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秀娥
(内蒙古师范大学 文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何满子的“鲁迅论”
黎秀娥
(内蒙古师范大学 文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何满子;鲁迅观;人格
何满子与权威鲁迅论者的对话,首先集中在对鲁迅之道一以贯之的阐释上。话语争锋的第一个焦点是鲁迅看人准不准。第二个焦点是关于鲁迅被利用的问题。坚持人格独立的精神,这是何满子的鲁迅研究中最具华彩的部分。
何满子在落实政策后近二十年期间,坚持每年通读一遍《鲁迅全集》,并出一本杂文集。看到有人提出鲁迅的“历史局限”①路文彬.论鲁迅启蒙思想的历史局限[J].书屋.2003(1):20-34.,何满子立即写信给林贤治,让他“奋笔反击之”,林婉拒,四个月后,何再次致信林,叮嘱他“撰文斥之”。这种决绝的态度是由何满子独特的鲁迅观决定的。
何满子与权威鲁迅论者的对话首先集中在对鲁迅之道一以贯之的阐释上。他的鲁迅论与三位权威鲁迅评论者——蔡元培、瞿秋白和冯雪峰——的观点大相径庭。蔡元培是乾嘉学派的后继者,新文学的开山。何满子不为贤者讳,指出蔡元培对鲁迅学术业绩的概括,尚不能涵盖鲁迅“在中国历史上无可比拟的人文贡献和人格价值”。
何满子与权威鲁迅论的对话集中在两点上。
首先,鲁迅的思想是前期进化论、后期阶级论吗?瞿秋白的鲁迅论影响深远,何满子肯定他的鲁迅研究高出同时代人一头,同时也毫不回避瞿氏鲁迅论中存在的问题,即“对鲁迅的思想和价值观提出了一个既悖逆逻辑也与事实不符的论断:说鲁迅前期是进化论,后期是阶级论”。何满子认为“进化论是自然科学的范畴,而阶级论则属于社会科学范畴,两个属性不同的思想价值范畴是无法由此臻彼的。如将进化论移为社会科学范畴,便是社会达尔文主义,于鲁迅是完全不合头寸的。鲁迅虽曾自陈相信进化论(从生物进化观点论,鲁迅始终相信进化规律),但这只是一般地认为后来居上,世界不断向前发展之意,而与社会达尔文主义(它通向沙文主义)无涉”②何满子.读鲁迅书:前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3.。何满子认为瞿氏的“前期进化论,后期阶级论”割裂了“鲁迅的一贯人格”。
鲁迅的思想当然有发展,日益丰富,日益深化,但他观察事物,立身应世,揭示中国弊害和中国人的“国民性”,坚韧战斗的“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志向言行是毕生一贯的;其独立特行,不阿附某种意识模式而坚持其独立思考的道路是毕生一贯的。从他早期著作到晚年的议论在变化中保持同一性,从《全集》就可覆按。从早期收于《坟》和晚年收于《且介亭杂文》的议论的旨趣,从《阿Q正传》到《阿金》的对国民性的刻画何其一致!“吾道一以贯之”之说,我闻其言也,未见其人也;倘有,鲁迅便是。在那个动荡多变的历史时期,敢于将自己的毕生文字巨细不遗地公之于世者,鲁迅的同辈人中恐也不多。这并非悔少作的稚拙,而是有些文字实在难以见人,有损形象。这足以证明鲁迅凡文字均无愧无悔的永葆独立人格的不可及,也证明他唤醒吾土吾民的思想的一贯性。①何满子.读鲁迅书:前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3-4.
何满子从始终言行一致、执着于改造“国民性”、坚持独立思考和人格独立等方面论证了鲁迅思想和人格“发展”中的“同一性”“一贯性”。他说:
鲁迅和任何人一样,其思想当然有发展,但他的思维结构终是独立的,自成体系的。包容和吸取了他人的有用思想成分而以自己独特的丰姿出现,说什么鲁迅前期是“进化论”,后期是“阶级论”之类的议论都不恰当,或曰无稽之谈。鲁迅的思想不是这论那论,就是“鲁迅论”。②何满子.读鲁迅书:“荡荡莫能名”——谈《鲁迅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22.
