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北京 100872)
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我国理论界对列宁“一国首先胜利”论的态度是肯定的,普遍认为列宁是在一战期间、特别是在《论欧洲联邦口号》和《无产阶级革命的军事纲领》(以下简称《口号》和《军事纲领》)两文中(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两文中的那两段话①《口号》中的那段话是:“经济和政治发展的不平衡是资本主义的绝对规律。由此就应得出结论:社会主义可能首先在少数甚至单独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内获得胜利。这个国家的获得胜利的无产阶级既然剥夺了资本家并在本国组织了社会主义生产,就会奋起同其余的资本主义世界抗衡,把其他国家的被压迫阶级吸引到自己方面来……必要时甚至用武力去反对剥削阶级及其国家。”《军事纲领》中的那段话是:“资本主义的发展在各个国家是极不平衡的……由此得出一个必然的结论:社会主义不能在所有国家内同时获得胜利。它将首先在一个或者几个国家内获得胜利,而其余的国家在一段时间内将仍然是资产阶级的或资产阶级以前的国家。这就不仅必然引起摩擦,而且必然引起其他各国资产阶级力图打垮社会主义国家中胜利的无产阶级的直接行动。”分别参见《列宁专题文集:论社会主义》第4、8页,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形成和提出了这一新理论。但是,从80年代起就有学者对这一问题发声质疑,认为在上述两篇文章中乃至整个一战期间,列宁并没有提出有别于马克思、恩格斯(以下简称马恩)“同时胜利”论的“一国首先胜利”理论,学界以往的看法是对列宁思想的误读。其中,俞良早教授是此类观点的重要代表人物。早在1987年,俞教授就发表文章,阐述了自己对此问题的看法,之后在20多年的时间里,俞教授陆续发表了数篇文章,直接或间接地阐述和论证了自己的观点:列宁在《口号》和《军事纲领》中没有提出“一国首先胜利”论;列宁是在落后国家和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间论述不平衡规律;列宁坚持马恩“同时胜利”思想,即少数或几个发达国家取得首先胜利;列宁所用的“单独一个”国家胜利的说法是离开了他本来思想的“过头”话;列宁没有俄国单独取得革命首先胜利的设想;十月革命不代表列宁形成了“一国首先胜利”论;“一国首先胜利”论是联共(布)和学界对列宁思想的误解。
也正是从80年代末开始,俞教授关于“一国首先胜利”论的一系列观点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和探讨。高放教授、李心华教授曾多次发文评析俞教授的相关论点并提出异议,俞教授也数次撰文回应和反驳,以致引发了一场论争。直至2011年,仍然有商榷性文章见诸于学术期刊[1]。时至今日,学界对“一国首先胜利”论的分析和争论并没有平息,认识还有分歧,问题依然存在。可见,作为列宁主义的重大理论问题——“一国首先胜利”论,仍然有继续研究和探讨的必要。对它的明确和澄清,将有助于我们在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立场和方法上厘清对列宁主义的认知,端正对待列宁的思想和革命实践乃至整个社会主义革命史、发展史的态度,以避免踏入否定列宁进而全盘否定苏联社会主义革命的泥淖。
通览各家之言,不论是谁,不管其持何种观点,都无法越过《口号》和《军事纲领》两文,这既是导致分歧的源头和焦点,更是对列宁“一国首先胜利”论研究的基础和前提。对此,俞教授的态度也十分明确。他指出,出于对1915年《口号》和1916年《军事纲领》中那两段话的误解,人们才“误认为列宁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提出了‘一国首先胜利’论”[2]。正是基于这种认识,俞教授着重对这两文分别做了深入的剖析,进而在源头上否定了列宁的这一理论,得出了自己的论断[3]108-118,119-126。然而,俞教授对两文所做的分析并没有准确地反映列宁的思想。
