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轼诗中的农具意象

2015-02-13 05:42罗郝林
关键词:农具归隐陶渊明

罗郝林

(西南大学 文学院, 重庆 400715)

苏轼一生写了两千多首诗歌,其中大部分都是关于社会现实和人生的,这些诗篇如同活化石一样记载着诗人的人生。在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思想的逐步变化,以及诗人在磨难中如何将儒释道三种思想融合寻求一个和谐的精神状态,最终达到人生思想的一个升华。但是,不管诗人的思想在诗中如何变化,我们总能感受到诗人爱民如子、忧国忧民的情怀,尤其是在诗人被贬谪到地方任上,这种情怀在诗中表现得尤其突出,而诗人在此期间所做的农事诗和农具诗最具代表性。东坡诗中多提到农具,这就让我们想到了晋朝的隐逸诗人陶渊明曾经也喜欢将农具写进诗里,如“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1]42、“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1]77等等,表现出一种归隐后的怡然自得,悠然平淡。然而东坡诗中的农具意象是与众不同的,这不仅是诗人的一种平民情节、对农民的一种关心,同时也是诗人出世与入世矛盾情结与寄托所在。诗人从小就接受儒家忠君爱民思想的教育,在经历多次仕途波折后又受到释道思想影响而产生归隐意愿,这些意愿都在诗中表现出来。诗人一生都在谈归隐,而一生又未真正归隐。李泽厚先生曾经说道:“苏轼一生并未归隐,也从未真正‘归田’,但他通过诗文所表达出的人生空漠之感,却比前人任何口头上或事实上的‘归隐’、‘归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深重”[2]153。

一、爱民:“吏民莫作长官看,我是识字耕田夫”

纵观苏轼的一生,儒家忠君爱民思想影响着他的整个人生,为官四十年始终把“民”放在第一位,形成了一种东坡式的“民本观”。关于苏轼的民本理念,在《苏轼为官之道》里面概括为三点:“民本观”、“仁政观”、“惠民观”。[3]9正是因为苏轼的“民本观”,为他赢得了人民的爱戴,苏轼应该算是中国历史上最受欢迎的一位诗人,一生忧国忧民,以天下为己任。他虽是朝廷官员,却始终以一种平民的姿态与民相处,他曾说过“吏民莫作长官看,我是识字耕田夫”[4]1580,另一首《次韵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诗中也曾留下“我虽穷苦不如人,要亦自是民之一”[4]1122的诗句。苏轼被贬到黄州时,躬耕东坡,与当地人民融洽相处,在农事上相互请教,真正感受到农民生存和劳作的艰辛,诗人和农民产生了情感上的共鸣,因而写下了著名的《东坡八首》;被贬海南时,为劝当地人民耕作,作了《山村五首》。正因为苏轼能够在自身与百姓之间找到一个情感的共通点,所以能够“时从其父老游亦无间”[4]2812。在苏轼病逝回迁的途中噩耗传开,“吴越之民相与哭于市,其君子相与吊于家。讣闻四方,无贤愚皆咨嗟出涕”[4]993。

苏轼真正描写农具的诗有五首最为有名:《秧马歌》、《辘轳歌》、《无锡道中赋水车》、《游博罗香积寺》、《黄牛庙》。诗中提到的农具,如“杷头出菌镰生衣”[4]404中的“杷头”和“镰”,“少年辛苦事犁耕”[4]677中的“犁”,“新舂便入甑,玉粒照筐筥”[4]1081中的“舂”、“甑”、“筐筥”,“老翁七十自腰镰”[4]438中的“镰”,“我生天地间,一蚁寄大磨”[4]248中的“磨”,此外诗中多处提到地碓、锄头、耒耜、箬笠、蓑衣,“牛”这个字眼在诗中更是多次出现,如“耕牛未尝汗”[4]63,“青牛久已辕轭”[4]192,“鼓翅跳踉上牛角”[4]399,“老牛疲耕作”[4]2436,等等。