这样干净利索地抖掉一切牵扯,还鲁迅思想以本来面貌,并突出其自成一家的独立性,何满子之外,尚无第二人。
其次,到底是谁给了鲁迅以力量?冯雪峰在鲁迅去世后写过很多回忆类文章,主导精神是称颂鲁迅支持共产党抗日救亡,他的《党给鲁迅以力量》一文,呈现了鲁迅在民族解放事业中的伟大斗士形象。但是,何满子认为:
人们理性地根据事实,也根据当时的历史环境中鲁迅的作用来评估,书题的主语和宾语应该倒换一下位置才切合实际。鲁迅当时在国民党统治格杀一切进步力量的艰苦环境下所起的无可替代的旗帜作用被淡化了,鲁迅在拥护抗日救亡政策的同时也不放弃独立见解的人格风采也未被强调。作为政治宣传,这样的写法固然未始不可,但作为反映伟大人物的品格和人生执着,读者宁愿读许寿裳的《亡友鲁迅印象记》这样的书,这样的回忆更能显示鲁迅的人生道路,更能说明一个独立的思想家的本真。③何满子.读鲁迅书:前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4.
何满子在梳理鲁迅与瞿秋白、冯雪峰两人的特殊遇合中指出:“鲁迅一面曾给两人以很大的帮助和庇护,使他们得以在黑暗环境中有所作为;一面也因为在一群不晓事和别有所图的人群中可以交流的对手难得,在某些方面瞿、冯两人还算是可忍,故而尚能投契。”④何满子.读鲁迅书:前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4.恰恰是因为“尚能投契”,所以鲁迅给了瞿、冯两人很多帮助,还徇情参与了他们的若干活动,比如对某些中间人物的批评,大都是被批评者先发难,鲁迅反击。虽然被批评者自有其应批评之处,但是,何满子认为,从长远的观点来看,这种批评不过是浪费鲁迅的精力。“瞿、冯对鲁迅的影响,并非都是积极的”。所谓“给鲁迅以力量”,非但“无法全部从正面来估价”,反而有“损害”⑤何满子.读鲁迅书:前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5.。
话语争锋的第一个焦点是:鲁迅看人准不准?
贾植芳在读完日本学者本多秋五的《周扬和胡风》一文后,在日记中写道:
周在胡的这位日本无产阶级文艺科学研究会的旧友面前,竟然说什么“胡风从1926年以后参加过国民党。”什么“明里反对国民党,暗里和国民党有关系”。这些“史实”却未见于国内“声讨”时官方文书和记载,只能说是他有这个权势和机会在外国人面前肆意地侮辱别人,这就是他的灵魂的自我写照。①贾植芳.早春三年日记(1982~1984)[M].郑州:大象出版社,2005:56.
周扬说胡风“明里反对国民党,暗里和国民党联系”,即使不是“肆意地侮辱”,至少也是说着连自己都难以相信的话。胡风没有参加过国民党,倒是参加过日共,这个史实不难查考,单是人证就不在少数。如果说本多秋五的论说未必确凿,周扬自己的陈述当是无疑的。1979年,周扬“笑谈历史功过”,说“胡风原来是‘左联’的一个领导成员,不过他不是共产党员,我们对他早有怀疑。当时他在我们地下党和鲁迅中间确实做了很多挑拨的工作”②赵浩生访问周扬.周扬笑谈历史功过[J].新文学史料.1979(2):234.。那时胡风已经获释出狱,冤案平反在即,周扬的谈话基本可以摒除政治结论的影响。他的所谓胡风在“地下党和鲁迅中间确实做了很多挑拨的工作”和上文的“暗里和国民党有关系”在思维方式上如出一辙,都与他本人的“怀疑”有关。说胡风主动“挑唆”,鲁迅被“挑唆”,很容易让人想到徐懋庸的“先生看人也看得不准”,是另一个版本的“鲁迅看错了人”论。
对此,对何满子曾有过一段分析:
关于徐懋庸给鲁迅的信,多次曾由有关人士声明,是徐懋庸的“个人行为”,和别人或组织无涉。这点大概是不妨予以相信的,可是十分微妙的是,徐懋庸攻讦鲁迅“先生看人也看得不准”这个调子,在五十年代的几次大运动中都曾反复演唱过。开头是对胡风,接着是对冯雪峰,都说“鲁迅看错了人”。“看得不准”和“看错”,词意大概很少差别吧。徐懋庸的信里也中伤了“巴金和黄源之流”,巴金以创作立身,黄源建国后作为不多,也不搞理论,与文艺思想的冲突关系不大,大概无须特别提出鲁迅“看错”了他俩,而胡风和冯雪峰,如果不栽诬鲁迅“看错了人”,那是这出戏没法唱下去的。③何满子.读鲁迅书:尘埃落定,鲁迅依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3.
