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河
现在是零点三十三分
■泣河
现在是零点三十三分。
现在是零点三十三分——我总是犯一些重复性的毛病,比如某一句话,某一个想法。零点三十三分,我说这没用的时间的此刻,肯定不止零点三十三分了。
我收到从南京寄来的一封信,信封的模样小巧玲珑,我是在学生会的一张桌子上发现它的,起先我在四楼大厅看到有我的名字……我好久没有收到别人的来信,我的朋友们都没有写信的习惯,这不能怪他们,我自己也从未让一封捎带问候的信件从我手中寄出过。
中午阳光明媚,明媚的程度有些过头。“夏天开始有些时候了。”我这样对我的朋友说。
是啊,她说,夏天来得有些时候了。
你送给我的书很好看。她说。
看完了吗?
看了一半。
……我总觉得以前它的封面更美一些,上海译文出版社再版选择了粉红色封面,我记得08年初夏——六年后的这个夜晚也是一个初夏之夜,一切如此美丽……我记得08年初夏,我遇到它时,我说的是书的封面,那双眼睛就那样注视着我。
——假如这是真的——这是书名,亲爱的。
我已经忘了我曾经投稿的这件事了,被退稿也就理所当然。本来我可以理解为,那个短篇小说不适合他们杂志的风格……我总是往好的方面想,尽可能让事情夸张一些,可在退回来的稿件我发现,第一段就出现问题了,有一个句号不该是句号,此外还有这样或那样的原因。
我不会告诉你那个短篇的名字,忘掉它,忘掉这件事。
这阵子我有些气愤,好像我的任务只是让自己进行小说写作这么简单,事实上这个小小的爱好几乎要了我的命,我的精神被它们折磨得快疯了,比如我的一个未完成的短篇——我就只是想好好写写对一个漂亮的臀部的赞美,两个月过去了,我仍然对它束手无措。写不出来,写不出来我就难受,找不到事情干,找不到事情干就难受。
那过分张扬的臀部并非是惹恼我情绪的原因,可我的短篇因为它或者说因为我思维的贫乏而不得不中断。太痛苦了。
我依然记得,为了这个臀部,我特意让自己再去南昌。那天我出现在南昌,出现在她的大学校门,我给她发短信,我说我就在你们校门,你出来吧。
别逗了亲爱的,她说,今天是愚人节。
我给她打电话,我把我知道的她们学校的一些信息背给她听,其中就有我百度到的一句,我说你们学校位于有着“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美誉的英雄城市南昌,是一所省部共建,工、理、文、管、经、法、教等诸学科协调发展的多科性大学。我还想说什么但被她打断了,好吧,为了你曾经叫过我一句亲爱的,我现在就去校门。
几分钟后她骑自行车出现在校门。她推车往前,我走在她身旁,走着走着我想起了我此行的目的:我是来看看她的小翘臀的。喝咖啡,喝咖啡,喝咖啡——我一个人要了三杯咖啡。主要是我一个人在说话,她在听,假如你没有到我博客,假如我没有问你要QQ,假如我没有叫你一声亲爱的,我们就不会这么熟了。我说。
实际上我只叫过她一声亲爱的,几次网聊她让我再叫我都没叫,后来是她每次看我在线或是不管我在不在线都扔一句亲爱的过来,我当然知道她是闹着好玩。
我说出这次来的目的。
自从上回南下,在南昌站她上车,无座,她就站在我对面,靠着椅子就那样站着:牛仔裤,修长的长腿,腿弯的伸缩牵引了青春的活力,漂亮的小臀……请原谅,我还是不知怎么描述她。我曾拙略地想干脆就不描述她了,那个小说,我干脆把声音搬来:风的声音、清风的声音……