由上所述足见诗人对农具的熟悉程度、跟农民关系的亲密程度和对农民的关心。我们可以试想一下,如果诗人长期生活在社会的上层,很少接触到农民阶层,是没办法真正掌握各种农具使用的方法的,是无法真正感受到农民的艰辛和“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4]404那种生活的绝望。苏轼农具诗中影响最大的就是诗人在前往惠州的途中所作的《秧马歌》,为惠州农民介绍了“日行千畦”的插秧工具——秧马。说起苏轼的《秧马歌》还要提到一个人,就是当时庐陵太和的宣德郎曾安止。苏轼在《秧马歌》并序中介绍了整件事情的缘由:

过庐陵,见宣德郎致仕曾君安止,出所作《禾谱》,文既温雅,事亦详实,惜其有所缺,不谱农器也。予昔游武昌,见农夫皆骑秧马。以榆枣为腹,欲其滑;以楸桐为背,欲其轻;腹如小舟,昂其首尾;背如复瓦,以便两髀。雀跃于泥中,系束藁其首以缚秧,日行千畦。较之伛偻而作者,劳佚相绝矣!《史记》禹乘四载,泥行乘橇。解者曰:“橇形如箕,擿行泥上。”岂秧马之类乎?作《秧马歌》一首,附于《禾谱》之末云。

春云濛濛雨凄凄,春秋欲老翠剡齐。

嗟我父子行水泥,朝分一垅暮千畦。

腰如箜篌首啄鸡,筋烦骨殆声酸嘶。

我有桐马手自提,头尻轩昂腹肋低。

背如复瓦去角圭,以我两足为四蹄。

耸跃滑汰如凫鷖,纤纤束藁亦可赍。

何用繁缨与月题,朅从畦东走畦西。

山城欲闭闻鼓鼙,忽作的卢跃檀溪。

归来挂壁从高栖,了无刍秣饥不啼。

少壮骑汝逮老黧,何曾蹶轶防颠隮。

锦鞯公子朝金闺,笑我一生踏牛犁,

不知自有木駃騠。[4]2051

苏轼作这首诗时是宋哲宗绍圣元年(1094),当时诗人被贬,正在前往惠州,一面是“雀跃于泥中”,一面是“瘴气之地”,诗人此刻又羡慕又绝望,“笑我一生踏牛犁,不知自有木駃騠”。即使自己在忍受着贬谪之痛,却始终不忘农民,从北向南,将秧马一路传播,从湖北到江西再到惠州,并且将《秧马歌》“往往录示邑宰”[5]637,说明苏轼每到一处都在极力为农民推广秧马,方便农民提高劳作的效率和速度,减轻农民身体上的劳累。历史上忧国忧民的诗人很多,如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可又有谁真正关注到这一点。陶渊明诗中虽关注到农具,也只是用“带月荷锄归”[1]42来诠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1]89那种归隐中的冲淡平和。苏轼将自身融入到农民中去,将自己那份爱民、忧民的情怀深深融入诗中。

二、归隐:“十年归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

苏轼的一生受儒释道思想的影响,他将这三种思想融入了他的人生,拿捏有度,随时让他在生活与生存的逆境中、坚持与解脱的选择中寻找到真正的自我。早年的苏轼主要是受儒家思想的影响,这源于他小时候母亲程氏的教育。据《宋史.苏轼传》载:“苏轼生十年,父洵游学四方,母程氏亲授以书,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程氏读东汉《范滂传》,慨然太息,轼请曰:‘轼若为滂,母许之否乎?’程氏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邪’?”[4]2815所以在苏轼很小的时候就有了“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之志。他在考进士时所写的《晁错论》中对治水的大禹给予了极大的称赞,他说:“古之立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唯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所是以得至于成功”[6]717。他像大禹那样有着为百姓谋福祉的决心,有着“太公治齐,周公抬鲁”[6]723的自信,有着“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7]35的豪情。纵观苏轼的一生,即使仕途几经沉浮,依旧不改初心,一步步践行着当初为国为民的志向,他的诗就是最好的见证。

作为爱国诗人,他写过很多政治诗,作为爱民诗人,他写过很多农事诗。曾经一段劳作的经历让诗人在多年之后发出感叹,这段经历应该算是一个源头,牵动了诗人的怜悯之心,加深了诗人对农民劳作艰辛的体会和对农民的同情。《黄牛庙》、《荆州十首》、《鸦种麦行》、《吴中田妇叹》等等,表现出对黄牛、对农民的同情;《秧马歌》、《辘轳歌》、《无锡道中赋水车》、《游博罗香积寺》等等,表现出对农具的赞美。读完这些诗,似乎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位官员、一位诗人,而更像一位耕种的农夫。他用一个平民的视角道出农民无法言及的感受,诉说出他们的无奈。

