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的主敬修养论
——以高攀龙思想为例

2015-02-07 04:58李卓
伦理学研究 2015年5期
关键词:伊川遗书工夫

李卓

中庸的主敬修养论
——以高攀龙思想为例

李卓

在道德修养工夫上,高攀龙重提程朱之学,以矫王学末流狂肆之弊。他的修养工夫尤重主敬,其主敬思想基本继承程朱之义,但也受惠于阳明学的激荡,既避免了程朱主敬过于拘迫,“似中而欠庸”的流弊,也扭转了阳明学者在敬畏天命处不足,“似庸而未中”的偏颇,可谓“中庸”的主敬说。

高攀龙主敬主一无适

高攀龙(1562—1626),初字云从,后改字存之,别号景逸,学者称景逸先生(以下均称其别号)。景逸是明代末期较有影响的一位理学家,也是当时著名的政治人物、东林党的领袖之一。在道德修养工夫上,他重提程朱之学以纠正王学流弊,主张“学问起头要知性,中间要复性,了手要尽性,只一性而已。性以敬知,性以敬复,性以敬尽,只一敬而已。读书穷此者也,静坐体此者也,会友明此者也”①。只此便可见他的道德修养进路与专讲心者不同。主敬工夫贯穿景逸之学的终始,也贯通于静坐和读书讲论等其他为学工夫之中。他的主敬思想基本继承了程朱之义,但也受惠于阳明学的激荡。既避免了程朱主敬过于拘迫,“似中而欠庸”的流弊,也扭转了阳明学者在敬畏天命处不足,“似庸而未中”的偏颇,其主敬之说可谓“中庸”。本文即以景逸的相关论说为考察对象并加以辨析疏释,以期全面呈现他的主敬修养工夫。

按照牟宗三的说法,孔子之前的典籍中早已有了“敬”的观念。这一观念起源于中国人的忧患意识,其初步表现为“临事而惧”的负责认真的态度,进而引发出来戒慎恐惧的“敬”之观念,而后逐渐形成一个道德观念,故有“敬德”一词②。“敬”字常见于《尚书》、《论语》、《礼记》等先秦儒家典籍典之中,多指对越上天或临事待人之时的一种诚敬恭谨的态度。北宋二程都重视儒家传统中“敬”的思想,不过在明道是诚敬并提,伊川则强调主敬工夫。《周易·文言》释坤卦六二爻辞有“敬以直内,义以方外”的说法,伊川《周易程氏传》即以主敬释之,所谓“君子主敬以直其内,守义以方其外。敬立而内直,义形而外方”。伊川明确将主敬作为一种道德修养工夫特别加以提倡,后来为朱子所继承并特别加以阐扬。

明前期的儒者曹端、胡居仁都重视“敬”。阳明虽然罕言主敬,但也有敬畏和戒慎恐惧的提法,可通于程朱主敬之义。阳明后学中季本主“龙惕”,江右邹守益言“戒惧”,罗念庵亦重敬义。浙中王龙溪、钱绪山便有所轻忽,至泰州学派中人则出现了黄宗羲所谓“非名教之所能羁络”者。苏东坡曾讥伊川曰:“何时打破这敬字”?顾泾阳谓:“近世如王泰州(心斋)座下颜(山农)、何(心隐)一派,直打破这敬字矣”③。景逸也指出:“今之谈学者,多混禅学,便说只要认得这个己,他原自修的,何须更添个修?原自敬的,何须更添个敬?反成障碍了。此是误天下学者,只将虚影子骗过一生,其实不曾修,有日就污坏而己”④。这里所谓“杂禅”的学者,当指王学末流混情识为良知之人。固然上根之人气禀清、私欲少,不须主敬,合下就能契入明道所言的诚敬和乐之高明境界。然而放纵之人也会嫌主敬工夫碍手,而欲“打破这敬字”。罗念庵说“但知即百姓之日用以证圣人之精微,不知反小人之中庸以严君子之戒惧”,景逸认为“念庵此语透尽讲良知者末流之弊”⑤。故景逸重提主敬,除了他在工夫上依此实有受用的理由之外,应该说也不无救正学风之意。