由此看来,要想说清楚这一理论,必须立足文本,准确地审视和解读长时间以来被学术界公认的列宁提出“一国首先胜利”论的标志性文章——《口号》和《军事纲领》,这是正本清源的关键。然而,学界目前鲜有针对俞教授就“一国首先胜利”论本源文章的分析所作的专题性的商讨文献。正是基于这方面的思考,2015年,笔者发表了《列宁〈论欧洲联邦口号〉一文的正确理解——与俞良早教授商榷》[4]一文,认为列宁在《口号》中已经提出了政治革命“一国首先胜利”论。本文拟就俞教授对《军事纲领》一文的分析再次商榷。
对于《口号》中那句一直以来被学界视为列宁提出了“一国首先胜利”论的名言,俞教授的态度是否定的,认为这句话不能作为这一理论提出的依据(名言中并不含有单独一国取得胜利的内容)。而且,俞教授认为列宁在《军事纲领》中的那段话也不能为“一国首先胜利”提供证明。可是,俞教授没有发现,列宁在第二次提及他的这一思想时,其所用的语言和意指的理论内涵已经较《口号》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第一,列宁进一步对“一国首先胜利”论作出了肯定性的全称判断。
这里包含有两层意思:其一,列宁正式确立了“一国首先胜利”论。1915年,列宁对这个问题所用的表述是“可能”“少数”“甚至单独一个”,而一年后却递进式地发展成了社会主义“必然”首先在“一个”“或者几个”国家胜利。看似仅仅是简单的词意和词序的变化,体现出的却是列宁对此问题认识和论证的深化,证明列宁愈发肯定了自己于一年前提出的理论。此外,列宁既然明确了“社会主义不能在所有国家内同时获得胜利”,也就等于合乎逻辑地承认了社会主义在一个国家内胜利的必然性。如果说,1915年列宁还仅仅是对“一国首先胜利”提出了一种或然性的推理的话,那么,到1916年撰写《军事纲领》这篇文章时,已是一种应然性的论断了。至此,理论架构的任务基本完成了,接下来便是将之付诸实践的问题了。其二,列宁指出“一国首先胜利”是夺取政权的胜利。从行文上看,列宁是在论述了国内战争后才谈及“一国取得胜利的社会主义……预计到会有战争(指自卫战争——笔者注)”[5]8。可见,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与“国内战争”之间存在着必然的联系,后者是前者的必然结果。1914年10月,列宁第一次提出了“变帝国主义战争为国内战争”[6]18的口号,正如他随后阐述的那样,国内战争是“无产阶级为争取社会主义而反对资产阶级的”[7]306、“无产阶级领导的被剥削劳动群众反对剥削者的”[8]103战争。由此可知,国内战争的实质,就是各国无产阶级利用帝国主义战争的有利时机在国内开展的以夺取政权为目标的战争,换言之,国内战争等于夺取政权的战争。所以,首先胜利的一国,就是通过国内战争,首先夺取了政权的一国。列宁正是通过对“国内战争”的阐述,明确提出了一国无产阶级要首先夺取政权的思想。
第二,列宁扩展了一国单独获得胜利后的前景。
诚然,列宁曾坚持认为,若是他国没有爆发社会主义革命,一个处在资本主义包围中的社会主义国家要想保卫胜利果实是非常困难的。这一点在《口号》中也有所体现:列宁设想一个国家会首先取得胜利,但对“这个国家”能否保持住政权,或能保持政权多长时间没有给出答案。然而,在写作《军事纲领》时列宁已然突破了他固有的看法:社会主义“将首先在一个或者几个国家内获得胜利,而其余国家在一段时间内将仍然是资产阶级的或资产阶级以前的国家”[9]8。在此,列宁明确地使用了“一段时间内”的字样(在《列宁全集》中文第一版中,这个词甚至被译为“一个相当时期内”[10]75)。列宁借此要表达的是,即使“一段时间内”会是社会主义的一国与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相对峙的局面,首先成功夺取政权的一国无产阶级也是可以保持住政权、巩固政权的。不仅如此,在这“一段时间内”,社会主义的一国还要进行反抗资产阶级各国侵略的自卫战争,更要“争取社会主义,争取把其他各国人民从资产阶级压迫下解放出来”[5]8,以便由“一国”革命推动欧洲革命,进而掀起世界革命的浪潮。显然,这不是一个短时间的任务。所以,“一段时间”绝不会太短,极可能会持续一整个“时代”[5]2。在此期间,这个肩负着重任的“一国”不仅不会消失,反而会站稳脚跟,以社会主义革命桥头堡的身份屹立于世界。再看俄国十月革命前列宁就说过的话:“俄国无产阶级一旦取得政权,完全可能保持政权,使俄国一直坚持到西欧革命的胜利。”[11]179难道这不是列宁对“一国首先胜利”论的又一阐释吗?
