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博(南开大学哲学院,天津300071)
论布洛赫对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发展
李博
(南开大学哲学院,天津300071)
摘要:囿于片面经济决定主义的局限,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理论既未能实现对已有意识形态的科学认知,也未能有效引导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建设传播。有鉴于此,依托于自身的乌托邦哲学,布洛赫创立了双重维度的意识形态理论,指出意识形态一方面含有与特定经济基础相关的、维护统治阶级利益的“虚假意识”,另一方面也蕴藏着可独立于经济结构存在的、有助社会变革的“文化遗产”,从而形成了对意识形态观念较为全面的认识,促进了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发展。
关键词:意识形态;布洛赫;双重维度
众所周知,意识形态理论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几乎所有马克思主义者都对这一术语及其衍生问题进行过深入思考。这其中,作为20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布洛赫凭借高度的理论自觉和天才的哲学想象,创造性地提出了双重维度的意识形态理论,为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概括来讲,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理论在表现模式上经历了一个由否定性到价值中立性的演变过程。一方面,早在《莱茵报》时期,马克思就已深刻认识到了统治阶级思想观念的荒谬性和虚伪性。根据他的分析,在统治阶级的视域中,“自由仅仅是某些人物和某些等级的个人特性”[1]。因此,他们往往将本阶级的特殊精神扭曲为全体社会成员的普遍精神,借以达到保障其“与人民和政府对立的个人自由”[1]158的最终目标。另一方面,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则指出:“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而一切“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或哲学的,简言之,意识形态的形式”[2]总是与之相互适应。显然,由于“生产关系”并不为某一种社会形态所特有,这样的表述等于赋予了意识形态以中性化的涵义。由此可见,在马克思那里,意识形态绝不是一种固化僵死的概念,相应地,对其作出的评价亦非一成不变的。
在马克思主义形成和传播的最初阶段,由于其理论尚未建制化、系统化,早期的革命知识分子往往更为注重马克思较早凸显的关于意识形态的批判态度,将这一观念与资本主义的虚假意识相等同。他们未能充分认识到,体系化的无产阶级革命理论同样具有对现实社会的反作用,而这种作用无疑是有利于社会发展的。随着20世纪国际形势的变化,面对十月革命胜利后无产阶级如何巩固政权这一全新问题,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愈加重视马克思有关意识形态的中立性评价,其目的在于引导无产阶级发展维护自身利益的独立思想体系,推动现实社会斗争。在上述转型过程中,列宁建构的意识形态理论起到了关键性的促进作用。
实事求是地讲,在列宁之前,第二国际的部分理论家也曾尝试去除意识形态的否定性涵义。譬如,普列汉诺夫就提出过关于社会组织的“一元化公式”,即社会是由“生产力、生产关系、社会政治制度、社会心理、意识形态5大要素构成”[3],而意识形态不过是上述社会结构的一个普通部分,其本身并不存在任何价值倾向。应当承认,第二国际马克思主义者对意识形态否定内涵的去除有效避免了因政治立场而带来的盲目性,极大地促进了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科学化进程。但由于过度推崇经济基础的主导地位,第二国际理论家们的意识形态理论明显缺乏能动性,未能对新型意识形态的建构有所贡献。正由于此,为保证无产阶级在社会意识领域的斗争中获得主导权,列宁在继承唯物史观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了价值中立性的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
