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家的刺客之路
——论《荆柯刺秦王》中荆柯性格悲剧

2015-02-13 10:59西南大学附属中学刘秋娟
语文知识 2015年1期
关键词:刺秦荆轲太子

☉西南大学附属中学 刘秋娟

☉重庆通信学院张昊

纵横家的刺客之路
——论《荆柯刺秦王》中荆柯性格悲剧

☉西南大学附属中学刘秋娟

☉重庆通信学院张昊

长期以来,荆轲被人们作为反抗暴秦、扶危济困的悲剧英雄形象来歌颂、敬仰,如陶渊明《咏荆轲》赞美其“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李白亦在《赠友人三首·其二》中赞道:“荆轲一去后,壮士多摧残。长号易水上,为我扬波澜。”但是,对于其刺秦失败的史实,又有从“惜其不成”到“惜其不能”的不同评判。《史记·刺客列传》中,鲁勾践就称其“嗟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而随着后世那种浓烈的“惜哉”情绪消散之后,否定、甚至鄙薄荆轲刺秦行为的论述则越发增多,骆宾王“不学燕丹客,空歌易水寒”(《送郑少府入辽共赋侠客远从戎》),刘叉“报恩不到头,徒作轻生士”(《嘲荆卿》)。蒲松龄:“至于荆轲,力不足以谋无道秦,遂使绝裾而去,自取灭亡。轻借樊将军之头,何日可能还也?此千古之所恨,而聂政之所嗤者矣。闻之野史:其坟见掘于羊、左之鬼。果尔,则生不成名,死犹丧义,其视聂之抱义愤而惩荒淫者,为人之贤不肖何如哉!噫!聂之贤,于此益信。”[1]直言其“自取灭亡”,甚至对于羊角哀、左伯桃掘破荆轲坟墓、“荆轲之灵,自此绝矣”的传说没有丝毫的惋惜,反认为其“生不成名,死犹丧义”,鄙薄之情跃然纸上。这些均是针对荆轲自身能力上的弱点所作的评判。事实上,荆轲刺秦的失败固然是与其“不能”、剑术不精相关联,而他自身性格上的特点以及鲜明的弱点才是导致他一再延宕屡失良机,最终刺秦失败的根本原因。

一、延宕的君子儒

从性格上来考量,荆轲绝不是一个决绝的人,甚至说绝不是一个如聂政般“气贯长虹”的勇敢者,而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犹豫甚至怯懦,因此在外在行为上表现出一再“延宕”的特点。

较为典型的“怯懦”表现为与盖聂论剑之时,仅仅因为“盖聂怒而目之”,就吓得他“驾而去榆次矣”。再之后在邯郸与鲁勾践发生矛盾,“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同样“默而逃去,遂不复会”,颇有些像“惊弓之鸟”。我们并不提倡“布衣之怒”或“伏尸二人,流血五步”的“匹夫之怒”。韩信忍“胯下之辱”而成不世之功,这是我们历来所提倡的“小不忍则乱大谋”。毕竟“杀之无名,故忍而就于此”。[2]但是,韩信尚可以仔细看看施辱者,且并未因此远窜异国。仅仅因为一个眼神、一句呵斥就“默而逃去”,可见并不完全是为了成全“大义”,而是他性格内部的这种懦弱的因素使然。

基于这一特性,荆轲在之后的刺秦准备乃至实施过程中均表现出鲜明的延宕特色。针对“延宕”,黑格尔曾指出:“在哈姆雷特一出台,我们就看到他已有一种朦胧的感觉,觉得总有什么凶恶可怕的事情发生过。接着就是他父亲的鬼魂出现在他的面前,向他揭露了所有的罪行。在这警告性的揭露之后,我们当然期待着哈姆雷特马上就勇猛地去惩罚这种罪行,我们认为他有足够的理由去报仇。但是他延宕而又延宕。”[3]姑且不去论述“刺秦”这一行动的必要性与合理性,和哈姆雷特的处境一样,自从荆轲见到了太子丹,并得知太子丹的意图之后,他就表现了一种长久的迟疑,最终经过太子丹一系列的顿首、固请,他“然后许诺”。可在基本确立了“刺秦”这一目标后,他却始终没有采取任何坚决果断的行动,而是“久之,荆轲未有行意”。并“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的超规格待遇。且不论“刺秦”的高义如何,前有田光“欲自杀以激荆卿”,后有太子丹如此高标准的待遇,可谓“义不容辞”,是足以激励荆轲慷慨赴秦的。