说鲁迅信任胡风和冯雪峰是由于“看错了人”,是一种策略性的表述,为后续的一场场荒诞剧做好了铺垫。可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冯雪峰和胡风先后由党中央平反,指向另一个事实——鲁迅不曾“看得不准”或“看错了人”。
鲁迅当年在十分气愤的时候曾抱着一点渺茫的期盼:
……我倒明白了胡风鲠直,易于招怨,是可以接近的,而对于周起应之类,轻易诬人的青年,反而怀疑以至憎恶起来了。自然,周起应也许别有他的优点。也许后来不复如此,仍将成为一个真的革命者;……④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M]//鲁迅全集:(6).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55.
但是,何满子认为鲁迅说的“也许”的恕词和期望并未兑现,这是由五六十年代的史实、九十年代李之琏的《我参与的丁陈“反党小集团”案处理经过》和《一场是非颠倒的批判闹剧》等文章可以作证的。
第二个焦点是关于鲁迅被利用的问题。
最早提出鲁迅被“利用”①夏至清在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第40页)中说:“鲁迅被认作一个受人爱戴的爱国的反政府发言人,甚至于毛泽东也在1940年《新民主主义论》一文中,觉得应该向鲁迅致以最高的敬意”(第23页);“鲁迅为其时代所摆布,而不能算是他那个时代的导师和讽刺家”。问题的是夏志清。此后还有“鲁迅晚年不能超党派、超团体”“不能坚持独立思想”等说法,理由是鲁迅后期参加过“左联”,同情并声援抗日政策。何满子主张回到鲁迅所处的时代背景下考量鲁迅的思想与言行,在国民党政府的白色恐怖和文化围剿中,鲁迅选择了支持还没掌握政权却主张抗日的共产党一方,这是很容易理解的。鲁迅不计较创造社、太阳社诸“革命”君子围攻的嫌隙,从大局出发,为了作家的团结而加入“左联”,被推为名义上的领导,但为防备同一阵营射来的暗箭,常常“横着作战”,《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问题》就是他“坚持独立思考”,回答“拉大旗作虎皮”的周起应们的明证。林贤治在《也谈五四、鲁迅与胡适》一文中也谈到过这个的问题。何满子认为林贤治文中所列十个问题,论证大都有理有据,唯独在论证与鲁迅“被利用”相关的问题时语焉不详,没点到要害,还有待继续申论。
何满子坚决反对夏至清说的鲁迅生前曾“被利用”,认为鲁迅的伟大绝不是可以人为地“捧”出来的。在鲁迅生前,与他交往较多的共产党人是瞿秋白和冯雪峰。何满子认为鲁迅与瞿秋白交往,是因为瞿是可以沟通的文友,而不是他的共产党领导人的身份。那时的瞿已被贬黜,无任何权力,两人曾就翻译问题有过沟通,见解虽不尽相同,但鲁迅十分珍惜这种高水平的对话。此后,瞿秋白编了《鲁迅杂感选集》,在序言中高度评价了鲁迅的杂文的战斗意义,对刚受过创造社、太阳社围攻的鲁迅来说无异于空谷足音。于是,鲁迅题何瓦琴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赠瞿秋白,激动之情沛然。瞿秋白就义后,鲁迅为他收拾遗文,出版纪念性的《海上述林》,是在为亡友尽道义,与“被利用”无关。唯一与“利用”有关的是,瞿秋白曾“利用”鲁迅的帮助躲避过国民党的追捕。鲁迅与冯雪峰的交往情况更复杂一点。冯曾以共产党代表的身份和鲁迅频繁联系。何满子认为两人间的联系主要是冯雪峰仰仗鲁迅的威望展开活动,是鲁迅给了冯雪峰以力量。
针对20世纪八十年代不少论者明讥暗贬鲁迅当年批评第三种人、林语堂、梁实秋等为“过激”,何满子指出这是抽空了语境的空论,可以从中看出几十年文化禁锢下的逆反心态的影响,因为只要温故当年鲁迅论敌的文章,并充分考虑当时国民党的黑暗统治和日军侵略的形势,就会有不同的看法。鲁迅多少受到冯雪峰等人的影响,但主要还是靠独立思考。