根据列宁的分析,既然现实的社会存在构成了一切社会意识的根本前提,那么意识形态就不应当也不可能为统治阶级所独享。也就是说,“资产阶级有自己的意识形态,无产阶级也有自己的意识形态……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只有建立在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批判的基础之上才能成为合法的意识形态”[4]。如此一来,在巩固原有批判功能的基础上,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蕴含的建设功能被正式发掘,其发展由此掀开了新的一页。
除去指出建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可能性与必要性,列宁还着重分析了这种新型意识形态的建构主体以及传播路径。在他看来,人民群众固然是历史的直接创造者,但由于缺乏有效的教育引导,其自发累积的革命经验往往内容粗糙、结构简单。相比之下,资产阶级思想体系的历史渊源却要久远得多,且“经过了更加全面的加工,它拥有的传播工具也多得不能相比。”[5]因此,只有依靠经过系统理论训练的革命知识分子的提炼与总结,朴素的革命经验才能上升为反映无产阶级利益诉求的意识形态观念。不过,思想本身毕竟无法自动传播。所以,为了使崭新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获得广泛认同,就必须依靠无产阶级政党将其从外部“灌输”给广大群众。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灌输”绝不是指对人民进行简单粗暴的理念“填鸭”。从本质上讲,它是一种宣传与引导的方式,其目的在于运用马克思主义启发民众的革命精神。
历经百余年发展,伴随着时代的进步,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理论从单纯强调批判逐步演变为批判与建构并重,反映出了马克思主义博大精深的理论内涵和与时俱进的旺盛生命力。但是,光芒终究不能掩盖局限。事实已经证明,这类理论并未使社会主义在意识形态领域确立起优势地位。相反地,20世纪末苏东地区经历的历史性剧变正是从意识形态领域首先发端的,其间原因无疑值得人们深思。
如前所述,从早期的左派知识分子到第二国际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再到以列宁为代表的正统马克思主义者,尽管其各自的意识形态理论在表现形式与具体观念上存在诸多差异,但在“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这一基本原理的统摄下,他们亦无一例外地将对意识形态的理解与一定的社会经济结构评析紧密结合。必须承认,这类一切从现实出发的思想体系的确做到了以物质生产和生活的实践为基础描绘人类精神世界的发展,对无产阶级摆脱精神控制颇有助益。但与此同时,如此单一的价值判断维度也使得上述理论不同程度地滑向了机械性的“经济决定主义”,严重影响了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学说的建构与发展。
一方面,对于经济因素的过度推崇使得无产阶级在思想领域产生了严重的“关门主义”情绪,盲目拒斥一切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学说。不可否认,经济因素确实构成了判定意识形态性质的基本标准,但对于马克思恩格斯来说,所谓绝对错误的生产方式并不存在,任何一种经济制度在特殊的社会阶段都会起到一定的进步作用。相应地,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意识形态体系也绝非一无是处,其积极遗产理应得到充分的尊重乃至继承。但令人遗憾的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这一原本充满着辩证智慧的认识标准却不断被教条化和简单化,以至于在后来的主流马克思主义理论界,所有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观念均被当作反动阶级的理论糟粕而打入另册,成为了阶级批判的政治标靶。然而,马克思早已指出,资本主义社会中本就蕴含着社会主义得以产生的先进因素,无产阶级肩负的历史任务之一就是将这些普适要素充分发扬。