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昕
随着生命科技的日益发达,现代医学体系常常以各种高科技的医疗手段来延长人的生命,导致人们必须忍受长期痛苦的临终过程,饱受极度的生理疼痛,无法平静地结束生命。然而,任何生命都是向死而生的,难逃死亡宿命,即便医学再如何发达也无法改变有限生命终会消逝的事实,因此人们应该保留自然而死的尊严和权利。但究竟应该怎样做才能维护临终者的尊严?是该将受苦之人“人道毁灭”,还是袖手旁观任凭他痛苦?或许,我们有更好的选择——临终关怀。临终关怀译自英文“hospice”,而“hospice”源于拉丁文,其原始意义是指“在困难中旅行者的避难所”,到中世纪又指“提供给朝圣者的休息及调养之所”,19世纪以后逐步转化为“为照顾垂死病人之安宁院”。因此,临终关怀也被称为“安宁疗护”“善终服务”“宁养服务”,主要是指对生命临终的病人及其家属进行生活护理、医疗护理、心理护理、社会服务等关怀照顾,是现代社会一种强调身-心-灵的全人、全家、全社会,以及全程的全方位医疗方式。其目的是为临终者及家属提供心理及灵性上的支持照顾,使临终者安然离去,并使家属顺利渡过失去亲人的悲伤阶段。
虽说生、老、病、死是人生之常态,但对大多数人而言,安身立命是人生大事,而死亡则是一件应该回避的事情。中国传统的入世文化带有强烈的“悦生”“恶死”的倾向,儒家在对待死亡问题上多讨论“仁义之死”而少谈及“自然之死”,汉以后的道教所提倡的强身、延寿、求仙等思想则更强化了“悦生恶死”的民间信仰。相比之下,传统道家从不同的角度对生命意识做出了全新的探讨,特别是庄子将生命的形态与天地万物结合起来,将养生与齐生死统一起来,并将人体的物质形态提升到精神形态,确立了生命与自然互动、与宇宙互通的生命伦理思想。庄子豁达超然的生命伦理思想无论是在理论层面还是在经验层面对我们思考生命伦理问题、构建现代临终关怀体系都具有宝贵的启迪价值。
老子和庄子都是道家,但二者之“道”却有明显差异。老子之“道”注重揭示一般事物的根本规律,隐含着另一种治国方略;而庄子之“道”侧重的是关注个体生命和追寻个体自由,这也是庄子生命伦理思想最主要的特色。庄子从宇宙整体的视角来看待个体生命的生死问题,揭示出生死命定的本质,提倡贵生乐死的人生态度,消解生死的主观差异,从而达到不死不生的理想境界。
“命”是中国传统哲学的重要范畴,经常与“天”合用,来指代上天的意志或命令。庄子说的“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庄子·大宗师》)以及“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庄子·达生》)中的“命”就是指一种人们无法认识、无法掌控并且无法抗拒的神秘力量。在庄子看来,人之生死作为一种生命的自然现象,不是靠人自身的能力决定的,而是具有其客观必然性,正所谓“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庄子·达生》)庄子又说:“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庄子·大宗师》)意思就是,人的出生和死亡是由“命”所决定,就像白昼和黑夜的交替是由“天”所决定,人总有不能控制的事情,这是很正常的。庄子还认为,“命”不仅掌管人之生死大事,而且人活着时的际遇也是由它决定,即“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屑、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 (《庄子·德充符》)这就说明生命之存亡、事业之穷达、品德之好坏,甚至饥渴寒暑的交替变化都是无可奈何的命之流行,人们无法窥测其始终,也无法预料其顺逆。*参见刘笑敢:《庄子哲学及其演变》,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第130页。既然以个人的能力无法对抗“命”,那就应该以泰然的姿态来顺应“命”,“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庄子·人间世》)在这里,顺应也含有超越之义,是道德修养达到极致的体现。