但是,荆轲却一再推延,直到“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入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秦兵旦暮渡易水”的危险处境之下,面临着太子丹的再次催促,才决定行动,求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太子丹又为他准备了“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的赵人徐夫人匕首,并令燕国勇士秦舞阳为副手。但即便在“万事俱备”之时,“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为治行。”终于成行之后,即使在金殿之上,荆轲依然有着犹豫的一面,间不容发的“图穷而匕首见”之时,他却临时更改主意,并未如他向樊於期承诺的那样,“臣左手把其袖,右手堪其胸”,一剑刺死秦王,为樊於期报“父母宗族皆为戮没”的刻骨仇恨,并替燕国雪见陵之耻,而“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从而错失杀秦良机,功亏一篑。诚如胡三省所言:“燕丹于礼致荆轲之初,画两端之策;荆轲守其初说,所以事不成。”

荆轲所否定的“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的行动策略,到底是不是不明智的、愚蠢的、不负责任的行为,依然存疑。毕竟同处《刺客列传》中的其他诸位,如曹沫、专诸、豫让、聂政均是凭一己之力“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境”而尽皆功成。如此延宕、如此准备“充足”者而仅有荆轲败,其根本恰恰在于荆轲所言:“往而不返者,竖子也!”荆轲从根本上并不认同专诸等人“出不入兮往不反”的豪情,而愿意如曹沫般“功成身退”。未报必死之心而入强秦,其外在行为表现,必然是犹豫的,是延宕的。如黑格尔所言:“他只是在怀疑,在他采取行动之前,他要想办法使自己确实有把握。”[3]这样看起来,荆轲刺秦的悲剧命运几乎是必然的,毕竟在千钧一发、瞬息万变、凶险异常的刺杀现场,任何目标不明确、决心不坚决的行动都会导致失败。

二、道德绑架的刺秦之路

基于这样一种懦弱、犹豫、延宕的性格弱点,荆轲刺秦的行为从来不是决绝的,也从来不是义无反顾的,更不是豪情万丈的,而是呈现出一再为太子丹等人所逼迫、所推动的行为状态。

首先,荆轲的“出山”,走上前台,是作为田光的替代,其间更是有太子丹问计于太傅鞠武,鞠武推荐田光,田光推荐荆轲的先后顺序。按小说《燕丹子》所载,田光更是先在太子的门客中作了一番挑选:“窃观太子客,无可用者,夏扶血勇之人,怒而面赤;宋意脉勇之人,怒而面青;武阳骨勇之人,怒而面白。光所知荆轲,神勇之人,怒而面未变。”田光为了使荆轲能够接受任务,采用了“欲自杀以激荆卿”的极端行为,用这样的“高义”来逼迫荆轲去见太子丹。事实上,田光之前并未明确告诉荆轲太子丹究竟要交给他怎样的任务,仅仅含糊地说“国之大事”,这一行为完全是赤裸裸的道德绑架。既然委托人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么以战国士子的“高义”来考量,无论对方的请求多过分、多极端都是应当以死相报的,因此,荆轲“遂见太子”,“怒而叱之”便“默而逃去,遂不复会”的荆轲便承担下了如此大任。不过,虽然承负着田光的高义,荆轲依然作了“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的推辞,只是在“太子前顿首,固请毋让”超身份的谦卑恳求下,接下任务。

接下来,太子丹的行为可以说是急切,甚至急躁的,因此做出一系列超标准、超规格的行为:“于是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关于其细节,《燕丹子》中更有细述:“轲与太子游东宫池,轲拾瓦投龟,太子捧金丸进之。又共乘千里马,轲曰:‘千里马肝美。’即杀马进肝。太子与樊将军置酒于华阳台,出美人能鼓琴,轲曰:‘好手也’。断以玉盘盛之。轲曰:‘太子遇轲甚遇是也。’”如此待遇,完全超越了“重贿”的范畴,“杀马进肝”“断美人之手”的行为甚至可以称之为残忍的逼迫,以这样超规格、超标准、甚至超人性的待遇来逼迫荆轲为太子丹效命。乃至于推崇鲁仲连“连玺耀前庭,比之犹浮云”的左思要对荆轲冷嘲热讽:“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咏史》其八)