一、景逸论敬概说

景逸论敬之语甚多,但很少有大段的集中论述,多散见于其文献的各个部分。据叶茂才所撰“行状”,景逸曾做《主敬说》一文,然而笔者遍检景逸现存著述均无所获⑥。对比发现,叶茂才所引《主敬说》大略与《高子遗书》卷一“论学语”内的文字相同。而《高子遗书》“此卷先生所亲订,刻于天启癸亥之秋,与讲义、奏疏及诸说俱名《就正录》”⑦。癸亥是天启三年(1623),景逸时年62岁。据此推测,很可能叶茂才记忆有误,将部分景逸言主敬的代表性说法误作《主敬说》大旨,而有“作《主敬说》,曰……”云云;另一种可能的情况是:景逸晚年订正文稿时删繁就简,将此说择要分付于《就正录》内诸条而原说不存。

下面考察景逸论敬的思想内容。先将其分散之语聚类观之,以见其大略,然后再于其独特之处详加考察。

象山、阳明都不言主敬,而且对程朱主敬之说都有所批评。如象山谓“‘持敬’字乃后来杜撰”⑧,并无经典依据。阳明认为《大学》以诚意工夫为主,“即不须添敬字”而朱子“今说这里补个敬字,那里补个诚字,未免画蛇添足”⑨,牵补凑泊多此一举。有鉴于王学流弊日炽的学风,景逸返归程朱,对主敬之学非常重视,如他说:“学有无穷工夫。心之一字乃大总括;心有无穷工夫。敬之一字乃大总括”⑩,意谓心地上的主敬工夫是儒家内圣之学的根本所在。又说:“千圣万贤,只一敬字做成”⑪,强调敬是道德修养不可或缺的必备工夫。再如:“弟观千古圣贤心法,只一敬字,捷径无弊”⑫,认为敬之工夫简捷又无流弊之虞。

主敬工夫最容易为人所轻忽。故景逸在讲义《君子修己以敬章》中谆谆教之曰:“圣人说个修己以敬,彻上彻下,全体在此,大用在此,只要人见得透,信得及。子路便信不及,便曰‘如斯而已乎’?是看得这个己小了,看得这个修己轻了。不知圣人把握宇宙,枢纽万化,都在于此。人也以此去安,百姓也以此去安,充其分量,就是尧舜也做不尽的。这个道理只在眼前,平常到极处,故人人明白,人人不明白。大要先看透天下万事除了修己,更无别事,若不修己,更无一事可做。若真真实实修了这己,一正百正,一了百了,何处更要费一点闲心肠,枉一点闲气力”⑬。主敬工夫至为重要,却又至为平常,诚实无他,无奇无巧,人便看不透,信不及,即如孔门高弟子路亦如是。事实上,最高明的工夫恰恰是极高明而道中庸,最为平易最易轻忽,而又轻忽不得。主敬之法,即在切身而行:“若是实修,须是整齐严肃,着不得些怠惰放肆;须是主一无适,着不得些胡思乱想;须是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着不得些轻忽厌倦。其初虽不免用力,到习之而熟,自有无限风光”⑭。景逸这篇讲义亲切有味,冀学者深思而自得。

景逸论敬之语,大致承程朱之旨。如他说:

“直其正也”,何不曰“直其敬也”;“敬以直内”,何不曰“正以直内”。看来敬字只是一个正字。伊川先生言敬,每以“整齐严肃”言之,“整齐严肃”四字,恰好形容得一个正字。⑮

以“正”言“敬”,这是继承伊川和朱子都强调的整齐严肃之意,在容貌辞气下工夫。然而主敬又不止是外在的容貌庄敬,人的身心相互联系彼此影响,所以需要内外相养不可偏废。弟子叔几亭问:“操存难久,奈何”?景逸答曰:

