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场”中的“后花园”:萧红小说中的“爱情”

2015-02-13 20:35杨劲平
延安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生死场爱情

杨劲平

(无锡机电高等职业技术学校,江苏无锡214000)

“生死场”中的“后花园”:萧红小说中的“爱情”

杨劲平

(无锡机电高等职业技术学校,江苏无锡214000)

[摘要]从处女作《弃儿》到成名作《生死场》,再到诗体小说《呼兰河传》,乃至后期的《马伯乐》《朦胧的期待》《后花园》《小城三月》等小说,萧红小说中的“爱情”从隐伏到显现,从无意到精心,渗透着作家内心对于爱情的感悟与看法,镌刻着时代的印记与理想的光影。萧红在她短暂的生命里用小说借由爱情故事的讲述,描绘着绝望困境间生命依旧顽强拓展的形态……

[关键词]萧红小说;爱情;人生境遇;两性观

爱情是文学亘古不变的素材之一。被誉为“30年代的文学洛神”的现代女作家萧红也在她的小说中对爱情作出了属于她自己的描绘。从处女作《弃儿》到成名作《生死场》,再到诗体小说《呼兰河传》,乃至后期的《马伯乐》《朦胧的期待》《后花园》《小城三月》等小说,萧红小说中的“爱情”从隐伏到显现,渗透着作家内心对于爱情的感悟与看法,镌刻着时代的印记与理想的光影,构成了现代文学中女性作家爱情描绘的一道独特风景。这道风景沉潜隐忍于现代中国这一无数人生构成的“生死场”,是其中荒凉却又充满生命驿动的“后花园”。

一、萧红小说中“爱情”的特质

爱情从形态上有很多种,现代女性作家小说中的爱情也形形色色: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里的轰轰烈烈的灵肉斗争,张爱玲小说中充满着功利角逐与人性互动的爱情传奇,苏青小说中洋溢着生活气的饮食男女结婚前前后后的那些事……萧红小说中的爱情却呈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萧红式”的特质:它是一种沉潜的生命律动,也是一种失语的情感悲剧,更是纯粹爱情的追求。

1、萧红小说中“爱情”特质之一:沉潜的生命律动

尽管萧红是一个经历过人生风雨,自身有着传奇爱情经历的作家,但在她的小说中,“爱情”从形态表现上来说,更多的是一种沉潜的存在:平静地潜伏于生命之中。那些被爱情潜伏着的生命,有些从头到尾都没意识到爱情的存在,只是不自觉地陷入或被拖入这种生命的本能。有些却对之有了自己的看法,甚至有了行动上的追求,但这些看法和追求在形态上大体依旧是平静不张扬的式样。

《生死场》《呼兰河传》中,几乎“没有爱情,甚至没有夫妻起码的关爱,妻子的作用,除了干家务,只是男子泄欲和传宗接代的工具”[1]。王婆、金枝、小团圆媳妇等女性,对于爱情并没有太多看法,他们的存在或者如动物般自为地生存,或者成为男性本能的牺牲品,或者被忽略成为愚昧残杀的生命。这些小说中的男性则沦为动物的本能、肉欲的载体。爱情意识的觉醒与文化程度没有太大关联,更多的是一种生命的体悟。《马伯乐》中的马伯乐是一个当时的小知识分子,但他眼中的爱情只是“文明的游戏”,不能算是具有真正的爱情意识。

《小城三月》中的翠姨则是后者,但是翠姨爱情的觉醒并不是“五四”时代莎菲式的抗争,而是隐忍直至死亡,而她爱的另一方却几乎毫无所知。这样的爱情,与其说是对恋爱对象灵肉的追逐,不如说更像一种对理想生活的追逐。主人公在这样近乎纯精神的单恋中完全无视对方的真实的存在。《后花园》前半段几乎就是一个男版的翠姨故事,主人公冯二成子在青春的懵懂中喜欢上了隔壁家的女儿,并在生命的律动里体会到了自己的这种情感。小说中作者将爱情的觉醒视为人生阶段的重要标识,因为爱情,不再是动物自为的存在,因为爱情,有了喜怒哀乐,因为爱情,对于人生的无奈种种才体会更深。而这两个情节近乎一致的重复从某种角度说,也许提示我们这正是萧红她心中某种爱情的样式。《后花园》的后半段却很耐人寻味。没有在理想的追逐中如愿的男人终于在俗世的平常温暖中获得了救赎。尽管这种救赎极其平凡,甚至带着一点屈辱,但生命也在其中坚强地生存。