正如他在《法兰西内战》中论述的,“工人阶级不是要实现什么理想,而只是要解放那些旧的正在崩溃的资产阶级社会里孕育着的新社会因素”[6]。我们必须认识到,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虽然是为了建立和巩固资产阶级特权制度而提出的理论体系,但在与封建专制主义思想斗争的过程中,它同样演化出了对人类解放和自由平等的普遍性价值诉求,是社会进步的重要表现。由此可见,那种将一切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均定性为阻挠社会发展的消极力量的片面观点无疑背离了马克思的理论初衷,更使得无产阶级失去了意识形态建构方面最直接的思想来源,以致其在意识层面无法与不断发展的人类历史进程相适应,难以有效抵御资本主义的精神渗透。
另一方面,片面的经济决定主义也造成无产阶级对自身理论的先进性过于自信,导致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建设进展缓慢甚至陷于停滞。尽管从列宁开始,无产阶级意识形态的主动建设已被提上日程,但出于对社会存在决定性的崇拜,后继的马克思主义者往往形成一种错觉,即经济规律是现成的、一旦发现就可以解释所有历史现象的必然存在,它外在地决定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趋势。那么,立足于崭新生产方式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理所应当地比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更为先进,人们的任务不过是将这种先验规律揭示出来而已。在这种思维框架下,由无产阶级政党主导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建设日渐萎缩为口号式的政治宣传,其内容单调空洞,缺乏人文关怀,没有着力针对实际问题提出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毫无疑问,这种与现实社会生活严重脱节的政治说教不可能引起普通民众的兴趣和思考,更遑论启发他们的斗争精神与革命意识。针对上述情况,布洛赫曾经形象生动而又不无批判地比喻道:“如果人类全部未来都是预先决定的,那么世界上就不会有新事物出现,人类所能做的不过是遵循历史的铁的规律或听任历史过程自律地运行,这样一来,人就不是火车司机,而只是一个乘客,他所能做的只是在共产党的售票处买一张通向共产主义的车票。”[7]因此,无产阶级必须坚决抵制思想领域的绝对客观主义倾向,以积极主动的心态投身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建设,在坚定革命信念的同时,亦需与时俱进,不断根据现实情况的变化充实完善自身的理论体系,切忌教条化地执着于马克思主义的某些个别观点,固步自封、夜郎自大。
对于传统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的局限,布洛赫有着自己独到而深刻的认识。按照他的观点,这种理论的认知与建设机制均过于保守,导致其既无法解释统治阶级意识形态针对全体社会成员的欺骗性究竟何以产生,也难以构建新型思想体系与后者争夺精神阵地。对此,布洛赫专门在《我们时代的遗产》一书中,以纳粹的兴起与左翼政党的失败为例进行过深入的分析。
20世纪30年代,曾称雄欧陆的德国可谓内外交困。由于凡尔赛体系的严密控制,身为一战战败国的德国对内陷入了旷日持久的经济危机,对外则沦为被列强宰割的“羔羊”,整个国家都被一种失望乃至愤懑的情绪笼罩。在这种背景下,为重建国内秩序、抵御外来侵略,代表革命势力的德国社会民主党和德国共产党以及代表容克地主、大资产阶级利益的纳粹党先后活跃于历史舞台上,并提出了各自不同的政治主张。然而,令人感到困惑的是,原本应当团结在左翼政党周围开展社会主义革命的学生、农民,甚至包括无产阶级却大多选择接受纳粹的思想观念,最终成就了希特勒的黑暗统治,这其中的缘由究竟在于何处?