易曰“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原非二物。假如外面正衣冠,尊瞻视,而心里不敬,久则便倾倚了;假如内面主敬而威仪不整,久则便放倒了。所以圣人说敬义立而德不孤。难久者,只是德孤。德孤者,内外不相养,身心不相摄也。今当从此著力。先生又曰:人心本无一物,所以纷扰者,只是外蔽。诚能一日反观,物欲便廓然消化,所谓纷扰者安在?故一觉便是乾,一敬便是坤。⑯

这是强调敬贯内外之意,同时也指出敬是操存之法。景逸接着道出主敬的根本就是为了对治气禀物欲之蔽。因为就人的心地上看,心的发用总不能免于夹杂气禀物欲。而主敬工夫正是使心的灵明呈现,进而主宰乎身的方法。故谓“一觉便是乾,一敬便是坤”。

主敬不但贯通内外,也贯通动静之间,景逸说:

但征色发声之间,皆为锻炼琢磨之助,亦自得力。因此愈知直方之工,动静一体而成。静中有毫发私念搀和,便不能直;动中有毫发世情黏滞,便不能方。愈直则愈方,愈方则愈直,妙处真不容言也。⑰

这是敬贯动静之意,但是与朱子的主张有所不同。敬贯动静在朱子主要是指“主敬要贯穿在知与行,未发与已发的全过程”⑱。景逸说静时敬工不彻底便不能直,动时敬工不彻底便不能方,这和朱子之意并无二致,但是他更强调动静一体,指出动中和静中的主敬相互联系彼此影响,动静两方面的主敬工夫有相须并进之效。主张动静一体,重视主静是景逸论学的一个特点,如他说:“动时工夫,要在静时做;静时工夫,要在动时用。动时差了,必是静时差”⑲。敬贯动静的这种意涵,可以说是景逸动静工夫一体的思想在主敬方面的特殊表述。

景逸又谓主敬要贯彻学之终始,他说:

学未有得,则敬以求之;既得,则敬以守之。⑳

这是说学问要从主敬工夫下手去知性和复性,待到复性后还要以主敬工夫来保任所得不失。在了手处所作的主敬工夫和起头处并没有什么不同。此为敬贯学之终始之义。

景逸又有以敬言心的提法,他说:

性不可言,圣人以仁义礼智言之;心不可言,圣人以敬言之。㉑

不知敬之即心,而欲以敬存心。不识心,亦不识敬。㉒

此处的心当指心的本来状态,也就是心之本体。朱子有“未发时则浑然是敬之体”㉓的说法,唐君毅先生释此“敬体”曰:“朱子所谓敬之第一义,只是此心体之长存,亦即心之自贞自定于其身,以见此心体之未发浑然是敬之体而已”㉔。可见这里的“敬心”也就是朱子所言的“敬体”。

黄勉斋曾概括朱子之学曰:“其为学也,穷理以致其知,反躬以践其实,居敬者所以成始成终也。谓致知不以敬,则昏惑纷扰,无以察义理之归;躬行不以敬,则怠惰放肆,无以致义理之实”㉕。谓朱子之学中敬贯动静、终始、知行。比之以上景逸所论,可以说他在敬贯内外、敬贯动静、敬贯终始,以敬言心等方面,基本上是继承朱子之义的。

二、主一与主性

主一无适是伊川主敬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他于主一之“一”有言:“主一,则既不之东,又不之西,如是则只是中。既不之此,又不之彼,如是则只是内”㉖,“所谓一者,无适之谓一”㉗,“一者,无他,只是整齐严肃,则心便一,一则自是无非僻之奸”㉘。综上可见伊川所谓的“一”,是心的“无适”,是心处于“一”的状态。也就是外在保持整齐严肃,内心常收敛凝定、摒退杂念,意念不散乱、不走作,使心之灵明主宰此身而天理透发的明觉状态。朱子言主一,直接来自伊川,同样也是指心的专一无适。程朱此义被景逸完全承继下来,如他说“如何得心与念离?放退杂念只是一念,所谓主一也”㉙,他在讲义《君子修己以敬章》中也说:“须是主一无适,着不得些胡思乱想”㉚,这些表述的义旨都依程朱“主一”之说而无违。