苏轼曾在《自题金山画像》中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样的回答是令人意外的,因为黄州惠州儋州是诗人遭受最严重贬谪的三个地方。诗人不仅承受着贬谪的痛苦,还要忍受恶劣环境、温饱问题带来的不便,这重重压力摧残着诗人的身心,他却为自己建立了一个超越现实的精神世界,用释道思想来化解苦难与困境,为自己开拓出一个豁达开阔的人生。此刻我们在诗人的诗中,看到的是多了一份坦然,多了一些出世归隐的气息。一提到“归隐”,就不得不再次说到陶渊明,他不为五斗米折腰,毅然决然选择解甲归田的闲适生活。在经历多次贬谪后,苏轼那份曾经对政治的热情似乎开始降温,苏轼开始追慕陶渊明。其实早在熙宁五年(1072),苏轼在《赠孙莘老七绝》中就曾说道:“嗟予与子久离群,耳冷心灰百不闻。若对青山谈世事,当须举白便浮君”[4]407。如此可见,苏轼内心早已有远离政治的念想,诗人也将这一切都寄托在自己的诗中:“十年归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4]1347、“我本不违世,而世与我殊。拙于林间鸠,懒于冰底鱼”[4]329、“坐见渔樵还,新月溪上影。悟彼良自叹,归田行可请”[4]560等等。

然而不同的是,陶渊明是真正的出世归隐,而苏东坡却是在入世中出世,入世中归隐,他找到了一个最和谐的生存方式,“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4]341。虽做官,却用一颗归隐之心来看待周遭的一切,或许这也是归隐的最高境界。或许对于那些选择归隐的人来说方式很多,然而对苏轼来讲,他所表现出来的归隐是在那一首首和陶诗中散发出一种羡慕之情,并效仿渊明躬耕东坡,感受田园之乐,而非当初“少年辛苦事犁耕”的态度。苏轼这是一种自我救赎的归隐方式,可以成为苏轼的精神依靠,支撑其生存的信念并赋予人生新的意义,即超越现实,摆脱桎梏,寻求生命的本真状态。

三、一种人生志向的承载体

苏轼在诗中大量使用农具意象并将其升华。诗人通过农具描写既展现出自己的平民情怀和爱民思想,同时也通过农具展示了自己入世与出世的矛盾抉择。在苏轼的诗中,前者一直都有表现,而后者则呈现出阶段性,但是二者之间还是相互联系的,而联系的纽带就是苏轼一生为国为民的志向。苏轼诗中的农具不再是单纯的劳动工具,我们可以把它当作一个聚焦点,沿着这个点,可以串联出诗人一生的轨迹与志向。每个诗人的诗都有代表自己的符号,如陶渊明诗中的“田园”、“归隐”,李白诗中的豪迈与夸张,杜甫诗中的“现实”。农具就是苏诗的一个符号,每一个人生阶段都有各种农具意象出现在诗人的诗中,而苏轼就在这不起眼的符号中融入了自己深刻的生命感悟与人生体验。从这个符号可以折射出苏轼的政治抱负与人生志向,看到诗人如何在艰难的环境中融合儒释道思想,超越现实,为自己建构一个理想的精神家园。“在创造中不断地提炼你自己,在每一步提炼中,经升华而超越,达到一种宁静旷远的心境”[8]68,获得人生的解脱。

总之,在苏轼诗中,农具这一意象就是他爱民的象征,一种仕与隐矛盾抉择的象征,是苏轼用自己的诗歌与人生赋予其独特的魅力。

[1]陶渊明(著),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2]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3]苏灿,张忠泉.苏轼为官之道[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9.

[4]苏轼(著),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

[5]周昕.中国农具发展史[M].济南:山东科学技术出版社,2004.

[6]苏轼.苏轼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7]苏轼.苏轼词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8]陈鼓应.悲剧哲学家尼采[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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