在布洛赫看来,从本质上讲,法西斯主义确实是一种旨在维护资本主义统治秩序的极端意识形态,但与此同时,这种思想体系中也的确蕴含着一些浪漫的非资本主义元素。以纳粹德国的别称“第三帝国”为例,一般情况下,人们只是将其作为一个纯粹历史概念与西欧封建时代的神圣罗马帝国(“第一帝国”)和一战时期的德意志帝国(“第二帝国”)相提并论。然而,纳粹党选择“第三帝国”作为国号绝不仅仅是为了沿袭民族历史传统,更主要的目的是利用这一词汇蕴含的巨大精神能量美化自身统治。事实上,“第三帝国”并非纳粹原创,其源头最早可追溯至12世纪的意大利神学家约阿基姆。布洛赫指出,从基督教三位一体的基本信条出发,约阿基姆将人类社会的发展解读为从最初的“圣父帝国”到中古的“圣子帝国”再到当代的“圣灵帝国”(即“第三帝国”)的演化过程。而这种历史3阶段论从根本上讲是进步主义的,其结构与童话故事极为类似,“第三帝国”代表的正是所有童话故事都会拥有的幸福结局,它为人类带来的是一种永久的福音。[8]57因此,为了暗示自身政权必将为德国人民缔造永世长存的太平盛世,纳粹党将该词汇纳入了自身的话语体系。除了“第三帝国”外,纳粹对其他任何可以激发公众美好憧憬的文化符号均抱有极大兴趣,最后,甚至连原本专属于无产阶级的红旗、“五一”劳动节以及锤子镰刀都被他们据为己有[8]141,以致德国民众误认为追随纳粹便是追随“革命”,心甘情愿地为其奉献一切。
相比之下,以德国共产党为代表的左翼政治力量之所以未能遏制住法西斯主义的崛起,很大程度上就在于他们没有形成对于后者的科学认识,只知一味将其贬斥为统治阶级的宣传工具,却不注意对其合理因素加以分析吸收,最终导致自身的理论宣传流于形式、死板僵化。正如前文指出的,囿于片面经济决定论的局限,当时的德国马克思主义者并未认真审视国内局势的具体变化,反而死守马克思主义的教条,“以不变应万变”,继续将主要精力集中于庞杂的统计学数据和拗口的哲学术语,结果“忽视了与现实活动力量相关的所有方面”[8]62,根本无法获得承担着巨大生存压力的劳苦大众的广泛认同。正如布洛赫指出的,“社会主义不想要地狱,但天堂(其实)就在人间”[8]142,所以“庸俗马克思主义必定无法依靠其仅仅关于社会背景的理论空谈来解决现实的饥饿问题”[8]62。与之相对,法西斯主义的实质固然荒谬,但其理论风格却是高度务实的。针对德国面临的社会危机,它积极挖掘人类的精神遗产,善于利用一切象征因素给予民众以现实性希望,而不是抽象的“画饼充饥”,最终骗取了各个社会阶层的一致信任。如此一来,我们也就很容易理解纳粹党为何能够在短短十数年间就从街头小党迅速发展成为肆虐整个欧洲的恶魔,而曾经身为议会第二大党派的德国共产党却在“国会纵火案”后被希特勒以一纸禁令轻松击溃。
综上所述,现代意识形态在内函上极具复杂性、矛盾性,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理论并不能对其加以有效把握。鉴于此,以乌托邦哲学为基础,布洛赫最终选择突破片面经济决定主义的单边维度,构建一种更为全面客观的意识形态理论。
根据布洛赫的分析,意识形态实际包含两个方面的内容,即“虚假意识”和“文化遗产”。其中,所谓“虚假意识”就是人们通常所理解的否定性意识形态概念,其形成与特定的社会经济基础密切相关。借助于这种非本真的、歪曲的想象,统治阶级得以否认现实社会的经济基础,隐蔽其中赤裸裸的剥削现象,从而成功地将一切非人道的社会状况合理化。为此,布洛赫曾举例道:“现实的利己主义者(即资产阶级)大都无法忽视某种人工的蜜蜂生活状态,作为一种共同的生活状态,他们也要寻找利他主义的借口,并劝告人们‘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由于此,应该引起注意的一切人的自私自利就这样在被制造的全体利益中抵消殆尽。”[9]
布洛赫指出,在阶级社会中,意识形态的发展通常会经过3个阶段,依次为准备阶段、胜利阶段和下降阶段。在每个阶段,其观念中包含的虚假意识都会有不同的功能侧重。首先,在准备阶段,虚假意识尚处于上升时期,拥有一种革命性的表象,它的任务即在于利用自身相对“新鲜的、进步的结构来反对迄今占统治地位的腐朽的上层建筑”[9]172。换言之,意识形态的准备阶段亦可被视为新旧两种虚假意识的交替阶段。此后,在胜利阶段,新兴统治阶级的虚假意识最终完全占据了意识形态领域的主导地位。出于巩固胜利成果的需要,在这一时期,虚假意识的内容通常显现为对自身下层建筑的合理化包装,力图在政治层面使其制度化,在法律层面使其神圣化,在文化层面使其艺术化。与此同时,为了防止自身观点被反对阶级利用,虚假意识亦开始撕去伪装,逐步去除其残存的革命性冲动,希望藉此遏制住思想层面的潜在冲突。然而,社会经济运行自有其客观规律,虚假意识对于固有经济基础的美化归根结底只能换来暂时的和谐而非永恒的稳定。最后,当现存经济结构再也无力维系与不断上升的社会生产力间的动态平衡时,阶级性的意识形态随即进入到了自身发展的下降阶段。而在此阶段内,为了维护摇摇欲坠的既定秩序,其蕴含的虚假意识会竭尽全力地为“腐朽的下层建筑涂脂抹粉,增添磷光”[9]172,其歪曲事实、粉饰太平的伪善本质可谓暴露无遗。就像布洛赫自己总结的:“一旦阶级社会的意识形态大行其道,旨在照耀既定现实状况的工作就成为一种欺骗性的工作,不仅蛊惑人心,甚至还会诱使人们相安无事、和睦相处。”[9]166综上所述,虚假意识的内容永远都只是一些经过乔装打扮而被利用的幻想,无论它表现为充满激情的、繁荣昌盛的抑或是消沉颓废的东西,其最终目的都在于确保剥削不会露出任何破绽。因此,某一社会总是借助于它而得到正当化和神化[9]172-173。
