读书久不效”看,归家至少算得上是书香门第。这样的家庭熏陶出来的读书人,自然也可能向他人“借书”(毕竟也有“书非借不能读也”一说),但绝不可能只借不还以致“借书满架”。又,如果“借”是“借来”的意思,作者写“借书满架”又想表达什么意思呢?恐怕于情、于理都很难说通。
所以,“借”应作别解。从汉字的发展看,“藉”是“借”的繁体字。我们不妨从研究“藉”的意义入手来解决这个“借”的问题。东晋孙绰《游天台山赋》:“藉萋萋之纤草,荫落落之长松”,李善注:“以草荐地而坐曰藉。”《易·大过》有“初六,藉用白茅,无咎”语,《辞海》释其中的“藉”为“以物衬垫”之义。窃以为,这“以物衬垫”已与“借书满架,偃仰啸歌”中的“借”的意义非常接近了。查中华书局四部备要本《震川先生集》不作“借书满架”,而作“积书满架”。我们现在已经很难考证原文到底是“积”还是“借”,但从意义上看,“借”和“积”应该是接近的。
综上,笔者以为“借书满架”的“借”通“藉”,“堆放”的意思。
关于“大母过余”,苏教版注释为“到我这里”,人教版注释为“到我(这里来),意思是来看我”。比较而言,人教版的注释更合理,更贴近文本的原意。但是,这两个注释其实都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那就是对“过”字的理解。
我们发现,两个版本对“过”字的理解高度一致,都解释为“到”。人教版编者的意思表达得更清楚:“过”应该解释为“到”,这里引申为“看”;“到”是直译,“看”是意译。
这一说法,笔者不敢苟同。
在古汉语中,“过”的义项很丰富,其中自然有“走过,经过”的义项,但亦有“访,探望”的义项。笔者以为,“大母过余”的“过”应属于后者。因为,“走过,经过”是顺便,“访,探望”是特意。用“走过,经过”来解释“大母过余”,太过平淡,不足以表现祖母对孙儿的眷眷之情。说“祖母来看望我”,表明祖母心中有孙儿,“久不见若影”就想念,就要特意来探望。
其实,在文言文中“过”解释为“访,探望”的现象很普遍。《辞海》举《史记·魏公子列传》“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为例,《古汉语常用字字典》举《史记·田叔列传》“会贤大夫少府赵禹来过卫将军”为例,都极为典型。现行教材中,《五人墓碑记》“凡四方之士无不有过而拜且泣者”中的“过”亦作“访,探望”讲。
综上,“大母过余”可以这样注释:“祖母来看望我。过,访,探望。”
作者说自己住在项脊轩中“多可喜,亦多可悲”,其中的一“悲”便是指家道中落。
关于家道中落的描写,作者主要用了如下几句话:“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大家庭观念极重,最好是“三世同堂”甚至“四世同堂”。而归家本来也就是这样的一个大家庭,“庭中通南北为一”。但“可悲”的是,归家衰败了,人心不齐了,“诸父异爨”了。“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一语写尽了作为大家庭的归家的分崩离析。而“东犬西吠”四个字更是寄寓着作者无限的悲凉。东家的狗听到西家的声音就对着西家叫,而东家和西家原本就是一家啊!
然而,以上所述还是分家后的正常表现。分家了,自然要“内外多置小门墙”;“东犬西吠”虽然悲凉,毕竟是狗,不关人事。但,“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却完全不一样。分家之初,家与家之间用“篱笆”隔开,兄弟感情浓,用篱笆象征性地表示一下即可;渐渐地,兄弟之间日渐生疏,矛盾渐多,感情日淡,家与家之间需要用“墙”来隔开。用篱笆,来往方便,交谈方便,形隔情不隔;用墙,那便是“彻彻底底”的分家了,兄弟就完全变成“别人”了。
笔者以为,这由“篱”到“墙”的变化,正好是兄弟(或“诸父”)感情渐渐变淡的物化。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作者写家道中落之悲,却不见一个“悲”字,仅仅摆了几个客观现象(“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庭中始为篱,已为墙”)让读者自己去体会,正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而这几个客观现象的排列也有讲究,“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是分家的正常表现,“东犬西吠”便让人产生无限的悲凉,“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则把家道中落之悲推向了高潮。也正因为这样,作者在叙写完“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后,加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感叹:“凡再变矣。”一个“矣”字,感慨万端!
文章倒数第二段是回忆妻子的,主要写了三件事。
第一件是“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第二件写“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第三件是“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第一件说明琴瑟和鸣,夫妻感情好;第三件说明妻子的死对作者打击甚大,让他万念俱灰。以上这两件都不难理解。问题是,作者写第二件事是想表达什么意思呢?
首先,诸小妹为何会有如此一问?“姊家有阁子”一事又是谁告诉她们的?细加斟酌,我们便会发现这都是归有光妻子之“功”。归有光在妻子的心目中分量太重了。我们不妨这样想象,在日常生活中,不管在什么人面前,归有光的妻子口中不断念叨着的肯定是“我先生怎么样,我先生怎么样”,丈夫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啊。这样一个女人“归宁”,在诸小妹面前,必定也是再三提到“姐夫”,必定也是再三提到“姐夫”的居室。看来,诸小妹“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一问,主要不是表现诸小妹的天真,恰是表现妻子对作者的一往情深。
其次,妻子为什么要跟丈夫“述诸小妹语”?诸小妹的这一问可谓普通之极,平淡之极,妻子为什么还要转述?笔者以为,这正好说明作者夫妻感情好,在项脊轩中无话不谈,连如此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人都谈得津津有味!
“述诸小妹语”这一细节,看似闲笔,实则韵味无穷,令人击节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