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宜修
由《瓦尔登湖》与《庄子》看梭罗与庄子人生观的契合
徐宜修
(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 201600)
美国19世纪重要超验主义作家梭罗所著的《瓦尔登湖》一书,折射出东方道家思想色彩,其表现之一即是书中所体现的人生观与中国庄子思想的人生观颇有相契合之处。《瓦尔登湖》与《庄子》所体现的人生观主要有三个契合点:崇简抑奢、返璞归真;辨明本末、不为物役;独立自由、精神超越。这种契合体现了梭罗与庄子的思想共鸣。
人生观;梭罗;《瓦尔登湖》;庄子
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是19世纪美国重要的超验主义思想家、文学家。1845年7月4日,28岁的梭罗独自一人来到距离康科德两英里的瓦尔登湖畔栖居下来。后来梭罗将关于这段湖畔岁月的记忆与思考集结成书,书名即是《瓦尔登湖》,出版于1854年8月9日。20世纪60年代以后,美国人对梭罗的评价越来越高,他的价值慢慢为人所广泛知晓并普遍认可:《瓦尔登湖》于1985年在《美国遗产》杂志(American Heritage)评选的“十大构成美国人性格的书籍“名单中位列榜首;而美国当代著名作家、评论家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也在其为普林斯顿版《瓦尔登湖》所作的序言中写道,举凡19世纪美国的经典作家——包括霍桑、惠特曼、爱默生、麦尔维尔等人——梭罗对美国人的影响最大[1]。
林语堂先生曾评价说,在所有的美国作家中,梭罗的人生观该是最富于中国色彩的,因此作为一个中国人,他感到与梭罗心心相通[2]125。《瓦尔登湖》作为梭罗的代表作,特点鲜明,有着奥妙智慧的言语、行云流水的文风、隽永醒世的思想。对中国读者而言,此书往往带来格外的熟悉亲切,那些直指性灵的言语、玄奥有味的寓言以及书中所蕴含的对个体身心存在的深切关注,让人很快便联想到中国战国时期道家经典典籍《庄子》。本文认为,《瓦尔登湖》一书所反映的人生观确实不乏中国人最为熟悉的庄子思想中人生观的影子,所体现的两位先哲人生观的契合之处主要在于三个方面:一是崇简抑奢、返璞归真;二是辨明本末、不为物役;三是独立自由、精神超越。
契合点之一:崇简抑奢,返璞归真
庄子所属的道家一贯提倡“少私寡欲“、“见素抱朴“,推崇的是淡然无累、知足寡欲的人生态度,相信真正的得道之人重生保身而只需温饱安然,并不追求口腹之欲、声色之娱,能够摒弃物欲的诱惑而持守内心,过着宁静而知足的生活。庄子一生都信奉这一主张:他做过蒙城漆园小吏,但不久即辞去;他生活清贫,饮食粗疏,安居陋巷,精心著书;楚威王遣使备厚礼请庄子做官辅佐朝政,庄子毫不动心,不就富贵,安贫乐道;晚年的庄子常在濮水边垂钓,在濠梁上观鱼,自在从容地过着清淡素净的生活。《庄子·逍遥游》云:“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3]23鸟儿在深林里筑巢,所需只不过是一枝;鼹鼠饮用小河之水,所需也不过是满腹。《庄子·大宗师》云:“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扰,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3]186庄子认为,古时候的真人睡眠中不做梦,醒来时不忧愁,饮食不求精美,呼吸非常深沉;而凡是嗜欲很深的人,他天然的体会大道的根器也就浅了。庄子针对世间普遍现象总结得出,天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天下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天下所下者,“贫贱夭恶也“;天下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3]480,一旦不得,人往往便忧惧不安。而在庄子看来,若以身体的安逸、丰盛的饮食、华丽的服饰、美好的颜色、悦耳的声音为人生最终追求,自然导致终日患得患失,如此为形体而谋,纵欲无度而丧失人的本真状态,实属愚昧之举。