与“虚假意识“相比,布洛赫更加注重对于意识形态中包含的“文化遗产”的解读。从内涵上讲,文化遗产指的是一些不受现实社会经济关系束缚、可以被人类加以永恒传承的思想观念,而它们往往以超验的形式存在于丰富多彩的文化现象之中。按照布洛赫的分析,马克思其实早已认识到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并非仅仅包含虚假意识一个侧面。在1843年9月写给卢格的信中,他曾明确表示:“世界早就在幻想一种一旦认识便能真正掌握的东西了。那时就可以看出,问题并不在于给过去和未来之间划下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而在于实现过去的思想。人们最后发现,人们不是在开始一件新的工作,而是在自觉地从事自己的旧工作。”[10]因此,尽管文化遗产属于意识形态的微薄部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任意否定其存在价值。相反地,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必须善于发现这些尚未被彻底实现的善的东西,并将其与现实革命斗争充分结合,以便更好地反对故有的不合理的社会存在。
进一步地,布洛赫以颇为神秘主义的笔调论述了文化遗产的3种基本表现形式:原型、理想、比喻和象征。其中,“原型”指的是意识形态中那些针对既定现实进行压缩的图像,其思想内容主要源于古代神话与宗教,并在“诗意的和描摹的想象领域中起作用”[9]183。从这个意义上说,原型范畴可谓一种超越主义的理念论。一方面,它承继了理念论回溯过去的基本特性。另一方面,它并没有将所回忆的原初形象视为永恒存在,而是立足现实对其进行乌托邦式的改造,使之可以通过古老形象展现对于未来的创造功能。不过在布洛赫看来,并非任意一种原型都足以胜任乌托邦的操作,只有那些富于想象且内容充满“尚未实现”的善的东西的原型才能真正显现出指引未来的乌托邦功能,相反地,那种试图将人类历史倒退回原始阶段的所谓“原型”,不过是些沉迷于过去的先验的唯心主义幻想,它们虽具有“原型”的外衣,实际上却“最乐意从属于与政治反动势力相称的退行性”[9]184。而与“原型”相比,布洛赫认为“理想”与乌托邦的关系明显更为亲近。毕竟,理想天然地就是对于某种预先推定的东西的想象。譬如在康德那里,理想即是作为对于现实压迫的攻击而存在的。从本质上讲,它“是某种地上神的王国(尽管总是仅仅近似地)的实现”[9]191-192。因此,理想的魅力就在于其完满性,它比任何范畴都能引发人们对于美好未来的憧憬和畅想。然而,与“原型”类似,并不是所有理想都能够转变为指导人类现实活动的“尚未存在”。布洛赫认为,除了无产阶级真正的革命理想,其余统治阶级的理想无一不与社会现实严重脱节,充满抽象、静态的价值幻象,其中又尤以资产阶级理想为最。以黑格尔为例,对他来说,理想只不过“是某种想象的完满性的妄想”,所以,他“让理想仅仅出现在艺术中,而根本不让理想出现在日常现实之中”[9]193,而这样势必会导致人类历史发展缺乏合理指引,囿于陈规而无法自拔。因此,无产阶级的任务就是要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最大限度地将理想范畴与现实趋势相结合,使其能够照亮人类通往未来乌托邦的道路。最后,作为对“原型”与“理想”的补充,布洛赫展开了关于“比喻和象征”的分析。在性质上,比喻和象征都属于意识形态中对既定现实赋予意义的图像。不过,比喻的陈述总是含混的,它并不和对象间有着明确牵连。相比之下,象征的表达就显得极为确切,它不会指向除对象之外的任何东西,也不会指向任何意义模糊不清的东西。在布洛赫看来,比喻和象征虽然总是通过富有诗意的语言出现,但二者绝不是纯粹概念的感性化和抽象化的装饰。恰恰相反,它们存在并活动于现实世界中,其任务就是照亮表达对象所蕴含的尚未明确的东西,充实客观的乌托邦内容[9]204。