2、萧红小说中“爱情”特质之二:失语的情感悲剧

萧红是“一位有着自觉的主体意识和强烈悲剧意蕴的作家”[2],悲剧特质是萧红小说中爱情的首要特征。翻开萧红的小说几乎找不到一篇完美的爱情故事。童话般的爱情在这里是没有的,这里没有理想与完美的爱情,只有纠结在现实与历史宿命中对于爱情若有若无的追逐。如《后花园》冯二成子第一次爱情和《小城三月》里翠姨的爱情,理想纯洁,但结局不是被现实碾碎破灭没入庸常的生活,就是以死亡为终结难偿所愿。《生死场》里的爱情几乎沦为本能,带给人的是痛楚;《马伯乐》里浅薄虚伪的爱也没有善果。

梳理萧红小说中的爱情几乎是没有正式表白的。在萧红的小说中的爱情主人公出现了集体性的失语症状。这种失语中,有的爱情主人公在生活中默默追求着自己的爱情,若不经由作者的叙述就难以发现。如《朦胧的期待》《后花园》《小城三月》。有的表白或者是一种躯体的暴力如,《生死场》中金枝的遭遇;或者是一种轻佻语言的亵渎,如《马伯乐》。《亚丽》是其中难得的一篇出现表白情节的小说。小说中男女主人公互有好感,女主人公亚丽是一名在华的朝鲜女孩,在国家遭遇危难时她选择回国救亡。临走她抱着向死的决心向自己爱慕已久的爱人表白。表白成为她爱情生活中最美的一现昙花,而之前她所爱慕的恋人却并不那么明了她的心意。她用表白将自己的爱情终结于归国之前,并祭奠自己未来的救亡生活。爱情在命运的拨弄下仿佛她人生中一支凄婉的歌谣。

3、萧红小说中“爱情”特质之三:纯粹的爱情追求

萧红小说中的爱情虽然不尽善尽美,却在作者勾勒的荒凉生死场中闪耀着一种纯粹的光。在她小说营造的爱情世界里,萧红所认可的爱情常常是淡而有味,让人忍不住扼腕的。她小说中受到肯定的爱情主人公大多来自生活的底层,肩负着生活沉重的担子,但这并不影响他们追求纯粹的爱情。带着浓郁自传气息的处女作小说《弃儿》一面描画着一个未婚先孕女性因现实所迫不得不抛弃自己刚生的孩子的悲剧故事,一边也勾勒了一种在各种压力下困难生长的所谓“穷人的爱情”。虽然只是故事中几笔简单勾勒,但这份始于女主人公芹有孕在身后饥寒交迫的窘境中的爱,突显了一种直指人心的感染力,无关肉欲,无关功利。《亚丽》《小城三月》,包括《后花园》描述的都是一种近乎柏拉图的单恋,扎根于当时的社会生活,但爱情本身却成为了主人公生命里一块精神的高地。《后花园》的生活似乎很好地体现了萧红小说的某种爱情哲学。前半段的纯洁的恋爱后是后半段的生活之恋,似乎带着一些委屈,但平实质朴能够拯救人心。这里没有为爱轰轰烈烈的远走天涯,也没有冲冠一怒的红颜故事,但这里的爱有一种单纯的生命底色。这种纯粹的爱情追求,不同于不谙世事的少年对爱的渴慕,更像沧桑之后对爱的豁达。

二、萧红小说中“爱情”的描绘

如果说上述特质更多涉及聚焦的是萧红小说中爱情趋同、稳定的一面,那么从其小说中爱情的表现形态来说,贯穿于萧红小说创作之中的爱情描绘则有一些渐进的变化。从隐伏到显现,从无意到精心,是萧红小说中“爱情”的描绘所呈现出的较为明显的动态趋势。