需要注意的是,“一段时间”还暗示着:既然政权可以保持,那么取得一国胜利的无产阶级就能够利用这“一段时间”进行社会主义的改造和建设。即在没有他国无产阶级的直接援助和支持的情况下,单独一国需要并且也能够依靠自身力量发展生产,开始社会主义建设。不能作这样的设想:赢得胜利的国家不在国内采取任何措施进行建设和发展,只是专注于国内外战争,坐以待他国无产阶级的响应。显然,随着战争的继续,列宁此时的思想相对《口号》时已然有了重大发展。
俞教授指出,列宁在一战期间“是否定单独一个国家取得胜利的可能性的”[3]114。作为证明,他列举了列宁的两段话。一段话引自列宁1915年9月写的《俄国的战败和革命危机》:“帝国主义战争把俄国的革命危机,即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基础上发生的危机,同西欧日益增长的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的危机联系起来了。这种联系非常密切,以致这个或那个国家的革命任务根本不可能单独解决。”[12]31-32俞教授认为,这里的“不可能单独解决”就是指“单独一国搞社会主义革命不可能成功”[3]28,需要多个国家共同进行革命。
笔者认为,列宁这句话的意图是为了强调俄国的民主革命同欧洲革命的互动关系,即俄国革命将会点燃欧洲社会主义革命的熊熊烈火,并在其帮助下由民主革命跨越到社会主义革命阶段,最终取得成功。因此,所谓不能“单独解决”指的应当是双方需要相互配合、互为前提的这种关联,二者缺一不可,而不是指不能单独一国取得革命的(首先)胜利。并且,列宁也没有对由俄国革命激发起的欧洲革命将会是“同时的”、“共同的”作出任何说明,更没有表现出否定一国搞社会主义革命的意味。列宁在上述那句话后紧接着的阐述(俞教授没有将之引出)便足以说明问题:“也就是说,俄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已不单是西欧社会主义革命的序幕,而且是它的一个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了。”[12]32
第二段话则是1916年8月列宁在《论对马克思主义的讽刺和“帝国主义经济主义”》(几乎与《军事纲领》同时完成)中讲的话,“社会变革不能是各国无产者的一致行动”,“只有西欧和北美各先进国家才已经成熟到可以实现社会主义的地步”,“不是所有国家的无产者,而是少数达到先进资本主义发展阶段的国家的无产者,将用统一行动实现社会主义”[7]151。俞教授据此认为,列宁期望 “欧美先进资本主义国家‘共同’、‘同时’进行社会主义革命”[3]28,而不是一国单独进行革命。
笔者认为,要准确理解列宁这段话,需要看到,列宁使用的是“社会变革”和“实现社会主义”的说法,这二者其实是相对应的。社会变革是政治变革的后续步骤,是实现社会主义的必经之路,而“实现社会主义”则是指“通过社会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7]172,达到的社会主义革命的最终胜利——建成社会主义社会。在这里,列宁要表达的思想是,站在经济条件的角度,在当时情况下,欧美发达国家的确具备了“实现社会主义”的物质基础。很明显,列宁只是在社会主义最终胜利的意义上论述了“同时、共同革命”。一来,他没有针对革命的其他时期,特别是革命的开端,从中找不出列宁否定单独一国“进行”革命取得首先胜利的内容。二来,对列宁而言,社会主义革命的最终胜利需要各先进国家的“统一行动”是他始终的坚持。但是,夺取政权、完成社会主义革命的第一步,进而在这一国内展开建设却绝非是不能独立进行和完成的。因为即便是在新经济政策指导下已然取得了辉煌建设成就的1922年,列宁仍然说到:“我们向来笃信并一再重申马克思主义的一个起码的真理,即要取得社会主义的胜利,必须有几个先进国家的工人的共同努力。”[13]450难道这时的列宁还没有“一国首先胜利”论吗?那5年来的俄国一国的革命和建设又如何解释?