颇受东方哲学熏陶的梭罗与庄子相若,反对急功近利、汲汲营营的人生心态,对19世纪美国普遍存在的崇尚奢侈和爱慕虚荣之风大加挞伐,鄙视物欲的抬头,主张生活的简化,坚信唯有以简朴的生活为基础,人们才能在自然万物中感受上帝的存在和教诲,才能走向精神的充实和人生的完美,才能保持人原初的性灵不被湮没。他私淑那些外表一贫如洗而内心富有无比的古代东方哲学家,相信大多数的奢侈以及所谓的生活舒适非但没有必要,并且无疑妨碍人的修为,发现“最明智的人不图奢侈安逸,生活得甚至比穷人还简朴“[4]17。为实践他所信奉的超验主义哲学、验明自己的哲学观点,梭罗只身前往林中,亲自在瓦尔登湖畔搭建小屋作为幽居生活的栖身之所。在《瓦尔登湖》的第二章中,梭罗解释了栖居林中的目的:“我到林中去,因为我希望过深思熟虑的生活……我要深入生活,汲取生命的精华,坚强地,如斯巴达人一般,扫除一切不成其为生活的东西。“[4]57他以两年又两个月的幽居经历向世人证明,人们实在无需沉溺于对物质生活的追求,无需为获得无用之物而进行无休止的、无涉性灵的劳动。在生活方式的选择上,梭罗与庄子可谓投契。梭罗同样主张人完全无需放纵贪欲,因为人赖以生存的必需品其实简单,而自然的供给丰裕、慷慨。就动物而言,如大草原上的野牛,食物也就是“几英寸长的青草和水“,此外所需也不过是“在森林或者山阴寻找栖身之处“[4]15;而就人而言,生活的真谛也是“简单,再简单!“——“一日不必三餐,如果必要,一餐就够了;不要百道菜,五道就足矣;至于别的,就按比例递减吧。“[4]59
可以说,在穷闾厄巷的朝暮交替中,在瓦尔登湖的晨昏变换中,庄子与梭罗皆在满足生活的基本需求之后,追求更高的心灵境界;他们皆认为人应当经由崇简抑奢,而至返璞归真。
契合点之二:辨明本末,不为物役
在中国哲学史上,庄子首次揭露了“人为物役“的异化现象,旗帜鲜明地反对一切野心、利欲、权势乃至工具技术等“物“对人身心的主宰,认为世人“危身弃生以殉物“的种种做法实属不智之举。在他眼中,战国时代上至大夫下至匹夫,为名为利而熙攘于浮世、为物所役而空劳一生,在不懈追逐的同时损害了本身的心性,凡此种种皆是以身殉物,而这样“天下尽殉“的局面是至可悲哀的了。庄子认为,人应该做到“物物而不物于物“,也即主宰外物而不被外物所役使,这样才能不受负累,这样的态度正是远古时代神农和黄帝的处事态度,是真正可取的。正是因此,庄子不愿接受楚王的延请,而宁愿“曳尾于涂中“。庄子甚至更进一步,否定技术(“物“中一大成分)的演进,认为这种技术进步亦无甚可喜,因为“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3]344当然,庄子此论仍然是以“道“为出发点的,所秉持的原则是不使机事扰乱了人心的纯洁空明,不使人神生不定,不阻碍大道之行。庄子主张的,是持守内心的纯一,不丧失自身心性的主宰权;顺应自然之道,方是全德之人。
而生活在工业文明大举入侵时代的梭罗,同样不屑于世人皆不懈追求的名利、财富、便利,来到瓦尔登湖畔开展他的哲学实践。然而即便栖居瓦尔登湖畔,梭罗也没能完全躲过他所欲避开的现代文明使者的造访,读者能从《瓦尔登湖》中读出他对火车和铁路的观感。梭罗将火车呼作“铁马“,而他不愿意被火车的烟雾、蒸汽和咝咝响声弄瞎眼睛、损害耳朵,觉得“火车走了,整个躁动不安的世界也就随之远去了“[4]85。正是在物质文明迅猛发展、剥削掠夺日益加剧的时代背景影响下,在梭罗的眼中,不像是人们驾驭了火车,某种程度上,倒好像是火车驾驭了人类。在这样的时代,“人“日益为“物“所囿,臣服于巨大的异己力量之下,逐渐要失去人之为人的本心。而梭罗显然不愿成为此类大潮中的一员,在他看来,此等行为非常愚蠢;人将原本并不复杂的问题无限复杂化,这种做法根本就是在谋生的过程中否定了生活真正的意义。梭罗反对人们急功近利、追逐物质的生活方式,他以实践来抗议,并发出铮声:他认为,有些人看似富有,实际上却是各类人中最穷困的人,因为这样的人固然积蓄了些破铜钱,却既不知道如何利用,也不懂得如何摆脱,从而为自己“铸造了一副金银镣铐“[4]19;他认为,在重重包袱之下,人们沦为了自己财产的财产、工具的工具,沉痛指出了这之中的荒谬本质。梭罗对此类“人为物役“的行径嗤之以鼻、厌恶排斥,并且身体力行,开辟出另一种生活方式,轻看物质物欲,重视个体精神,昭示了别样的获得精神超越的可能。