自从我们遇见,我就对你的臀部念念不忘,我没有猥亵的意思,我一直想赞美你的臀部,包括那句亲爱的,当我知道那就是你的时候我发过去的第一句问候就是亲爱的,你让我再次想起它,火车上它的美妙,它就在我眼前,包括你双手环抱胸前和我谈话时,它就在我面前自顾美丽着;在我到达南昌前,昨晚我做了一个绵长无比的功课,我在Q城公交车上思考了一天,我不停更换公交路线,每一趟我都要坐到头,我就在每辆公交车最后一排的最右边独自思考。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我需要见见你,见见我那漂亮的臀部——我知道这样说不恰当,你很难为情,我知道,你不用打断我你也不用诧异,你只需要听我说就可以了……
别这么看我,我知道今天是愚人节,可我说的一切都是真实无比,它们无比真实,糟糕,原谅我的重复……
“你笑起来很美,你没有生气这让我感到非常高兴,我很开心,此刻我心情美妙极了,你呢,你怎么样?……你又笑了,你的笑很美,就像你漂亮的臀部”——呯!她拍了桌子,短暂的嗔怒过后是烧红的脸。
“我知道你不是一个轻易就发怒的女孩,如此美丽的女孩不会发怒。”我说。
她低头玩自己的手指,她的手指非常漂亮,当我想赞美它们的时候我竟然有了片刻的迟疑,我究竟该用漂亮还是美丽来形容它们。介意我再问你的专业吗,哦,我想起来了,视觉传达设计。这名字很好,比我的语文教育好听。
说说柳絮。
今天这样一个极为普通的下午——还是在西门便利店旁——便利店旁的中午柳絮过分热情——热情的柳絮把风弄得有些迷乱……而傍晚,这些精灵早已玩闹个够并找到地方入土为安,没结果的明天依旧调戏人群调戏春风。
世峰居然也看到了军绿色外衣。西街兰州拉面馆:两碗炸酱面一碗拉面。老五不会想到他三个小时后会被世峰骂他狗日的,原因是他评我一个小说把世峰的其中一个字写对了另一个字写错了。而我同样故意把世峰其中一个字搞错,我认为世峰这名很适合写到我的日记里。
日记?
我跟世峰说我遇到困难了。
经济上?
不,受困于对一个臀部的描写。
……
我们最终还是谈起军绿色外衣。那天去日照,世峰说,她就坐在我旁边,一路上无事可干,我只好观察她的行装,军绿色外衣,牛仔裤,蓝紫色休闲鞋……皮肤是健康的黑,不是很黑,但肯定算不上白,我们一路说话到日照……
我确定是她,世峰说。
我们格外激动,毕竟这样健康美丽的女孩始终不多,健康的黑,不是很白,我的近视只好听从世峰的描述。可我记得挺白的,我说。不白,长得很黑。世峰没有注意到他用了程度副词后我的反应。
我们一致认为那是个美女。我和世峰用消灭两碗炸酱面的时间谈起军绿色外衣。那一刻老五正在思考柳絮去哪儿这个高深的问题故而没瞅到我们晚餐谈论的对象。这次讨论,老五作为失语者正同一碗拉面惺惺相惜默然相伴。她是日照的,世峰再次说他们一块随团出去玩,她坐他左边,路上聊过几句。之后的回忆不过是一种徒劳的补救,那女孩叫啥名他一概不知,文科楼的,教育系的,世峰的猜测没有一点实质上的作用。再遇的时候我肯定和她搭话,我说。老五执筷的右手勉强向我竖起大拇指。
上午老四说,这样的日子没法活了,受够了。我右手伸向阳台,跳下去吧,小六在那边说出我的意思。
允许你助跑,跨出阳台在空中来个劈叉,慢慢降落。
老二明白我意思,老二说,别在三楼跳,去五楼,三楼摔不死。
我们希望楼下那一排排自行车把老四给接住。
半小时前,我在思考楼下的清洁车为什么偏偏对准我们334阳台。我纯净的双目对着那个清洁车足足三十分钟。收回无辜的目光我才想起该吃饭了。这个早上太不争气,我一觉睡到十一点。
迷迷糊糊来到东餐厅。两个馒头俩小菜。把馒头塞进嘴里我想起刚才337一骚货过来串门。
我悄悄告诉你这骚货就是世峰。
刚起么?