庄子认为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而生命的有限性一旦与天地相比,则更显出它的短暂,正如“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庄子·知北游》)并且他无时无刻不感受到生命的短暂与宝贵,“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庄子·人间世》),所以他非常重视保养生命,主张“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庄子·人间世》),反对“以人灭天”、“以得殉名”(《庄子·秋水》),主张“保真”“虚己游世”(《庄子·山木》),反对“丧己于物”(《庄子·缮性》)。他还主张“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庄子·养生主》)。教人们把顺应自然的中虚之道作为养生的常法,这样就可以既在精神上逍遥自在,又在生活上方便自由。*参见张敏:《庄子生死观研究》,《湖北社会科学》2010年第5期。而且庄子认为生命价值高于一切,人应淡泊名利,“宁生而曳尾涂中”,也不愿“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庄子·秋水》)。庄子以神龟做比喻,表明了他对生的无比重视和希望真实自然地生存的意愿。虽然庄子“重生”“贵生”,但他并不回避和排斥死亡,相反,他认为人生最彻底的解脱,就在于从死亡的精神压力下与阴影笼罩中解放出来,以死为安息,以死为回归。如《庄子·至乐》篇中髑髅见梦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髑髅深颦蹙额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庄子借髑髅之口说明,人活在世上,都会受着各种各样的束缚,人们有着无限的烦恼,终日忙碌,甚至一生都处于被外物牵累的生活状态而不能轻松,而死亡是对生之受累的解脱,因此死亡是快乐的。所以,在庄子看来,生固然好,死亦不坏,死亡一点也不值得恐惧。
庄子通过“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庄子·天地》)的命题对生与死的差异进行了主观消解。“万物一府”意思是将万物看作一体,也即“齐万物”;“死生同状”意思是将生死看成是没有差别的同一事物,也即“齐生死”。在《庄子·大宗师》中子祀、子舆、子梨、子来四人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并且认为“死生存亡之一体者”,所以他们成了朋友。庄子还借老聃之口说:“胡不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庄子·德充符》)意思是说,你为什么不使他(指孔子)明白死生为一体、可与不可为一贯的道理,解除他的束缚呢?在庄子看来,“以死生为一体”这是一种较高层次的认识,而具有最高水平的人则是以为宇宙之始混沌一团,没有任何存在。庄子所说的“生死一体”应该包含三层意思:第一,生与死是不可分割的,正所谓“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体。”(《庄子·知北游》)有生则有死,有死则有生,生死相互依存,结为一体,构成生命的完整过程。第二,生与死是相互转化的,正所谓“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庄子·知北游》)生死相续,无有终期,构成一个无限循环的过程。第三,生与死都是以“气”为相同的物质基础,以“道”为相同的终极根源,在这个意义上说,生与死只是具有形态上的差异,并不存在本质上的区别。*参见李霞:《生死智慧——道家生命观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68页。