综上所述,庄子与梭罗都严肃指出了时人在处理物我关系时本末倒置的巨大弊病以及受制于物的荒谬之处,主张人生在世应当辨明本末,不为物役。
契合点之三:独立自由,精神超越
庄子生活的战国时代是一个动荡不安、战火不断的时代。当时,早期宗法社会已然崩溃,生产在扩大,物欲在累积,掠夺、压迫正日益加剧。“方今之时,仅免刑焉“。对在重税与苦役的磨难下喘息的百姓而言,能够免于刑罚,就已是福气了,人民处世之艰难可见一斑。就在如此世道之下,庄子不沉湎于万千欲望,亦不让步于诸般纷扰,选择的是一条独立于世、顺应天性、修身得道的内在精神超越之路。庄子认为,与俗见不同,真正有价值的人生并不意味着尽享奢侈、声色犬马,更不意味着以身殉物、本末倒置;真正有价值的人生,是突破功名利禄的镣铐、尊位权势的束缚,挣脱世俗的纷扰、自身的偏狭、肉体的煎熬,发现自己、超越自己,以独立之人格、自由之心灵与大道化而为一,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在《庄子·逍遥游》中,庄子便展示了他所追求的这一人生境界:鲲鹏为“大“,而蜩与学鸠为“小“,冥灵与大椿为“大“,而朝菌与蟪蛄为“小“,此为“小大之辨“;“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此为“内外之分“、“荣辱之辨“;能辨明“小大“、裁定“内外“、安于“荣辱“,这似乎已是常人所难企及的境界,但是庄子认为这还不够,因为这样的境界毕竟还有所依凭,还不是真正的逍遥。在他看来,唯有“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游无穷“而“无所待“,才是真正的逍遥境界,能达到如此境界的至人、神人、圣人才真正达成了身心的自由、精神的超越。可以说,自内篇至杂篇,一部《庄子》充分反映出这位中国古代哲人重视个体独立、坚持心灵自由、追求精神超越的人生哲学。
梭罗所处的19世纪中叶的美国正值工业化起始阶段,美国的社会经济正在迅猛发展。人们日夜操劳,为的是满足新增的各类需求、获得更多的物质利益,并视埋首于工作为正道与光荣。与庄子一样,梭罗的看法亦与俗见不同,他认为人们一味辛劳奔波却忽视了内心的富足和精神的发展,这样的生活方式是虚度光阴,是工业化的社会对人的诅咒。他相信真正的哲学家不仅拥有深邃思想,不仅爱智慧,还应该遵循智慧的指示,生活得简单、独立、大度而且真诚。重视实践的梭罗于是栖居瓦尔登湖畔,目的就是远离政府、宗教、舆论,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正视自我。基于两年多的湖畔生活,梭罗就人的行为准则给出了异于世俗的阐述。他认为,传统观念不必尽取,因为上代人有上代人的行为,而新一代有新一代的行为,何况老年人未必能够更好地教导年轻人,因为他们的一生“虽然得到了不少,但是失去的却更多“[4]13,所以每个人都应该谨慎找出并坚持经过个人思考与验证的行为准则,切不可盲目地墨守成规。他认为,若要满足个体一年的基本生活之需,其实每年只要工作六周便足够了[4]43;换言之,每周工作一天,便可换来一周所需,而剩下的六天皆可以用以探索美好自然、先贤思想,用以沉思、总结、写作。在他看来,人们必须与自己不假思索便加以继承的世界保持距离,与这个世界强加于人的非真实的自我保持距离,重新寻找自己。在梭罗的哲学思想中,独立与自由是觅得人生真谛的关键所在。以湖畔生活为实验,他验证着自己的主张:唯有在简朴而真诚的生活中,人们才能真正地发现自己,超越自己,生活的真谛并不能从城市生活的喧嚣仓惶中得到。《瓦尔登湖》一书处处流露着梭罗对自然万物的热爱,对生命价值的珍视,对独立自由的坚持——正是以此为基础,梭罗才能“像哥伦布一样去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的新大陆、新世界“[4]283,并实现精神的超越。
由此可见,庄子与梭罗皆能在时代洪流之下不流于俗,深入执行个体思考;他们皆不轻易附和,不随便将就,淡看世俗与传统,珍视个体人生所应有的独立与自由,追求精神层面的超越。