景逸言主一虽然大本程朱,不过也有新义发明。比较有特色的提法是他将“一”实体化了,明确规定了“一”就是本体。他说:

程子曰“主一者谓之敬,一者谓之诚,主则有意在”。是诚者,本体也;敬者,工夫也。不识诚亦不识敬;不识敬亦不识诚。㉛

主一二字最尽。一者本体,主者工夫。㉜主是工夫,一是本体。主则有意在,主到熟后才是一也。㉝

景逸常喜本体、工夫连言,这里对主一的表述也是如此。如前所论,伊川、朱子言主一主要是指心理上一种清明的状态,意念保持专心于一处,并不是要主于性或其他什么,景逸则明谓主一之“一”就是本体。他对《周易·文言》释坤卦六二爻辞“敬以直内,义以方外”的解释是:“直方者,本体;敬义者,合本体之工夫,所以能大,所以能不习而无不利也”㉞,以“直方”为本体,也是类似的说法。他在此以“一”为性,认为“敬”是工夫也是本体,真敬即是性体(此义详待下文分疏)。《高子遗书》卷五的《会语》前有程梦旸小引,亦以此概括景逸的主敬之学,其言曰:“先生之学,主于复性。不以敬为敬,而认敬即性;不以身为身,而认身即天。盖其得于穷理者深乎”㉟。性即理,主于性也可以说就是主于理。阳明谓“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㊱,景逸的这个说法可谓通于阳明主一之旨。

日本学者冈田武彦指出,在景逸“‘一’是本体又是工夫,‘主’是工夫又是本体,其实在景逸看来,主一即敬,无非是集本体工夫为一体”㊲。冈田先生此论是将景逸的两种表述混同而发。事实上,景逸言“主一”本来就有两种不同的意涵。在沿袭程朱之义的方面,“一”是一种特殊的身心状态,只有工夫践履之义,此为用工夫以复本体的渐修之法,“一”只是工夫而绝非“是本体又是工夫”。而在认敬为性的意义,“一”是工夫得手后的保任对象,所谓“主到熟后才是一也”㊳,“物格知至,实见得天人一,古今一,圣凡一,内外一,主一工夫自妙矣”㊴,都是指此而言。这时候敬与性已经融为一体,故“一片灵明一敬融,别无余法可施功”㊵,即本体便是工夫,更不可言别样工夫,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可以说“‘一’是本体又是工夫”。虽然景逸也说“既(原文作‘即’)闻道者主敬工夫,与未闻道一样做”㊶,不过前后工夫虽然一样,但却意义迥别,只有得手后保任的“敬”才可以以性言。景逸常有高明浑化之语,多是悟本体之后而发。清楚了这个区别,便不难看出有些批评乃是出于误解而不相干。如李二曲曾与景逸从子高世泰辩此敬体,世泰承景逸之义,二曲不以为然,谓“是敬乃工夫,非本体也。做得工夫,方复本体,恐未可以工夫为本体也”㊷。二曲之言不可谓不谛,却并未中的,因为景逸是在复本体之后才认敬为性,绝非脱略工夫而空言本体。

对于主敬和穷理的关系,景逸也有不同的表述。在他看来,“夫程朱之学,其始终条理之全,下学上达之妙,固未易言语形容。然其大要则不出‘涵养用敬’、‘进学在致知”二语’㊸。这也是理学传统对程朱之学的通常概说,并无独特之处。不过景逸将其提升为儒家传统的一般教法,分别与《论语》提出的“君子博学於文,约之以礼”,以及《尚书·大禹谟》中的“惟精惟一”相对应,因而又说:“此非程朱之教也,孔子之教也。故‘穷理’即‘博文’之谓也,‘居敬’即‘约礼’之谓也。非孔子之教也,尧舜之教也。故‘博文’即‘惟精’之谓也,‘约礼’即‘惟一’之谓也”(同上)。至于主敬涵养和致知的关系则是,“二者合一并进,而主敬为本”(同上)。