因此,随着事态的越发紧张,太子丹的逼迫也越发急躁,先“请”,在准备阶段又因为“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改悔,乃复请曰:‘日已尽矣,荆卿岂有意哉?丹请得先遣秦舞阳。’”用这种侮辱性的语言来激怒荆轲,促使其加速行动。到了终于成行的易水送别,太子丹更是摆出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姿态:“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可见,太子是并不期望荆轲能够“往而复返者”的,这与荆轲“往而不返者,竖子也”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此,荆轲唯有“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通观荆轲刺秦行动的策划及实施,很难看到他的主动行动,而是一种被动的行为,更无时无刻不表现出被动无奈的情绪。诚如哈姆雷特所言:“我所见到听到的一切,都好像在对我谴责,鞭策我赶快进行我的蹉跎未就的复仇大愿!”[3]

三、角色定位倒错的悲剧

不过,荆轲这一悲剧形象既然能跨越史实与文学的界限,进而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必然有着深层次的原因。其“惜其未成”的悲剧结局,就给人们制造了无穷的想象空间。从《史记》中的篇幅来看,《荆轲传》独占了《刺客列传》全文字数的五分之三,失败者所占篇幅比其他四个成功者的篇幅都长,可见其魅力所在。而司马迁的记述更是“其文迷离开合,寄意无穷”,提供了丰富的可解读空间。荆轲刺秦的故事发展成千古传奇,影响深远也是因为其自身角色的定位与其所承担的责任南辕北辙。

《史记·刺客列传》中两次提到荆轲“好读书击剑”“为人沉深好书”,至于其剑术如何却没有提及,从鲁勾践“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的感叹来看,很可能并不高明,击剑可能仅是业余爱好而已。而《刺客列传》中的其他几人,曹沫“以勇力事鲁庄公”,可见是不大读书的。专诸、豫让、聂政等人则均剑术高超,读书不读书却没有提及。相比而言,荆轲与其说是职业刺客,更像是儒者或者以口舌谋利的纵横家形象。出世之初便写其“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结合以下“徙卫元君之支属于野王”的记述,司马迁似乎也在暗示着其中的关联。因此,荆轲心理与韩信甘受“胯下之辱”的心理有共同点。从“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的行为来看,也是期待有一番作为的。

从刺杀行动的定位来看,荆轲虽然没有直说,不过“好读书击剑”“为人沉深好书”的他,似乎不大能认同“以勇力事鲁庄公”的曹沫的目标。他的角色定位更倾向于有勇有谋、“义不辱命”的蔺相如,这一点从他出发前的精细谋划、安排上完全可以看出来,尤其是当秦舞阳“色变振恐”时,他从容应对,化险为夷,可谓有勇有谋。总体来看,荆轲的行为更像一个策划者而非具体实施者,就其刺杀技能而言,他的反复犹豫、推让并非自谦,而是真的力不从心。

因此,荆轲的犹豫与延宕,也可以说是颇具有自知之明的,他未曾不抱着“以犬耕田”的无奈情绪,他一次次的延宕未必是不抱着等待太子丹更改主意,或者找到更合适人选的心态,由此表现出一种角色倒置的无奈与苦痛。

结语

综上所述,荆轲刺秦的悲剧原因,并不完全是因为其“不能”、剑术不精,更与其性格上的弱点息息相关。一方面,他自身有着深深的懦弱、犹豫、延宕的性格特征,这也导致他的刺秦行为从根本上表现出被推动、被“绑架”的特点,始终是被动的、无奈的。另一方面,他性格上的这些特点又因为角色定位的倒置进一步导致他一再犹豫,一再延宕,以至于屡失良机,最终演绎成一场刺秦失败的悲剧。但是,荆轲刺秦的魅力也恰在于此,知难而行同样需要弥天大勇。我们更看重的是荆轲这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义勇。司马迁评价道:“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1]蒲松龄.聊斋志异[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2]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3]黑格尔.美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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