何满子认为,鲁迅死后,上万中国人自发突破反动势力的禁限,前往吊唁送葬,谥以“民族魂”的崇高称号。这一点足以证明,鲁迅的英名不是被利用换来的。“凡政治家之稍有眼光者,都要举公众崇敬的人物为旗帜,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召唤亡灵’的道理;直到自以为羽毛丰满得不再需要这旗帜,自身有力量支配一切为止。”②何满子.读鲁迅书:踵林贤治谈鲁迅与胡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71.毛泽东赞扬鲁迅正说明毛泽东高明,而鲁迅身后的不幸,莫过于“亡灵”一次次被政治家“召唤”,被大规模地利用、歪曲,甚至魔化。
何满子列举了两起“打鲁迅牌”的历史大事件。
“头一起是五十年代整胡风、冯雪峰、丁玲等人的‘反革命’、‘右派’冤案,用心在于报夙怨而自树权威。属于鲁迅生前便已就这批人揭示过的‘拉大旗作虎皮’的传统伎俩。”③何满子.读鲁迅书:打鲁迅牌和从鲁迅观照今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51.办法之一是以“鲁迅看错了人”为由,把夙敌革出教门,但不能将责任全诿给鲁迅,以防太失分寸会有损鲁迅这张王牌的效力,于是推说当时的斗争情况复杂,“我们”也警惕不高,遂使鲁迅受了“内奸”的蒙蔽。其次是制造证据,搬掉鲁迅的《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这个障碍,硬说此文是冯雪峰所作,并在注释里煞费苦心地大做手脚。“此文鲁迅在病中委托冯雪峰起草也是事实,变戏法者想在这上面抓稻草,也不为无因。然而此文经过鲁迅大段改写,其中最致命最触心境的部分偏偏正是鲁迅亲笔加入的,原稿俱在。”①何满子.读鲁迅书:打鲁迅牌和从鲁迅观照今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52.
第二起历史事件是造反者用鲁迅生前讥斥过的“谬托知己”②鲁迅在《且介亭杂文·忆韦素园君》中说:“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他们沽名获利之具。”这话正好用来说明五、六七十年代的鲁迅的命运。法发动的“文革”。在这场漫长的浩劫中,鲁迅被塑造成“造反派的守护神”,他的打落水狗精神被篡改成不分战斗对象的打砸抢和横扫一切,“这一招固然荼毒生灵,但横扫所及,也把头一起‘拉大旗作虎皮’的诸公扫了进去。本来,如不把鲁迅抢过去,不把前一起的诸公判为鲁迅的叛徒,后一起的戏就没法唱,而在鲁迅的作品中,确也有造反派可以用来格杀衮衮诸公的材料。”③何满子.读鲁迅书:打鲁迅牌和从鲁迅观照今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53.何满子借用当时的一句顺口溜作评:“坏人打坏人,活该”,同时深深地惋惜鲁迅的令名在运动中遭到严重亵渎。
以一个过来人对“运动”史的后见之明,何满子单刀直入、干脆痛快地分析问题,廓清了大是大非,同时也带着一个过来人难以摆脱的人情好恶,有时受人事纠纷的制约,看不清鲁迅身后被肆意“扭曲”“利用”的根本原因。两拨打鲁迅牌的人都是主流话语的掌控者,这不是历史发展的偶然,而是另有深意。但是有一点,何满子把握得十分精准,即鲁迅身上被回避掉的,正是中国人应该坚持的。
闵抗生在为何满子写的逝世周年纪念文中说:“并非所有鲁迅的爱好者、研究者都能有自己的观点。有自己的鲁迅观,敢于公开地说出,而且坚持,绝不是容易的事,它需要有足够的思考和批判的能力和勇气。这只有第一义的学者才能做到;也唯有这样方能在学术上有所建树。”④吴仲华.何满子逝世周年纪念文集[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200.何满子不仅“有自己的观点”,而且“敢于公开地说出”,即“鲁迅因为他的人格而伟大”,这是贯穿他所有鲁迅论的一条思想主线,他对于鲁迅的论述“大都是人格描述”⑤何满子.读鲁迅书:编讫抒感[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80.。
何满子鲁迅伟大人格的阐释包括三个方面:首先,是一个独立的知识分子,为了顾全大局加入了“左联”。其次,在左联受到来自同一阵营的“暗箭”,只好“横着作战”的情况下,被迫对攻讦作出回应时说话依然留有余地。再次,敢于将所写的全部作品公诸于世,真正经得起历史考验。