因此,根据俞教授引述的列宁的上述两段话,得不出列宁没有单独一国进行革命、取得胜利的结论,也无法以此否定一战期间列宁提出了“一国首先胜利”论。
俞教授还认为,即便是列宁提出了“一国首先胜利”论,那也是“西方先进资本主义国家中的某一个国家首先胜利的理论”,因为此时的列宁还“没有经济落后国家可以先于西方发达国家取得社会主义胜利的内容”[3]125。而且,由于俄国不在发达国家之列,不可能被列宁纳入“一国首先胜利”论的范畴。
对于这一观点,笔者的看法是,列宁在1916年虽然没有经济十分落后国家首先胜利的思想,但是已经有了发达的帝国主义国家中经济相对落后的一国会首先取得社会主义革命胜利的倾向,而俄国则是列宁潜在的考虑对象。
列宁在《军事纲领》中把世界上的国家划分为“资产阶级的”国家和“资产阶级以前的国家”两种类型,指出,社会主义国家出现后,其他国家仍将是“资产阶级的”国家和“资产阶级以前的国家”。这表明,在“一国或几国”的社会主义革命胜利前,列宁把世界上的国家划分为上述两种类型。后者其实就是殖民地、半殖民地等十分落后的国家。无需赘言,这类国家没有或只有极少的资本主义因素,其本身完全不具备革命的条件。所以,在列宁看来,能获得社会主义革命胜利的国家应该只存在于前一种类型之中,只是列宁没有再细加区分资产阶级国家概念中内在包含着的两类国家——发达国家和相对落后国家,仅概括地讲了社会主义的“一国”将从“所有”资产阶级国家中脱颖而出(不过,从决定革命爆发的物质因素来看,相较而言,帝国主义国家更容易发生革命。原因在于帝国主义国家要比其他的没有进入帝国主义发展阶段的资本主义国家先进得多,这是不争的事实,也符合列宁关于革命成熟条件的思想)。那么,列宁心中更倾向于哪类国家呢?对这一问题的解答,或许能够从同一时期列宁的其他著作中找到答案。
我们来看列宁于同年1月至2月间完成的《帝国主义论》中是怎么说的:一方面,列宁指出,资本主义进入帝国主义阶段后,发展速度比以往更快了,随之而来的是资本主义的各个国家、工业部门、乃至阶级之间发展的“更不平衡”[14]210,致使“某些”国家之间(指资本雄厚的帝国主义国家)的腐朽程度相差甚远,并与这个国家资本主义的发展程度呈正相关。另一方面,列宁又指出,帝国主义造成了一种趋势,就是“在工人中间也分化出一些特权阶层,并且使他们脱离广大的无产阶级群众”,“帝国主义的意识形态也渗透到工人阶级里面去了。工人阶级和其他阶级之间没有隔着一道万里长城”[14]192-195。而且,资本越发达,这种现象就愈显著。可见,列宁已经注意到,随着不平衡规律愈加突出的、甚至是极端的表现,尽管无产阶级革命的前夜已经到来,但发达国家国内的阶级斗争却不尽如人意,无产阶级正在被不断腐蚀,革命形势并非如预期般乐观。对于这种情况,列宁在十月革命前进行了深入的阐述和总结,“在某种程度上使那些对许多殖民地和其他国家进行帝国主义掠夺、从而使本国很大一部分(比较而言)居民成为帝国主义分赃的参与者的国家难以发生深刻的革命运动”[11]362。这足以体现列宁对发达国家革命形势变化的清醒认识。特别是,列宁还在文中列举了英、俄、法、德、美、日,特别点明它们是“六个最大的大国”[14]168(类似的说法在《口号》中也出现过,列宁称英、法、俄、德为“欧洲四个大国”[5]2)。列宁将俄国与那些欧美“发达”、“先进”的国家并列,一方面体现了他对俄国的重视及对俄国发展的肯定。另一方面也不是没有看好俄国革命的意味在其中。列宁虽屡次说过,俄国“最落后”[6]18,“是一个最落后的国家”[6]299,即便如此,俄国本质上仍是一个属于帝国主义序列的欧洲国家,是一个发展远超其他资本主义国家的帝国主义国家中的相对最落后国家。
上面的这三点发现,直接为列宁论证和发展他的“一国”思想提供了新的客观材料和理论来源,也就不能不反映到8月份写成的《军事纲领》中。据此推断,在资本主义国家中,列宁更倾向相对更为发达的帝国主义国家首先爆发革命。更进一步,将革命的范围缩小至帝国主义国家,既然国家越发达,革命的限制因素越多(反之亦然),那么很明显,列宁则倾向于认为相对落后的国家会取得社会主义革命的首先胜利。如此,身为最落后的帝国主义国家——俄国恐难逃列宁的“法眼”。