不过景逸又有“居敬穷理只是一事”的提法,把“主敬为本”的思想加以推进,弱化了穷理的独立意义。他说:

主一之谓敬,无适之谓一。人心如何能无适?故须穷理,识其本体。所以明道曰:“学者须先识仁。识得仁体㊹,以诚敬存之而已”,故居敬穷理只是一事。㊺

在朱子,主敬的一个主要意义是未发时的涵养,而这个意义上的主敬与格物穷理关系密切,是为了认识义理预先进行的一种主体修养㊻。显然景逸完全忽略了朱子的这个思想,更多是把穷理看做认识本体的手段,强调把握本体、保任本体之义。这是因为景逸把朱子所言穷理的意涵缩小了,所谓“存心之谓居敬,知性之谓穷理”㊼,居敬和穷理这两种主要的修养方法都围绕着性体展开,在这个意义上当然可以说居敬穷理只是一事。

“即本体便是工夫”是王学中泰州、龙溪等高明一路所特别提倡的,而取消穷理的认识功能和意义,致力于不断深入发掘内在的本然善性,同样是王学的显著特点。景逸“认敬即性”和“居敬穷理只是一事”这两个提法,明显吸收了阳明学的因素。

三、无适与无著

程朱一般主一、无适连言,或单提主一,对无适的意涵并未特别加以阐发。“无适之谓一”,无适用以描述“一”的状态,即心无所适。

景逸对“无适”的意涵有几种不同的说法。首先,“无适”即“无事”,景逸说:

心无一事之谓敬。㊽

主敬者,主一之谓。今人说敬,与一无干。胸中真无事,方是一,方是敬㊾。

无事并不是无所事事,闭关隔离完全不应事,心中空无一物什么念头都没有,而是指心无妄念。景逸以临深渊、履薄冰为例指点说:

人心战战兢兢,故坦坦荡荡,何也?以心中无事也。试想临深渊履薄冰,此时心中还著得一事否?故如临如履,所以形容战战兢兢,必有事焉之象。实则形容坦坦荡荡,澄然无事之象也。㊿

临事的时候专注于一事而排出其他胶著的闲思杂虑就是无事,“临深渊,履薄冰,禅家过独木桥,并著不得第二念”,心念集中而胸中有主。有主则实,所以有闲邪的作用,故谓“胸中无事,则真气充溢于中,而诸邪不能入”。这个思想直接来自伊川。景逸对无适的另一个解释是无欲。他说:

《通书》曰:“一者无欲也”,程子云:“心有所向便是欲”。可见程子之主一自周子来,“无适”即周子之“无欲”也。

景逸这里绾合濂溪和程子之语,以“无欲”来规定“无适”。事实上,程子之主一思想主要是“自家体贴出来”,未必承自濂溪。景逸的诠释有其独特的理解。在他看来,所谓“无欲”乃是复性,是回到性体的本来状态。如他说:“学问先要知性,性上不容一物,无欲便是性”。可见这个说法和前面主一,主于性的意涵是完全一致的。

既然“人性本无一物,不容执著”,如果把无欲的内涵进一步扩大,那么“无适”也就是“无著”。景逸指出:

今人又多错认了这个敬字,谓才说敬,便著在敬上了。此正不是敬。凡人心下胶胶扰扰,只缘不敬,若敬便豁然无事了。岂有敬而著个敬在胸中为障碍之理?