1、萧红小说中“爱情”描绘之一:从隐伏到显现

从萧红创作的时间段来看,涉及爱情类的题材更多是在萧红小说创作的中晚期。早期作品《生死场》中的爱情或者叫情爱更合适,更多是一种男性近乎动物的本能,带给女性的往往是痛苦屈辱。与人生的惨烈相比,完全看不到爱情的甜蜜。在生活的重压下,爱情几乎消失殆尽。《呼兰河传》、《马伯乐》等小说对于爱情开始有所涉及。但并不是小说的主线。萧红小说创作的后期却连续出现了多部主要以爱情为题材内容的小说。爱情在这些小说中不再是人物故事里一点隐约的情节,而成为故事推进的主线,人物的形象塑造与其在爱情中的经历体会息息相关。《亚丽》书写的是一名在华朝鲜族少女的爱情,对爱的渴慕最终被国仇家恨湮灭。而女孩对故乡朝鲜的爱也在爱情的抉择中得到了极好的体现。《朦胧的期待》则是下人李妈对于当兵的主人原卫兵金立之的爱情,朴素的情愫在遍地的战火与死亡的威胁中悄悄弥散,真实地反映了抗战时代中国东北底层普通男女的人生境遇。《后花园》写了后花园中拉磨的冯二成子在时间荒野里所遭遇的生命中具有特殊意义的两次爱情《小城三月》则是一段边疆小城里年轻女孩翠姨勇敢追爱终至殒命的哀歌。

2、萧红小说中“爱情”描绘之二:从无意到精心

顺着创作时间考察萧红小说中爱情,我们会发现“爱情”所占小说篇幅分量越来越重,而且作者对于爱情的描绘也似乎越来越精心。早期小说中爱情的描写绝不是作者描绘的重点。比如早期小说《弃儿》中爱情基本依靠情节展现,扎实的描写很少。作者把很多笔墨集中在了饥寒交迫中未婚先孕所遭遇的种种艰难上,旁人的鄙薄、穷困的压力,生育的痛楚……微甜的爱情只是其中极小极小的一部分。《王阿嫂的死》《生死场》乃至《呼兰河传》也是,给人印象深刻的往往其中人们向死而生的生活与挣扎。叙事手法上近乎白描,只是很平淡把故事的原委写出,直白明了。萧红后期小说中的爱情的呈现则上升到了重要地位,在部分小说中已成为与小说主人公人生的展现纠结在一起的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动力源。《亚丽》《朦胧的期待》《后花园》《小城三月》都可以视为是这样的小说。而后期《后花园》、《小城三月》萧红在呈现方式上更显圆熟。一方面延续了前期小说中爱情描绘的无意的白描写法,一方面作者也不断进行着描绘方式的实验和打磨。《后花园》中冯二成子第一次爱情与第二次爱情之间,作者出其不意地在文中出现了一种类似元声音般的讲述“读者们,你们读到这里,一定以为那磨房里的磨倌必得要和邻家女儿发生一点关系,其实不然的”[3]。《小城三月》中更是将主人公翠姨的爱情同她的人生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在翠姨爱情故事中嵌套着翠姨人生的种种小故事,比如购买绒鞋的故事。在层层小故事的铺叙中,爱情渐渐成为翠姨命运水到渠成的结果。与早期的小说中的爱情描绘相比,这些小说风姿各异,体现着作者构思谋篇上的独到匠心。

三、萧红小说中“爱情”的意蕴

苏珊朗格曾说“艺术无处不是人的标志”。作为一个对于文学创作有自己独特见解,并在抗战中依然勇于用言语和行动捍卫文学独创性的现代女作家,萧红曾说:“有一种小说学,小说有一定的写法,一定是具备某几种东西,一定写得像巴尔扎克或契诃甫的作品那样。我不相信这一套,有各式各样的小说。”[4]萧红的小说从某种程度上完全可以视为是她内在精神世界的外化。而她小说中爱情所寄予的意蕴则可以让人们感受到作家内心的成长与超越。

1、萧红小说中“爱情”意蕴之一:作者两性观的时代折射

萧红小说中的爱情是作者人生的投射。萧红的经历是一个出走却又堕入生活怪圈的娜拉。经过生活的洗礼,萧红对于爱情似乎并没有太多幻想。她深知现实生活的残酷与历史轮回的荒谬,“革命+恋爱”式的爱情在她的小说几乎没有。她小说中精彩的爱情常常是一种获得另一方明确回应前的心灵言行的努力追寻;而当爱情双方真的走在一起,故事就变得不那么好看起来:不是堕入现实的悲剧,就是陷入普通的庸常,不再有原先那种激动人心的牵引力。