凡涉及论争,与人驳难攻辩的文字,历来有一种学术道德,即不能随心所欲地隐瞒、修改前已公开过的见解和论旨。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倘有错误,有种的敢于承认,或作出补充修证,这才算君子坦荡荡;这样光明磊落的行为也能博得世人的钦佩。佞人和孱头为了盗名欺世,才只好遮遮掩掩,如鸵鸟之埋头入沙,将以往攻讦驳难的文字或篡改删削了才敢问世,或则干脆自己没收,好像从来没写过似的。⑥何满子.读鲁迅书:这就叫历史的考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70-71.
然而,新中国历史上大多数泛滥成灾的声讨诬陷类文字的共性特征,却是在论辩中没有起码的学术道德,随心所欲地放言,过后则不敢将言论公开出版。有鉴于此,何满子从“人格”的角度揭开历史的隐秘:要完成鲁迅开创的“建立人国”的大业,就必须弘扬鲁迅的伟大人格。
举一小例:当事人自述,旁人描叙的纪实性报导中可以读到,某些人被权威召见,初得通知即精神亢奋,心旌摇簇,彻夜不眠,云里雾里;接见时与之握手,顿时热血沸腾,泪珠滚流,灵魂出窍如痴如醉。此后则逢人便道,津津有味,描情摹景,不胜依依。倘若对方也事先紧张,临时也冲动,也涕泪滚滚流,不知所云,那时还是彼此平等交易,自然无话可说;偏偏都是单方面自作多情,以为被挑中召见是无上荣宠,这岂非精神下跪,比对方矮了半截?这正如阿Q被赵太爷挝了嘴巴以后,更出了名,未庄人“仿佛也格外尊敬他”;而赵太爷忽然降尊纡贵,称呼他为“老Q”时,倒反而手足无措,受宠若惊一样。人格依附惯了,要灵魂不下跪,是浑身不自在的。①何满子.读鲁迅书:世纪末读《阿Q正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84.
何满子说阿Q到底不失“老实正直”的本分,没有将小D、王胡等人和盘托出,株连同道,帮着扩大战果。这种表述潜伏着何满子身为受伤者难以释怀的隐痛,对胡风案的前因后果稍有了解的人,不难意会何满子的所指。何满子说阿Q是“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的受害者”②何满子.读鲁迅书:世纪末读《阿Q正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87.。阿Q像一个巨大的隐喻,回望历史,从20世纪50年代震动全国的胡风事件、反右运动,到60~70年代的“文化大革命”,中国涌现出了不少形形色色的重蹈阿Q“下跪”覆辙者,但没有一个能因为“下跪”而彻底改变自己的悲剧命运,不过是换一种方式悲哀,顶多也不过延缓了受难的日期,却要为此付出无比沉重的精神代价,一辈子挺不直腰杆儿。可见,跪着是一种永远不会有前途的姿态,坚持人格独立精神,这是何满子的鲁迅研究中最具华彩的部分。
He Manzi's Standpoint on Lu Xun
LI Xiue
(School of Literature,Inner Mongolia Normal University,Hohhot,Inner Mongolia 010022)
He Manzi;opion on Lu Xun;personality
The dialogue between He Manzi and the authority on Lu Xun study concentrates upon the point that there is one principle runningthrough Lu Xun's thought.The first focus of utterance fight is whether Lu Xun can judge a person rightly.The second one is about Lu Xun's being utilized.The most important part of He Manzi's Lu Xun study is to keep the spirit of personality independence.
黎秀娥,博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l206.7
A
1009-9506(2015)12-0033-06
2015年10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