何谓敬?绝无之尽也。有毫厘丝忽在,便不是。有敬字在,亦不是。易曰“直其正也”,直心正念而已。直心即正念,正念即直心。卓卓巍巍,惺惺了了,至于熟焉,习心化而无事矣。

程朱主敬工夫紧密,论者或以为循持则易失之拘迫,所以为天资高明者不喜,苏东坡就因此欲打破伊川的敬字。在景逸看来,著敬并非真敬,而真敬便豁然无事。真敬一方面对其他任何附着在习心上的东西都“绝无之尽也。有毫厘丝忽在,便不是”,同时也要不著敬字。如果习心化尽,灵明的心体呈露便是真敬,绝没有真敬为障的道理,把敬当成障碍只是表明主敬工夫未上轨道。

做到了无著也就是诚敬,景逸认为伊川最能体现此无著之义。他说:“真放下乃真操存,真操存乃真放下。若谓放下者非操存,操存者不放下,则触语生碍矣。要知伊川先生心存诚敬,乃真放下。心存诚敬至于死生不动,更有何物不放下耶”!死生不动似指伊川“达后如此”之事。诚敬是明道的思想,景逸这里归之伊川。景逸所理解的诚敬也和明道一样,带有和乐的色彩。他有诗云:

千圣传心一敬修,不知真敬反成囚。欲求一得且永得,须下千休与万休。疏水曲肱常浩浩,百官万务尽悠悠。廓然天地浑无事,一物胸中岂足留。

此诗既言不知真敬反受拘迫,又描述了诚敬的和乐之象,这表明景逸吸收了阳明学在工夫层面无执不滞的胜义。必须指出,洒脱自然一定是在渐修工夫逐步积累,水到渠成的境界,其前的主一工夫绝不可少,所以“且从有主操真宰,渐到无为近自然”。在诚敬与和乐的紧张之间,景逸有如下的持中之论:

识得仁体,以诚敬存之。存之之道,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费纤毫之力,可谓明白矣。今之重摄持者,惟恐不须防检等语开恣肆之端;重解悟者,惟恐诚敬存之之语滋拘滞之弊。何耶!

离开了驻在部门党组(党委),光靠派驻机构是抓不好管党治党的。主体责任是前提,监督责任是保障。没有前提,就无从谈保障,两者相互作用、浑然一体。

不过景逸虽然反对时下重摄持者和重解悟者的两种边见,但对诚敬的和乐洒落之义还是高度警惕的,因此反对明道的“不须防检,不须穷索”的提法。他说:

程子以学者须先识仁,而谓不须防检,不须穷索,夫学岂可废防检、穷索?欲人识防检、穷索之非本色,辨其非本色者,即知其本色。知其本色,则防检、穷索皆本色也。

这是把防检和穷索视为性体的题中应有之义,强调不能废此工夫。不过这和前一条引文并不矛盾。防检是性体本色固然不能废,要在见性之真,不惑以虚见光景,自会戒惧,所谓“真见得天命之性,则真见得道不可须臾离,虽欲不戒惧慎独,不可得矣。戒惧慎独,亦不过一灵炯然不昧,知是必行,知非必去而已”戒惧既是本色,但顺心体发用自然天德流行,因而防检穷索也“未尝费纤毫之力”,不碍和乐洒落之境。冯少墟与景逸书云“‘内存戒慎恐惧,外守规矩准绳’,两语当终身行之”,又云:“戒慎恐惧,是性体真精神;规矩准绳,是性体真条理”,景逸评价说:“此透性语也。人未知性,谓此为桎梏,若透性,方知此是真安乐。盖天然自有之中,绝无安排造作者也,非穷参不悟,非悟不彻。性体不彻,未有知吾圣人之矩,为天生自然者,又何怪其欲扫除此矩哉”!这里所说的真安乐乃是透性后所见之悟境,当然不是恣肆放纵,而是指一种超越了感官愉悦的、很高的精神的境界。

此外景逸对朱子所立的主敬之法也有评点,他指出:

朱夫子三样入敬法,曰“整齐严肃”、曰“常惺惺”、曰“收敛不容一物”。今日吾辈胸中劳劳扰扰,千万物俱容在此,岂止一物?若要免此,须是常惺惺,要惺惺,须是整齐严肃,三法又有次第。