她小说中的爱情,从两性角度看,女性总是被伤害或被忽略的一方,而男性则相对有更多的生命空间。《生死场》中金枝的悲惨命运,《马伯乐》中马伯乐妻子面对的无爱庸常,这些女性浑浑噩噩着过着自己生不如死或生亦如死的生活。《朦胧的期待》中的下人李妈那朦胧的爱情,在乱世中很渺茫,但她却依旧全心期待着。《亚丽》中为救国而牺牲爱情与生命的亚丽,让人感叹命运的不公也不得不为她刚烈的表现点赞。《小城三月》中决绝的翠姨,一面以死抗争获得了生命精神层面的自由,获得为人的尊严,但付出的代价巨大。

萧红小说中爱情里的男性则相对主动些,有力量些。尽管这种力量从某种程度也带着孱弱的底色。《生死场》中金枝丈夫是一种行走的荷尔蒙,却只有动物的兽性,看不到人性。出于本能的求爱和获得爱人后的不珍惜,始终贯穿的是一种对女性的蔑视与不尊重。《马伯乐》中的马伯乐虽然读过书也有一点自己的思想,却没有真正的觉醒,遇事只会逃。爱情也一样,面对婚姻中庸常的爱情他想逃,面对婚姻围城外的爱情,只要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让他感觉危险的气息,他也一样选择逃跑。《小城三月》中的表哥是新文明的代表,却仿佛一个符号、没有情感、显得模糊遥远。《后花园》中的冯二成子是其中较为正面的形象。但他的抗争并不那么刚烈,而是在面对生活无奈地生存中用坚韧诠释着自己的尊严。

综上,萧红小说中两性关系内部充满了张力:爱情美好却没有摧枯拉朽般的伟大力量,其间的男性具有较好的发展空间却缺乏有勇气有能力的担当;其间的女性地位很低,一旦觉醒却刚烈如铁。

2、萧红小说中“爱情”的意蕴之二:作者理想生活的隐喻

萧红的文字常常有一种穿透性,她小说的爱情也展现出这样一种风貌。既有当下现实的描述,又有一种以人类生存困境为背景的探讨。《生死场》与《呼兰河传》乃至《马伯乐》中的男男女女不是游离在爱情之外,就是对爱情的游戏态度。这样的态度与他们对自己人生的把握态度是一脉相承。《后花园》、《小城三月》从某种意义来说则近乎一种成长式的小说。主人公经由爱情的历险追寻着自己理想的生活。翠姨心目中的爱,细细辨析如其说是对表哥的爱慕,不如说是对一种现代进步的理想生活的向往。早年的翠姨和大家打网球,打完后“惟有她一个人站在短篱前面,向着远远的哈尔滨市影痴望着”[5];而在哈尔滨去采办嫁妆也成为她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候。冯二成子更是将爱情的经历化为了生命觉醒两大触机。第一次爱情终结的时候,他望着曾经渴慕女孩的母亲远离的背影,感觉“比送自己亲娘还难过。他想,人活着为什么要分别……”[6]第二次爱情获得时,“他们庄严得很,因为百感交集,彼此哭了一遍”[7]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一种爱情的隐喻性,让他们面对自己所爱的对象常常不能顺畅的表达自己的心意。而他们爱情的悲剧固然离不开他们个人包括个性在内种种因素,但现实的环境也是悲剧形成的重要因素。

萧红小说中的“爱情”正如其小说名字,是生死场中的“后花园”,看起来应该是残酷人生的一个相对美好的休憩之所,只是这个后花园也如前台生死场一样荒凉,浸润着生活的苦难,是一场短夭的梦幻,是一种朦胧的期待,充满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绝望。然而,可贵的是作者在这样一个几近绝望的“生死场”努力追寻“后花园”的努力,努力——失望,失望后继续……这是一种对鲁迅先生“反抗绝望”精神的文学承继,萧红在她短暂的生命里用小说借由爱情故事的讲述,描绘着绝望困境间生命依旧顽强拓展的形态:或决绝以死抗争,或是执着坚韧生存……

参考文献

[1]张瑞英.萧红小说中的生命形态及其言说方式[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8(7):151.

[2]周艳丽.略论萧红小说的悲剧意蕴[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31(3):142.

[3]萧红.萧红小说全集[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6:841.

[4]聂绀弩.萧红选集·序.萧红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

[5]萧红.萧红小说全集[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6:886.

[6]萧红.萧红小说全集[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6:843.

[7]萧红.萧红小说全集[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6:849.

[作者简介]杨劲平(1979-),女,江苏无锡人,无锡机电高等职业技术学校讲师,硕士,主要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高职语文教学。

[收稿日期]2015-10-18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6198(2015)06-008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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