列宁在《军事纲领》中对反对帝国主义的民族革命战争、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的国内战争和社会主义国家的自卫战争这三种战争进行了分析后指出,在帝国主义时代,前两种战争会产生“汇合”。对此,俞教授的看法是,列宁关于两种战争相“汇合”的思想,具有马恩各个先进资本主义国家“同时胜利的倾向”(既包括“同时”推翻资产阶级、由无产阶级掌握权力,也包括“同时”走向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因为“汇合”不可能导致“单独一个国家取得胜利”[3]122。
对于俞教授的这个观点,笔者持不同意见。
首先,既然列宁明确讲过,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平衡是“绝对规律”,那么帝国主义国家与殖民地人民、帝国主义国家内部的劳动人民与统治阶级以及压迫民族与被压迫民族之间矛盾的激烈程度都不可能是相同的,因而各国的革命形势必然有所差别,革命的爆发定会呈现先后的顺序,难以形成同时胜利的局面。正如列宁所说,“在每个国家的发展中,都是有时是资本主义和工人运动的这一方面、这一特征或这一类特点特别突出,有时是另一方面、另一特征或另一类特点特别突出。发展过程从来都是不平衡的”[8]292。这是列宁对革命历程的最深刻的总结和认识,它从根本上否定了多国无产阶级夺取政权“同时胜利”的可能。我们知道,当时世界上的帝国主义国家都有着广大的殖民地,它们对殖民地的残酷统治必定会激起当地人民的强烈反抗,加之世界大战又急剧激化了国家内部的社会矛盾,从理论上讲,这些帝国主义国家最有希望出现那两种革命战争的汇合。回顾上文的论述,那时的列宁业已看到发达国家内部阶级斗争软弱,资本主义仍有较强的稳定性且还在加速发展。如此,能够爆发两种革命并实现“汇合”的国家,一则限于有数的几个帝国主义大国(英、俄、法、德、美、日),二则相对落后的“大国”(又或者具备条件的其他资本主义国家)很可能会“反后为先”,率先爆发革命。
同时,俞教授关于“汇合”不能导致单独一国胜利的说法也过于绝对。一场革命的胜利在于多种因素的综合作用。逻辑地看,单独一国胜利、几国“同时”胜利,甚至不能胜利都是可能的,不只无产阶级革命如此,资产阶级革命也不例外,历史已经作出了证明。还有,俞教授以两种革命在国际上的“汇合”为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却忽略了另一种重要的情况,那就是两种革命在一国内部的“汇合”,即在一个国家内,既爆发了无产阶级夺取政权的战争,又爆发了被压迫民族的革命战争(或许是殖民地人民的反抗战争,或许是多民族国家内部被压迫民族的反抗战争,甚至是两者相结合,一同涌现)。这种“汇合”的情况发生在不同国家内,其爆发的时间和呈现的烈度必定存在较大差异,由此导致某一国“首先胜利”既合乎逻辑又符合实际。而且,细究列宁的表述,他也未将革命仅限制于世界范围内。当然,这种“汇合”确实具有国际性,但它首先也是以国家为基本单位,不排除一国首先胜利然后带动他国陆续取得胜利的情形。
其次,马恩“同时胜利”思想中也包含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相对落后国家可能首先胜利的论断。尽管马恩主张欧洲先进资本主义国家“同时发生”革命,不过他们也曾先后预计英国、法国、德国的无产阶级会先于其他国家夺取政权。特别是德国,更被他们寄予厚望。然而,1848年的德国工业革命刚刚开始,国家仍四分五裂,资本主义发展水平排在西欧先进国家末位,处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前夜”。可就是这样一个国家,马恩却认为它的工人阶级能够在推翻资产阶级之后,“立即就开始进行反对资产阶级本身的斗争”,“德国的资产阶级革命一定要成为无产阶级革命的直接序幕”[15]503-504。在这里,马恩要传达的思想是:资本主义发展相对落后的一国取得了资产阶级革命的胜利后,能够在他国没有爆发社会主义革命、本身拥有一定发展的资本主义经济和国内革命形势的情况下,直接地、立即地由民主革命转变为社会主义革命,无须经历中间的步骤和过长的准备阶段。具体到德国就是,赢得资产阶级革命胜利的德国可以接着夺得社会主义革命首先胜利的“荣光”。