不难看出,通过对于“文化遗产”的分析,布洛赫开创性地在马克思主义范围内沟通了意识形态和乌托邦之间的关系。而在此之前,传统的马克思主义者一般只注重探讨意识形态对于社会现实的依附性,却忽视了对于意识形态“脱离”现实、指向未来的超越维度的揭示。在布洛赫看来,在阶级社会中,意识形态固然是以虚假意识为支撑,并以宣扬美化统治阶级利益为己任。但“除此之外,意识形态指向的是,怀念并修复一幅没有异化的世界图像”[9]167,而它依靠的就是自身包含的文化遗产。因为从本质上讲,文化遗产属于“尚未意识”的想象要素,其功能即在于凸显人类解放的终极追求,指明社会发展的未来方向。正是通过各种形式的文化遗产的中介,意识形态得以构建起维系自身存在的合理内核,并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了超越既定现实的具体的乌托邦功能。对此,布洛赫明确指出,当阶级社会的意识形态终结时,“文化所遗失的无非是装饰物,即虚假终结的和谐。在这种单纯沉思的腐烂之床上,乌托邦的内容夺取人类文化的事物,在实际赢得的山顶上,乌托邦的功能就这样敞开新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无非是意识形态上真实的、关于人类希望内容的展望。”[9]179
毋庸置疑,布洛赫双重维度的意识形态理论实现了对于意识形态观念的全面考察,恢复了马克思主义应有的辩证理论态度,其思想贡献十分巨大。然而,由于过度强调意识形态观念中乌托邦因素的超越维度,却忽视了对其所依赖的现实经济基础的考察,这一理论在本质上落入了历史唯心主义的窠臼,难以对社会实践产生实质影响。
1.布洛赫意识形态理论的积极意义
20世纪晚期,国际社会主义运动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东欧剧变、苏联解体,整个资本主义世界弹冠相庆。日裔美籍学者弗朗西斯·福山更是趁势发表了《历史的终结和最后的人》一书,自信满满地断言社会主义已无可挽回地走向了失败,人类历史必将终结在自由民主的关照之下。
讽刺的是,就在“历史终结”之后,就在自由民主等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理念被广泛宣扬之后,人类社会却见证了更多的暴力与野蛮。1999年,在“人权高于主权”的大旗下,南联盟遭受了北约78天的狂轰滥炸;2003年,以所谓“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为借口,美英联军悍然入侵伊拉克……凡此种种,无不说明历史其实远未终结,我们有必要对已成为“普世价值”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观念重新加以审视,继续探寻人类解放的价值目标。
在这一背景下,布洛赫双重维度的意识形态理论无疑将体现出其巨大的思想价值。如上文所述,在该理论提出之前,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理论太过强调经济基础的决定性作用,结果使得对旧有意识形态的批判与社会主义新型意识形态的建构变成了互相隔绝的两种进程。然而,马克思从来没有为批判而批判,而是“希望从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10]416,新事物可以并且应当从旧事物中获取对自身发展有益的养分。因此,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理论显然割裂了马克思哲学的整体结构,窒息了辩证法的生机与活力。相比之下,布洛赫的意识形态理论则明显要全面精细得多。一方面,该理论有效承继了马克思“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基本原理,揭露了统治阶级意识形态欺骗和幻想的根本属性,批判了其对真实情况的扭曲。另一方面,它也冲破了机械经济决定论的局限,注重考察现存意识形态中蕴含的外在于社会经济结构且可独立存在的乌托邦因素,并充分肯定了其具备的解放潜能。由此推之,我们在建设新时期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体系之时既需坚定自身信念,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观念的虚伪本质加以批判,同时也应当兼收并蓄,推动人类历史继续向前发展。
2.布洛赫意识形态理论的思想局限
令人颇感惋惜的是,布洛赫在意识形态领域对马克思辩证思维的恢复虽然为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注入了新的理论活力,但这种恢复归根结底却并不真实。因为在马克思那里,辩证法并非神秘的唯心主义玄想,而是一种以唯物主义为基本原理的认知方法。因此,他虽然承认旧事物身上具有的进步性特征,但对于这种进步性的理解却从来不是绝对的,而是放在具体的社会历史进程之中的。可根据布洛赫的观点,旧有意识形态中的解放因素竟然可以脱离社会的现实经济基础独立存在,并且能够以超验的形式永传于世,这显然严重有违辩证法的本质。按照这种逻辑,社会主义乃至共产主义的实现势必会从改造现实社会经济结构的实践问题转化为发现总结以往意识形态观念中的解放因素,并将其具体化的思想问题,而这显然是有悖于人类历史发展基本规律的。由此可见,布洛赫的意识形态理论只是恢复了辩证性的表层理论结构,却丢掉了辩证法与时俱进的历史唯物主义精神,在本质上陷入了唯心主义的思想陷阱。