除了伊川提出的整齐严肃的主敬方法之外,谢上蔡认为“敬是常惺惺法”,尹和靖谓“敬有甚形影,只收敛身心,便是主一”。在景逸看来,这三种方法并不是平行的关系,而是有一个“整齐严肃→常惺惺→收敛不容一物”的先后次第,也就是从整齐严肃到警觉提撕进而到收拾精神,逐步向内的顺序。胡居仁也谓“端庄整肃、严威俨恪是敬之入头处;提撕唤醒是敬之接续处;主一无适、湛然纯一是敬之无间断处;惺惺不昧、精明不乱是敬之效验处”。不难看出,二人的观点非常相似。不过景逸对三种主敬方法之间的关系还有另外一种提法,他说:

朱子立主敬三法:伊川整齐严肃;上蔡常惺惺;和靖其心收敛,不容一物,言敬者总不出此。然常惺惺、其心收敛,一著意便不是。盖此心神明,难犯手势,惟整齐严肃,有妙存焉。未尝不惺惺,未尝不收敛,内外卓然,绝不犯手也。

这是从效果上评判三种方法,比较而言,常惺惺和其心收敛的方法更重内在,整齐严肃则偏于对外在的容貌辞气下功夫。由于“此心神明”,譬如露珠,故“难犯手势”,上蔡、和靖之法都有著意的可能,手势稍重就容易把捉太过反成障蔽,整齐严肃则无此弊。并且整齐严肃之法亦可收常惺惺和其心收敛之效。这里以无著为标准,可见景逸对无著之义的重视,应该说他在工夫层面充分吸收了阳明学在无执不滞的思想。

罗近溪于主敬工夫有论:“故前此诸大儒先生,其论主敬工夫,极其严密,而性体平常处,未先提掇,似中而欠庸。故学之往往至于拘迫;近时同志先达,其论良知学脉,果为的确,而敬畏天命处未加紧切,似庸而未中。故学之往往无所持循”。前者当指程朱一脉,后语则谓阳明学者。以此论观之景逸,其主敬思想紧紧围绕以一个“性”字展开,甚至有“认敬即性”的提法,可谓以“性体平常处”为先,且又能常提不辍。而针对阳明学中任情自肆的荡越之弊,景逸大本程朱主敬之旨,乃至于虽言“诚敬”而反对明道“不须防检,不须穷索”之说,其敬畏戒惧之意不可谓不深。故知景逸的主敬之学折衷程朱与阳明之学,意在去两短而合两长。总起看来,景逸的主敬思想大体一依程朱,下手处强调整齐严肃同于伊川,得手后主张诚敬近于明道,丰富深入处多承继朱子,无著的思想则受惠于阳明学的激荡。

[注释]

①高攀龙:《高子遗书》,卷8上〈与许涵淳〉,明崇祯五年刻本,页59。

②参见牟宗三:《中国哲学的特质》,(《牟宗三先生全集》卷28),台北:联合报系文化基金会,2003,页16。

③(明)顾宪成:《顾端文公遗书》,〈小心斋札记〉卷10,清康熙刻本,页61。

④高攀龙:《高子遗书》,卷4〈君子修己以敬章〉,明崇祯五年刻本,页34。

⑤高攀龙:《高子遗书》,卷1,明崇祯五年刻本,页24。

⑥叶茂才所撰“行状”中有“作《心性说》,曰……作《气质说》,曰……作《静坐说》,曰……作《主敬说》曰……”(叶茂才:《景逸高先生行状》《高子遗书》附录《行状》,明崇祯五年刻本),其中所列诸说,均见于《高子遗书》卷3“经说辩赞类”,然而《主敬说》独缺,笔者遍检景逸的其他现存文献亦不见此说。

⑦(明)陈龙正:《〈高子遗书〉序》,《高子遗书》卷首序,明崇祯五年刻本。

⑧(宋)陆九渊:《陆九渊集》,卷1,北京:中华书局,1980,页3。

⑨(明)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1《传习录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页39。