庄子对人之生死问题的深刻诠释可以归纳为“立足于生来领悟死的意义,凭借死来体察生的价值。”*唐坤:《略论庄子超越生死的旷达境界》,《江汉论坛》2004年第12期。庄子将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理解成“未知死,焉知生?”他认为如果没有对死亡具有十分透彻的感悟,是不能真正认识和把握人生的。在庄子看来,对待生死问题的最高层次应该是超越生死,达到不死不生的理想境界,而只有经过持续不断的精神修炼,才能体悟大道。他说,“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庄子·大宗师》)由此可见,这是一个由外到内、由浅入深的修炼过程。
从“外天下”到“外物”,再到“外生”,意思是首先将天下事置之度外,再到将物的欲望置之度外,最后到将自我的存在置之度外,也就是无虑于生死。只有达到“外生”,才能心境明澈,进而体悟大道,消解时间,最终到达“不死不生”、没有生死界限的永恒状态,进入无待、无累、无患的精神绝对自由的“逍遥”之境,这也是庄子的理想人生境界。*参见张军、刘少航:《论道家的生命伦理思想及其现代价值》,《河南社会科学》2013年第11期。
庄子的生命伦理思想旨在消解人们对死亡的固有观念。这让人想起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一书中所说的“向死存在”或“向死而生”的思想。海德格尔认为,只有当我们遭遇死亡的时候,才会真正意识到人生“存在”的问题。也就是说,是死亡使我们认识到个体存在的问题,因为我们生活的每一时刻也是我们走向死亡的每一时刻。纯粹的、孤立的死亡作为死亡的含义并不是最重要的,人对死亡作为死亡的“经验”,才是人生存在的意义所在。因此,海德格尔提出了“本真的存在”和“本真的死亡”的观点,在他看来,死亡概念成为建立以此在的本真的存在为核心的基本本体论的先决条件。因为死亡是不可超越、不可避免的可能,对本真的死的领会或者说对死的敬畏,能使人由非本真的在通向本真的在。“本真生存的存在论上的机制,须待把先行到死亡中去之具体结构找出来了才弄得明白。”*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第315页。海德格尔所谓的找出“先行到死亡中去之具体结构”,就是为了揭示死亡最终的本体意义。可以看出,庄子和海德格尔对生死问题的讨论有相似之处。庄子正是在对生死问题思考的基础上,构建了自然主义的本体-宇宙论,进而确立了“道”的人生哲学。死亡是人类生命的自然现象,有自然的生必定就会有自然的死。而且,人生在世,也许会遇到天灾人祸,有些事情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在一个生命即将消逝的时候,对于临终者及其家属而言,都无法避免离别和失落之感。那么,我们应该如何以积极的态度去面对死亡,必然成为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而现代临终关怀的主要目的就是为这一问题提供具有可操作性的答案。庄子的生命伦理思想对生命意义以及生死现象有其独到的见解,因而对临终关怀具有独特的启示,人们可以在庄子生命伦理智慧的引导下为临终者及其家属提供得以领悟生命真谛的方法。
中国传统文化中虽然没有现代意义和现代模式的临终关怀,但却存在着某种关怀的形式。譬如,往往是让临终者吃好一点,或是把他记挂的远方亲人召回身边,见上最后一面,说些宽慰的话等等,这些形式都具有一定的临终关怀指向,其目的就是使临终者尽可能平静地告别这个世界。然而,随着现代医学的发达,人们对死亡反而更加畏惧和恐慌,尤其是末期患者被告知无救时有如死刑宣判。美国著名的精神医学专家库布尔-罗斯在其1969年出版的《论死亡与临终》一书中指出末期患者面对绝症消息时其精神状态有五个阶段:第一阶段否认及孤立,第二阶段愤怒,第三阶段讨价还价,第四阶段消沉抑郁,第五阶段接受。这种对死亡的情绪波动,显示了临终者不愿意接受与拒绝接受死亡的事实,在心态上是挣扎抵抗到底,但依旧无法回避不可避免的死亡,在无可奈何中被迫接受。*参见傅伟勋:《死亡的尊严与生命的尊严》,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2页。现代临终关怀就是为了能够化解末期患者种种负面的精神状态,培养出积极正面的心理体验与行为表现,以心平气和的方式展现出有意义的死亡尊严。临终关怀不是用来延长临终者的生存时间,而是经过心理与精神的照顾,使他们安详与平静地走完人生的最后旅程。