庄子与梭罗是东西方不同时期的重要哲人与文学家,虽然两者的时代背景不同、生活环境相异、哲学思想的本体也不相同,然而综观《庄子》与《瓦尔登湖》两部著作,两位大师在人生观这一命题上确能投契。这种投契可能与两个因素相关:一方面,这关乎梭罗的哲学背景,超验主义哲学来源之一便是东方哲学思想;另一方面,这亦与庄子、梭罗两位大师本身性情相仿有很大关系,诚如林语堂先生在《老子的智慧》中点出的,梭罗与庄子在个性上颇有相似之处[5]10。两位大师分属两个国家、两种文明,所处时代亦相距两千余年,然而他们皆生活于“天崩地坼“、“‘美好’的旧社会已经瓦解而残酷的新制度已经来临“[6]186的时代之交,同为时代潮流叛逆者的两人,其思想内涵有诸多相通之处。笔者认为,梭罗与庄子相契合的人生观对今人依然有着启示作用:在越来越多元的后现代社会中,如何应对纷繁复杂的种种人生困境,如何追求对个体存在而言真正有价值的生活,庄子与梭罗两位先贤已为人们给出了参考。
[1]John Updike.“Preface”Walden.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4.
[2]LIN Yu-tang.The Importance of Living[M].Beijing:For⁃eignLanguageTeachingandResearchPress,1998:125.
[3]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2009:23-480.
[4]梭罗.瓦尔登湖[M].田颖,朱春飞,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13-283.
[5]林语堂.老子的智慧[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10.
[6]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186.
On Similarities in View of Life between Thoreau and Chuang Tzu Based on Walden and Chuang Tzu
Xu Yixiu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Shanghai 201600)
Walden,written by American leading transcendentalist philosopher and writer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Thoreau,somehow reflects Chinese Taoist philosophy,for the view of life contained in the book echos that of Chuang Tzu.The main similarities in view of life between Walden and Chuang Tzu are as follows:holding simple and orginal life in high regard;maintaining that man should never be driven by material;believing in man’s independence,liberty and spiritual transcendence.The agree⁃ment between the two great masters of China and the West,and the enlightenment we may obtain from this agreement,are thought-provoking.
view of life;Thoreau;Walden;Chuang Tzu
10.13853/j.cnki.issn.1672-3708.2015.01.010
2014-07-09
徐宜修(1990- ),女,浙江杭州人,在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