结合上文的阐述,不难找到列宁与马恩思想中的相似之处。尤其是在帝国主义时代,作为发达的帝国主义“大国”中实力最弱、遭到战争的削弱程度最大的俄国,难道完全没有机会成为最先赢得革命胜利的国家吗?且不论列宁对俄国革命的态度是伴随革命实践的发展在不断地进行着适当调整。
列宁在《军事纲领》中指出,社会主义胜利的国家必然要进行反抗其余资本主义国家力图消灭它的战争,并接着指出:“恩格斯在1882年9月12日给考茨基的信中直接承认已经胜利了的社会主义国家有进行‘自卫战争’的可能性。他说得‘完全正确’。”[5]8-9俞教授认为,这句话表明列宁完全认同恩格斯在这封信中表达的由取得革命胜利的欧美先进国家带动半文明国家走向社会主义的设想,不存在列宁提出了某个新的理论。
笔者认为,俞教授的解读有失偏颇。
首先,列宁之所以提到这句话是为了借恩格斯之口论证自己在前文提到的“自卫战争”的合理性,从而为自己的观点找出理论上的支撑。从文本结构着眼,列宁说的“完全正确”仅针对恩格斯的社会主义国家需要“自卫战争”的结论而言。一则,俞教授恰恰遗漏了列宁在说完“完全正确”后的下一句话,“他(指恩格斯——笔者注)指的正是胜利了的无产阶级进行自卫以反对其他各国的资产阶级”[5]9,故而对这句话的理解产生了偏差。二则,列宁于此处只是承认了“自卫战争”的必要性,并没有对各发达国家能否首先胜利进行任何表态和阐发。照此看来,是否可以说列宁在《军事纲领》中已经跳出了革命导师原先设定的部分原始框架,形成了自己对社会主义革命起点和革命历程的新见解?
其次,时代的变换不能不牵动理论作出顺应时代的调整。马恩时代,西欧各国处于发展相对平衡的“均势”状态,联结为“神圣同盟”,其更多的是作为一个整体被马恩置于他们的理论探索和实践领域。反观列宁所处的20世纪初,帝国主义国家间政治、经济、革命态势发展的“不平衡规律”占据了主导地位,由此产生了极不均衡的革命态势,更兼有世界大战使各国深陷“特殊的境地”。所有这一切,致使列宁时期时代的革命较之马恩时代难免表现出更多的意外性和特殊性。俞教授认为,一战期间的社会主义运动,首要的任务是坚持马克思主义,把马克思主义理论付诸实践。笔者也很赞同这一观点。但俞教授认为列宁在这一段时期内的革命思想只是与马恩“完全一致”,没有“提出某个新的重要的理论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笔者对此则持有异议。如此大相径庭的时代特征,近乎对立的现实存在以及差别巨大的革命特点,一方面使得以往关于社会主义革命的理论设想会出现偏差,继而造成革命轨迹的偏转;另一方面,这一连串的变化不可能不引起作为革命活动家和理论家的列宁的注意和思量,从而对马克思主义的相关理论和实践构想作出切合时代要求的新发展乃至“修正”。故在不平衡规律的作用下,国别差异和个体内部优势在列宁眼中一跃成为决定革命能否爆发和成功的重要参考标准,曾被马恩放在首位的物质决定因素也让位于主观革命形势的发展,往常需要“联合的行动”才能争取到胜利的路线被某一国依靠自身力量的独自行动路线所替代。列宁关于社会主义“一个或者几个国家”首先胜利的土壤就在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时代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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