从更为宏观的角度讲,布洛赫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局限也反映出了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一大通病。他们往往专注于精神现象对于现实社会的反作用,却相对忽视了社会生活对于人类思想的决定意义。对马克思来说,意识形态从来不是某种悬置于社会生活之上的先验存在,相反地,它是特定经济条件下人类精神生活规范化、建制化的表现。也就是说,意识形态从根本上就是受物质生产及其交往关系制约的。由此观之,以布洛赫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思维模式势必会造成只注重精神自由却忽视物质利益的思想格局,从而使马克思主义被曲解为空谈人类解放的抽象人本主义理论,难以对人类生活实践发挥科学的指导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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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Development of Marxism Ideological Theory by Bloch
Li Bo
(Faculty of Philosophy,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071,China)
Abstract:Due to the limitation of economic determinism,traditional Marxism ideological theory had neither scientifically cognized the existing ideology theories,nor effectively guided the construction and transmission of the proletariat's ideology.On this account,based on his own utopian philosophy,Ernst Bloch discoursed his theory of the ideology of two dimensions.He pointed out,on the one hand,the ideology includes the“false consciousness”to defend the benefits of the ruling class which is based on the specific economic structures.On the other hand,the ideology also includes the“cultural heritage”to promote social progress and development which is independent of the social economic structures.Thus,Bloch’s ideological theory provides a reasonable understanding of the concept of ideology,and it promotes the progress and development of Marxism ideological theory.
Keywords:ideology;Bloch;two dimensions
通讯作者:李博,libo2823@126.com.
作者简介:李博(1987—),男,博士研究生.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重大基金资助项目(12&ZD006).
收稿日期:2014-10-21.
中图分类号:B50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4339(2015)03-25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