日本医师柏本哲夫将英文的“hospice”看作一个缩合词,即用H-O-S-P-I-C-E七个字母来表达临终关怀的七条法则:H是hospitality,意思是“亲切”;O是organized care,意思是“团队关怀”;S是symptom control,意思是“病症控制”;P是psychological support,意思是“精神安抚”;I是individual care,意思是“个性化服务”;C是communication,意思是“沟通”;E是education,意思是“教育”。*参见罗秉祥、陈强立、张颖:《生命伦理学的中国哲学思考》,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90页。由此看来,现代临终关怀的“优死”服务应该包含这些特征:重视人胜于重视病,重视生命的质量胜于生命的数量,正视死亡;关怀的焦点是临终者的生活,而不是死亡;对临终者的关怀,凡是可以做的要尽力去做,尽可能满足临终病人的需求;临终关怀工作人员是跨专业的团队组合等。中文的“宁养服务”或是“安宁疗护”都包含一个“宁”字,意味着“安定”“安宁”。虽然“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庄子·田子方》),但是要在死亡面前保持安定,不仅需要内在的力量,更需要外在的支持,即最大限度地减轻临终者对死亡的厌恶和恐惧,有利于他们在心灵上多一分安乐感,从而得以善终。临终关怀中相当大的成分是对临终者心理层面的关怀。现代医学再发达,也解决不了病人由于既要忍受病痛又要面对死亡所引发的各种心理反应,更不用说让患者得到宁养。但是庄子的自然主义生命伦理,有助于减轻临终者的死亡焦虑,启发临终者以豁达的态度面对生死。庄子生命伦理所表现的逍遥,在生的层面,是一种生命的境界,一种无待于外物而自给自足的境界;在死的层面,是一种回归自然的安顿,一种与万物流变的淡定。在庄子看来,超生死是终极的自觉,是自然无为的最终体现。正如傅伟勋教授所言:“当下就宇宙的一切变化无常去看个体的生死,从中发现精神解脱之道。万事万物的生灭存亡,皆逃不过自然必然的变化无常之理,如要破生死、超生死,必须摆脱个体本位的狭隘观点,而从道(变化无常之理)的观点如实观察个体生死的真相本质。”*傅伟勋:《死亡的尊严与生命的尊严》,第93页。
对死亡的超然态度并不意味着对临终者不闻不问,任其自然离去。相反,现代临终关怀是在自然主义的态度上又加入了人道主义的元素。就社会而言,提供安宁服务是安顿生死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在临终关怀的全程服务中,宁养机构不只是临终者安身的地方,更是精神和灵性的“栖居”。美国生命伦理学家斯文耐思认为,得病的肉身使患者意识到处于“不在家”的状态,而走向死亡则是“归家”的过程,是一种解脱。同样,庄子认为,生命未产生前是“无分别”的混沌,混沌之中产生气,气产生有形之万物,有生便有死,宛若四季的运转,死亡使人回到道的原初状态,回归本我,回到有无不分的混沌状态。庄子把生命自然观与超越生死的终极自由融为一体,指导人们安然地面对人生旅程中死亡的过程。香港浸会大学的罗秉祥也认为,终极关怀背后的重要理念是与中国传统道家,特别是庄子的生命伦理思想相当接近的。他指出:“正如大自然有春夏秋冬四季,人生也有幼壮老衰四个阶段。死亡过程是人生的一部分,我们既不应人工地把死亡过程拖长,也不应人工地把死亡过程消除,使人死得愈快愈好。死亡过程是人生旅途中最后一段路,是整全人生的一部分,也可以发出人生的光辉。这种接近自然主义的观点,可以在《庄子·至乐》中找到共鸣。”*罗秉祥、陈强立、张颖:《生命伦理学的中国哲学思考》,第61页。最后要说的是,虽然死亡本身是孤独的,但有他人在场的效果还是明显不同。因此,现代临终关怀特别注重人与人沟通的重要性,尤其是医患之间的沟通。而医护人员与临终者的交流方式可以是直接的言语交流,也可以是无言的,因为有他人“在场”本身就是给临终者最好的礼物,它使临终者在最后的人生路程中感受到一种海德格尔所说的与他人“在一起”的经验,因而减轻对死亡的恐惧。庄子的生命伦理思想追求的更多是终极关怀的价值和意义,但临终者在他人的关爱中更容易得到一份宁静与超然。