哥早上课回来了。
吹牛,我下第一节课你还在睡觉。
我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就不去上课了?
天气不好。
这关天气什么事。
这是老天爷的错。
我刚起来不久,我一觉睡到十一点。文学概论和古代文学课我没去。这他妈的真有骨气,还专业课也不去上了在宿舍睡懒觉。老二在对面下铺估计是把游戏玩到梦里了,嘴里哼哼唧唧,我×、×……
我真想给他端键盘过去。
老二洗个头还要问我头上还有没有泡沫,我差点就踹他屁股了,让我眼睛平白无故多转动一秒。洗漱洗发吹头发的十一点二十了。发个小呆和楼下清洁车打交道半小时又过去了。
我来到东餐厅。东餐厅一个美女也没有。前年,我就在这里遇到一美女,我端起盘子慌慌张张就跟人家姑娘身后。她坐哪我坐哪,我就那么坐在她面前扒饭,嘴里弄出很大响声,人家姑娘受不了只好移动座位,脸皮比沙发还厚的我端起盘子又跟人家走……
一只麻雀跳到日光灯的长条灯罩上,晃悠脑袋看我啃馒头,我真想扔一个给它,可担心它接不住掉下来砸人。拍拍脑袋我差点忘了我好几个月没运动了,昨晚还和老五约好了一块跑步,老五信誓旦旦说要减肥,把肚子减了大腿减了身材好起来。我对他说把屁股也减了。老五说屁股不用减,大屁股是财富的象征。我们说这话时337那骚货也在,我们一致认为老五这话相当经典,可进入334史册。
麻雀欢快的脑袋仍在摇晃,我想起年初小表弟用我们那边方言说出的一个词——雀雀——表弟说。我差点没把嘴里吃的饭菜给喷出来。高中那会儿我跟我同桌盐菜也提过,当然我没有像我表弟那样说“qio-qio”,我用正规的方言给我同桌说了句“麻雀”——结果前面的阿欢惊讶,天,你也会说这样的话!
那节课我突然想起小学时候的趣事,我小学同桌在念屠格涅夫的《麻雀》,你猜他咋念,他高调用我们方言外加普通话口音拉长那两个字。
怎么念?盐菜问。
“ma-qio”我小声说。
前面的阿欢还是听到了。
现在看来我被盐菜给卖了。他一脸虚心求教的模样瞬间打动善良无比的我。
麻雀欢快的脑袋仍在摇晃,我拿起馒头作势往上扔,小家伙被我吓跑了,扑闪一下翅膀斜飞过去。馒头和米饭哪样好吃,我始终想不明白这个问题,每次吃饭我至少用两秒钟给自己自问自答,可惜我一向只有发问的份没有作答的时机,我的脑袋迟疑摇了一下继续往嘴里塞饭。人群里密密麻麻全是影子,拿盘子打饭菜的,用小碗舀汤的,这一楼缺的就是美女——我干嘛来着这几日?
不提我都快忘了。
我寻思着我该买把锤子。昨晚老二也提醒我了。他说,大哥,你还有钱买锤子吗?
还够,我说。
我说我卡里还有四十七块,我留着不花,就等这几个骚包哪天触到我极限了。
大哥你还是别,我睡在下铺没安全感,万一哪天你顺带把我也敲了。
期末我得提前请一个月长假。老二说。
晚上把大哥锁在卫生间里。给他一个吊床。老三说。
我先敲小六,这不才开学三周,说到底哥是善良人,最后三周再买……
我在洗刷台边洗衣服边回答老二。老四在那边又在挑战我的耐性了——大哥是傻逼。
大哥你能忍吗,老二说,我都不能忍了,这你还能忍吗?