⑩高攀龙:《高子遗书》,卷1,明崇祯五年刻本,页4。

⑪高攀龙:《高子遗书》,卷1,明崇祯五年刻本,页4。

⑫高攀龙:《高子遗书》,卷1,明崇祯五年刻本,页4。

⑬高攀龙:《高子遗书》,卷4《君子修己以敬章》,明崇祯五年刻本,页33—34。

⑭高攀龙:《高子遗书》,卷4《君子修己以敬章》,明崇祯五年刻本,页34。

⑮高攀龙:《高子遗书》,卷5,明崇祯五年刻本,页16。

⑯高攀龙:《高子遗书》,卷5,明崇祯五年刻本,页28。

⑰高攀龙:《高子遗书》,卷8上《与子往三》,明崇祯五年刻本,页54。

⑱陈来:《宋明理学》,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页139。

⑲高攀龙:《高子遗书》,卷5,明崇祯五年刻本,页8。

⑳高攀龙:《高子遗书》,卷5,明崇祯五年刻本,页10。

㉑高攀龙:《高子遗书》,卷1,明崇祯五年刻本,页4。

㉒高攀龙:《高子遗书》,卷1,明崇祯五年刻本,页4。

㉓(宋)朱熹:《晦菴集》,卷43,四部丛刊景明嘉靖本,页896。

㉔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原性篇:中国哲学中人性思想之发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页408。

㉕(宋)黄幹:《勉斋集》,卷34,元刻延佑二年重修本,页343。

㉖(宋)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15,载《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页149。

㉗(宋)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15,载《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页169。

㉘(宋)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15,载《二程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页150。

㉙高攀龙:《高子遗书》,卷3《示学者》,明崇祯五年刻本,页21。

㉚高攀龙:《高子遗书》,卷4《君子修己以敬章》,明崇祯五年刻本,页34。

㉛高攀龙:《高子遗书》,卷1,明崇祯五年刻本,页4。

㉜高攀龙:《高子遗书》,卷2,明崇祯五年刻本,页4。

㉝高攀龙:《高景逸先生东林论学语》下,载(清)高廷珍:《东林书院志》卷6,清雍正刻本。

㉞高攀龙:《周易易简说》,卷1,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页6。

㉟高攀龙:《高子遗书》,卷5,明崇祯五年刻本,页1。

㊱王守仁:《王阳明全集》,卷1《传习录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页33。

㊲(日)冈田武彦:《王阳明与明末儒学》,吴光、钱明等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页381。

㊳高攀龙:《高景逸先生东林论学语》下,载(清)高廷珍:《东林书院志》卷6,清雍正刻本。。

㊴高攀龙:《高子遗书》,卷1,明崇祯五年刻本,页6。

㊵高攀龙:《高子遗书》,卷6,明崇祯五年刻本,页24。在景逸的言说脉络中,“一片灵明”和“性”往往是异名同实的关系。如他说“总只是一片灵明,久著于物,故不灵不明。一念反观,便灵便明耳,即此是性,即此是天,更无二物”。《高子遗书》,卷8上,页65。

㊶高攀龙:《高子遗书》,卷5,明崇祯五年刻本,页10。

㊷(清)李顒:《二曲集》,卷11《东林书院会语》,北京:中华书局,1996,页96。

㊸高攀龙:《高子遗书》,卷7《崇正学辟异说疏》,明崇祯五年刻本,页4。

㊹明道原文作“识得此理”,见程颢《识仁篇》。

㊺高攀龙:《高子遗书》,卷1,明崇祯五年刻本,页5。

㊻参见陈来:《朱子哲学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页329-330。

㊼高攀龙:《高子遗书》,卷8上《与顾新蒲》,明崇祯五年刻本,页61。

㊽高攀龙:《高子遗书》,卷1,明崇祯五年刻本,页4。

㊾高攀龙:《高景逸先生东林论学语》上,载(清)高廷珍:《东林书院志》卷5,清雍正刻本。。

㊿高攀龙:《高子遗书》,卷1,明崇祯五年刻本,页6。

B82-5

A

1671-9115(2015)05-0058-07

2015-06-30

李卓,天津社会科学院伦理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哲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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