庄子的生命伦理思想内容丰富、见解独特、境界高远。在庄子看来,生固然好,死亦不坏,既要善待以生,又要善待以死,而死亡只不过是天命的运行、自然的巧妙安排而已,所以并没有什么值得恐惧的。现代临终关怀主张的是姑息医学治疗,它的实施对象是即将寿终正寝的老人或依靠目前医疗技术无法使生命逆转的重症患者。而临终关怀的目的除了要为临终者解除肉体上的病痛折磨外,更重要的是帮助他们寻求精神与心灵上的终极安顿。*参见沈铭贤:《生命伦理学》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56-164页。笔者认为,在实施临终关怀的过程中存在三大主体,即临终者、医护人员和家属。庄子豁达超脱的生命伦理思想,是现代临终关怀非常宝贵的思想资源,认真体味庄子生命伦理思想的深刻意蕴,不仅能够帮助临终者不被濒死的恐惧所累,安宁、舒适地度过生命的最后阶段,而且对相关的医护人员和家属而言,也可以减轻他们由于面对死亡事件而背上的沉重的思想包袱。
庄子在老子“通天下一气耳”的自然观基础上,建立起自己极富特色的生命伦理思想。他以“道”为基础,将万物与我融为一体,曰“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庄子·知北游》)即生是死的延续,死是生的开始,生死相续,无有终期。又曰“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庄子·至乐》)也就是说,具有生命的有形之体,不过是借助外物组合而成;一切假借外物而生成的东西,就像是灰土微粒般只是暂时地聚合和积累。人的死与生也就如白天和黑夜交替运行一样是一个不断循环的过程,也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参见王玲玲:《超越死亡的道家生死哲学观》,《伦理学研究》2006年第4期。
面对生命不可能逆转的现实,现代临终关怀相比较于积极救治和安乐死,无疑是一种更加理性的终端生命看护方式。一方面,如果运用高端医疗技术对濒危生命进行积极救治,可能只是无谓地延长患者的自然生命,同时增加患者更大的痛苦,使患者在生命终端丧失应有的生存质量和死亡尊严。庄子生命伦理思想主张生死是始终循环往复、交替不穷的,因而,对生死的态度,庄子也极力主张应像“古之真人”一样“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庄子·大宗师》)意思就是告诫人们生存不必喜悦,死亡也不必厌恶;降临人世不需欢欣,面对死亡也不需抗拒;只是自然而去,自然而来罢了。不忘记生命之源,谨守不失,不刻意寻求归宿,一任自然。这就叫不以嗜欲之心去损害自然之道,不用人为方法去添助自己的天然寿命。另一方面,安乐死尽管是濒危病人出于自愿,主动要求在无痛苦的状态下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其既不被现行法律所认可,又违背了中国自古以来“贵生”的文化传统。虽然庄子并不排斥死亡,但他也不主张人为干预生命的终结。所以,濒危患者应该从悦生恶死的生死情感中超脱出来,既拒绝过度治疗,也放弃安乐死的想法,坦然接受临终关怀,欣然面对生命大限的降临。
一般来说,临终者之所以会对死亡产生恐惧与忧虑的心态,是源于其缺乏对生命积极的价值认同。*参见傅伟勋:《死亡的尊严与生命的尊严》,第34页。因此,临终关怀不能仅仅停留在外在的姑息医疗,只解决患者的“身”之痛,重点应该在于开启生命主体的心灵与精神世界,化解其依赖身体的强烈失落感。不同于现代医学和生命科技关注的是人体的物质形式,庄子关注的正是生命的精神内涵,是要从身的物质状态和心的是非执着中超拔出来,是要超越有限的自我来实现无限的自我,跳脱出形式的自我,达到与自然合一的生命境界。正如“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庄子·大宗师》)从这个意义上讲,生是劳,死是息,死亡未尝不是一件值得庆幸和令人高兴的事。