不急,我早晚锤死他。
大哥你打算怎么锤。
我锤死他再把他救活再锤死他。
……
我们的对话因老二的录音而结束,他说要以此留下证据,以免334惨案触发案情无迹可寻。
你知道,日子就这么无聊地进行。难怪老四抱怨,可我怎么就怀疑他很是享受这种被生活践踏的日子?他的想法只是挂在嘴边一阵,连最后一个尾音也让唾沫悄然带走。
我们无法回答老四的疑惑。他的主意算是不错,私奔吧大哥,我们这就南下,去丽江,去西江,去凤凰……我们打临工,钱用完再找,玩完找,找完玩……
我把手里的小说扔过去他才闭嘴。什么逻辑。全是儿戏。
丽江西江凤凰怎么全要古城?老四想到某个角落邂逅一古老的骷髅?
我开始唱歌了,我一唱歌准是因为心情极差。我心情不好的时候谁都可以拿我开玩笑,这是真的,你们都可以试试。一个人要真正放空自己多么困难,我保留情绪,保留愤怒,我用善意的玩笑应对诸多烦心琐事。我不可能去买把锤子,我宁愿半夜起来做倒立,或者俯卧撑。
这世界如此无趣。于是有了玩笑以及敷衍玩笑。
两年前的某天我发了一条说说:不好玩。
我再次感到自己走失有些时候了,我找不到自己,我怀疑那个我走失是因为某个遗忘时段的误入歧途的缘故。我找不出来,太久。
——真的忘了。
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就要上小学二年级了,一个老师让我举起我的右手——绕过头顶——摸左边那只耳朵——我摸不到。他慎重其事地说,年龄太小,再上一年级吧。我怀念那时的我,顽劣的天性铺天盖地,上课画她们头像,纸上的她们形象各有不同,面对我笔下形状怪异的多面体,邻村的小女孩问我(很难过,我忘记她名字了,小名也记不住了),你画什么呀,我说我在画人。再长大一些,三年级了,趁老师写板书时我常常从第一桌跑到最后一桌,和我崇拜的那个“小舅舅”简单聊几句再回到第一桌来,无非是问放学后我们在“亭棚”(地名)电跑还是在学校电跑,在“帕墙”(地名)打架还是在学校打架,还是去坡上摘黄果?
那时的我醉心于各种长相怪异的竹枝,尤其对那种带有圆弧疙瘩的小竹竿怀有莫大兴趣:我无比专注研究它们弧线的迂回及其转动,这一端往往是接触土壤的那一部分,它们为什么要长成这样子?……
说起往事需要勇气,就像我刚来Q城那些时日,迎新晚会,教育系一个小姑娘唱《勇气》,那一刻作为听众的我也需要莫大的勇气。混在他们中间我很是不安。
怀念往事有个好处,把好玩的都说了,不好玩的藏了再藏,就是不拿出来。被我忽略的记忆再度让忽略的记忆自任自固。
“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到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有些歌并非因为有多喜欢,只是赞同其中几句歌词;有些歌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唱歌之人喊叫的声音触动了自己。大概是三年前,盐菜向我推荐一首歌——《she is gone》,其实我并没有去想里面的歌词,只是受用于那种跪着嚎叫的感觉。
置身空山我连大吼的勇气都没有。
睡了将近一个月,我开始想我的脑袋是否依旧好使:昨天我很早就起来,带几本失却好感的书,想确认一下我是否也可以把它们装进脑袋……结果我落荒而逃。
从图书馆出来我的耳边还响起旁边那位女孩的声音:听到口令后——右脚右跨一步——左脚向右脚靠拢……变换前先一、二报数……微跳前倾……手半握……离身体约25厘米……
我听不懂她在念什么。体育系的吧?
我突然记不起我是在五楼还是六楼和她坐在一块了。
五楼?六楼?
我差点又和过去一样了,面对自己的前景,以含糊的手势就把自己给打发了,仿佛每天都是:
再说吧、再说吧,等等、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