而且,庄子更是要求人们从生死自然的体会中,直接消解对有形肉体的留恋,让肉体回归自然,消融于宇宙大化之中。如《庄子·列御寇》篇云:“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明者唯为之使,神者征之。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庄子肯定人的生命原本就是与宇宙相通与并生的,生死是自然物化的运行法则,不必加入太多人为的外在束缚,而要直接投身于生生不已的永恒秩序之中。庄子开示的是返本归真的生命观,是齐同于天地万物的价值认知,追求的是任万物之自平与顺天地之自征,要求有情众生(特别是临终者)都能从恃其所见中超脱出来,回到心灵层次的精神关怀上,提升生命的文化品质。*参见何伦、王小玲:《医学人文学概论》南京:东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02-106页。而这也正是现代临终关怀的基本旨归所在。
现代临终关怀与庄子生命伦理思想的相通之处还在于,承认人的形生老死都是自然现象与自然过程,要透过主体的精神实践活动,达到“善吾生”与“善吾死”的生命境界,以“善”来顺应生死的自然变化。而现代临终关怀的主旨就在于提供“善生”与“善死”的服务,用庄子重生而不贪生、长生而不恶死的思想来教导临终者,以坦然的态度来忘却死生、复返自然,视死生有如“夜旦之常”的天理运行,不要加入过多的哀乐情绪来欣生恶死,应当回归自然的常道,体会到生死都是自然的结果,同时认为人不必悦生,生是劳累的开始,人也不必恶死,死是安息的终点,这一切都是自然之化与当然之变。庄子生命伦理思想有助于临终者对生命有更深层次的思考与领悟,感受到死亡是对尘世纷扰与喧嚣的另一种解脱方式,从而消解对死亡的恐惧,平静安详地走完人生的最后旅程。
医护人员都是生命的守护者,特别是服务于临终关怀的医护人员尤其如此,他们以肯定死亡的尊严来改善临终者最后的生活品质,跨越传统治疗性的关系,施以精神性的支持与安慰,为临终者安排最后的人生旅程,不再考虑治愈率与存活率的问题,不再不惜代价去延长病人的生命,停止无效的维生治疗,协助他们安然地度过临终阶段,将剩余的医治精力用在求得善终的任务上,帮助临终者更平静地走向生命的终点。但是,服务于临终关怀的医护人员的工作压力与精神压力可想而知,他们比临终者更需要精神上的自我调适,更需要建立豁达开朗的生命理念与生死态度。因为只有医护人员首先处理好自己面对死亡时的情绪与态度,才能纾解自身的压力和精神问题,妥善地消除临终者及其家属的各种苦恼、愤怒、恐惧、悲伤等情绪冲突,所以,医护人员不能只是教导临终者不被疾病与死亡所苦,自身也要能够从疾病与死亡的威胁中超脱出来。
在临终关怀的过程中,医护人员与临终者之间的关系,不再是传统的治疗与被治疗的关系,而应该是相与为友的陪伴关系,共同面对平静而有尊严的生命结束。在《庄子·大宗师》篇中就有关于这种友伴关系的故事: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相与友,……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丸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是好朋友,子桑户死了,而他的两位朋友在他的葬礼上弹琴唱歌,子贡觉得这是不合礼法的,孔子则认为他们是不同于自己的“游方之外者”。在这里,所谓“游方之内者”是指遵守社会礼教的人,有一定的仪式规范来确立言行的处事法则,进而完成生命主体的价值实现。所谓“游方之外者”是指追求精神自由的人,跳脱出形式的我私我执,将生命提升到“与造物者为人”和“游乎天地之一气”,已不再计较“死生先后之所在”。庄子借孔子之口,主张方内之人也可以具有方外之情,在价值观念上追求生命的旷达。*参见郑志明:《道教生死学》,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第41-58页。身处现代医疗体系中的医护人员,应该运用所掌握的专业知识和技术尽心尽责地照顾患者,履行本职工作,但是在自我生命的灵性关怀上,他们也应该学习庄子所提倡的“方外之情”,要能够超越生命形式的封限,随化于生命的本真。
医护人员要与临终者成为心灵相交的好友,但却不应该被其死生的念头所困扰,更不必被世俗的情感所束缚。《庄子·养生主》篇中的这个故事也应该可以给医护人员以启示: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人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服务于临终关怀的医护人员将会更频繁地面对死亡的情境,他们应该学习秦失的“三号而出”,掌握“安时而处顺”的应对之道,这样就能跳开一而再、再而三的哀伤情绪。如果说,每个人的形体有如薪木,总有烧尽的时候,那么,人的精神将可以如火传一样永续常存。而服务于临终关怀的医护人员就如不灭的火把,以其无穷的爱心,照亮每个临终者归宿的道路,以宁静的心态化解各种生存祸患的威胁。
亲人之间的生离死别少不了哭泣和悲痛,这是人之常情,但是死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面对现实生活,如何从悲伤的情景中超拔出来,庄子所讲的故事总能给家属们以启发: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庄子·至乐》)
庄子最初面对妻死时也有“概然”的悲痛之情,免不了会“噭噭然随而哭之”,但是庄子经由对生命的领悟,不仅止住了哭泣,还能鼓盆而歌,这不是对妻子的无情,而是在心灵上找到了更大的情感出路。临终关怀的目的,就是要让临终者及其家属共同参透生死存亡之理,庄子气化一体的生命观念,就是要教导人们体会到“本无生”“本无形”“本无气”的万物生化原理,人的有形生死来自于气变的运行法则,是自然的大化流行,人与万物都是有生有死,就如春夏秋冬的四时变化,不必以生为喜,也不必以死为悲,一切都回归于顺道的自然,就可以勘破生死的执着。*参见郑志明:《道教生死学》,第41-58页。
又如《庄子·大宗师》篇云: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颜回对孟孙才在居丧期间的表现提出了三点质疑,即泪不滂沱、心不悲戚、声不哀痛,只是浪得虚名之辈。而孔子则认为孟孙才实行的是高层次的丧礼,既能尽方内之礼又能行方外之道,在“人哭亦哭”中领悟到顺物之宜的处事态度,一方面可以不乖人理,一方面也可以安时处顺,能参与生死变化而免于哀乐。人的身体虽然无时不在变化之中,但是人的精神是永恒常存,不要以生死来累损本心,即“有骇形而无损心”。有丧亲之痛的孟孙才,以生死自然的态度来调节失去亲人的失落与悲痛,跳出伦理纲常的形式压力,顺着自然的安排,忘掉了死生变化中多余的哀思。临终关怀的主旨,就是要让临终者安详地度过最后的尘世时光,而家属此时忧愁、焦虑的行为和表情只能徒增临终者的心理负担和精神压力,所以家属应该从庄子生死观中得到启迪,从触景生情和感物伤怀中解脱而出,这样才更有助于临终者平静且毫无牵挂地离开。
现代临终关怀可以说是现代医疗体系的文化自觉运动,反映出现代医学开始对人性尊严的重视,建构出与病患之间亲密互惠的伴侣合作关系,彼此同心地度过临终与死亡的历程,缓解病患的生理痛苦,疏通病患的心理情绪,进而体会生命的本真。现代临终关怀也是中国“注重世俗与出世相结合”的一种孝道文化体现。*郑佳佳、张禹东:《沦佛日契嵩的孝道观——以〈辅教篇·孝沦〉为中心》,《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从现代生命科技主导下的医疗文明看来,庄子的生命伦理思想似乎显得有些曲高和寡,要真正落实到临终关怀的具体实践中也存在一定的难度。但是,面对人类永远不能避免的死亡课题,庄子的生命伦理思想可以提供源源不绝的精神食粮,它用非宗教的形式,教导人们以简易生死自然的理念来化解悲死恋生的情绪,以生死智慧的领悟来帮助临终者安然度过余生,并能延伸对医护人员及家属的心灵照顾。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庄子的生命伦理思想对现代临终关怀确实具有非凡的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