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潇缪燚晶
大学教师价值理性的困惑
胡潇缪燚晶
市场对大学的介入,即是资本对学术的深刻渗透,因为大学教师对体制外资金的争取和使用,造成教学科研行为对资本市场的迁就、迎逢,形成了一种名之谓“学术资本主义”的现象。它使大学这一昔日的“象牙塔”与市场行为发生部分重叠,带来其组织管理结构和学术文化的深刻变革。置身其中的教学科研人员,进入了以对资本的依赖性为基础的学术独立状态,集科技研发的学术主体与知识资本的市场经营主体于一身。其职业理性与行为,受到科学规范与市场机制的双重作用,表现出学术探讨的科学性与资源竞争、运用的市场性,科学的致思性与知识资本的致利性、教学科研的公益性、自主性与资本运作的功利性、受动性等一系列的价值冲突与困惑。它们需要辨析、澄明和去弊。
大学教师学术资本主义价值理性困惑
在知识经济迅猛发展的推动下,大学作为科学技术文化生产力的聚集区域,日益为经济市场力量所关注,愈加广泛深入地介入其中。同时,大学教师也为外面的丰富资源所吸引,创造各种条件参与资本市场竞争,力争获得体制外教学科研经费的更多投入,进而也逐渐成为区域知识经济发展的主动轴。学术与市场的深度结合,带来了大学内部组织管理结构和学术文化的深刻变革,“学术资本主义”现象由此形成。美国学者希拉·斯劳特和拉里·莱斯利最先对“学术资本主义”概念做了清晰界定并系统研究了这一新的文化现象。他们的定义是:“为保持和扩大资源,教学科研人员不得不日益展开对外部资金的竞争,这些资金用来进行与市场有关的研究,包括应用的、商业的、策略性的和有目标的研究等等,不管这些钱是以研究经费和合同的形式、服务合同的形式、与产业和政府合作的形式、技术转让的形式,还是以招收更多的、更高学费的学生的形式。我们称院校及其教师为确保外部资金的市场活动或具有市场特点的活动为学术资本主义。”这一概念“能完全表现利益动机向学术界的侵入”。[1](P98)在这样的背景下,大学的行为越来越像企业,大学教师越来越像知识资本家或文化企业的雇员,其科学研究的独立自主、个性化追求以及由纯粹学术成就带来的社会文化地位、声誉,也愈益脱落、失色。教师们的价值理性因此剧裂动荡,给人造成不少困惑。
德国古典大学的创始人洪堡认为,自由和独立是维系学术生涯的两个基本的条件。“大学唯有纯粹地追求学问,方能实现它们的目的。它们的主导原则必须是自由和清净。”[2]洪堡对于大学使命和灵魂的精辟见解,是对人类兴办高等教育之历史经验的总结,是与大学及其教师的基本理念相契合的,即使今天仍然具有值得坚守的意义。大学在历史上的出现和发展,是基于人类认识和改造世界已经突破了运用简单手工工具,凭借粗陋的感性经验应事,以及实践中以耳提面命方式手把手地传承生命主体的生存知识和技能的文化教育体制而发生的。当社会生产需要精密的自然科学技术知识的时候;大学的产生、发展和教学、科研的专业化、独立性地进行,是大学及其师生一定程度地从社会实践、日常文化生产以及感性生活的经验世界中解脱出来、游离出来,集中精力进行高深理论的创造、学习和传播,这样一种文化发展趋势的体制性现象。大学的崇高使命,总是与真理的发现、发展这一光荣事业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真理的探讨和发现,从来具有一种结果的不可预期性,对传统经验、知识的挑战性、批判性乃至颠覆性,这决定了科学研究乃至真理性知识的弘扬与传播,都需要一种大无畏的坚忍精神,远离物俗的奉献精神。它需要真理的追求者有专精于一,心无旁骛,虚静空灵的境界。而真理探讨的多种学科、多条道路、多样方法,以及主体与它会晤的丰富偶然性,又要求科学的探索与思想高峰的攀登,有一种极度的主体好奇、个性化兴趣和反常思维、彻底追问的学术自由,摒弃精神的、社会的、物欲的枷锁去追求学术的精进,实现一种心游万刃、精骛八极、异想天的科学攻关与真理求索。因而,主体的人身自由、社会自由、个性自由、思想自由,便成为大学教学科研人员的职业条件和基本素养。舍此,则大学无魂,学朮无成,大师无存。
然而在学术资本主义制导下,学术自由越来越多地受到的外力干预,大学教师传统意义上的科学研究面临诸多冲击。在研究选题上他们往往要根据出资投标者的需要和偏好,应用研究多,基础研究少;短期见效者多,长期攻关者少;服务企业具体经济目标者多,助益社会全体福祉者少。伴随高校教师对体制外资金的争取,市场经济机制及企业资本运作对大学科技研发深度介入,企业短期功利需求及其价值取向,给大学教师带来了一种对学术研究的实用性价值追求压倒真理性追问的倾向。一方面,体制外投资主体介入科技研发的商业化运作特征鲜明,遵循货币资本运作边际效益最大化的要求,企求用货币换来的科技产品最快、有效地变为知识资本,为资本投入快速增殖服务。他们向资本接受者索要的不是科学高精尖的理论突破和真理发现,而是技术开发、工艺设计或对策性智力服务,是短平快的谋利工具。这就决定了学术资本主义条件下构建的学术秩序,必然重工艺技术开发而轻基础理论研究,重知识产品的经济运用而轻科学发展的真理性追求,重投资—研究—管理的公司化运作,而轻学术研究、真理求索之漫长的冷峻、严谨、探险、发现、创造之路。另一方面,学术资本主义条件下外部投资的价值实现机制,是投资项目的竞标者——教师,以与企业、市场要求相一致的研发方式和价值理性,去适应投资者所要求的知识产品规格、型号、用途的。这样,市场的力量,资本的力量,企业行为模式的要求,必然以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双重嵌入形式,很大程度地改变大学历史地形成的具有几分文化孤傲、几分独立特行的学府风骨,而迁就市场机制或直接引进公司文化。大学的教师、学者也必须或至少一定程度地改变原来那份在学术领域追新问奇、探赜索隐、恣纵驰骋、我行我素的学问自主和科研独立的品质和风格,也世俗地进到烟火燎人的市场竞争和锱珠必较的经济计算中去,学会填写标书,学会经济谈判,学会签订合同,学会投入产出的资本运作,学会出纳会计的验单报账……诸如此类让人不胜其烦的俗务,在强行改变学者的学术心态、价值理念乃至行为方式。此类资本投入的增长,与纯粹科学研究的价值诉求南辕北辙,让学术活动与其本真意义渐行渐远。教师进入了以资本的依赖性为基础的学术独立状态,常常身陷物化的、意义碎片化的、科学主旨缺位的文化劳务输出者或知识资本生产雇工的境地,伴随而来的自然是基于职业修为的良知考问,学术焦虑的痛苦,以及对思想受缚的屡屡抗争。
传道、授业、解惑,师之宿命也。高校教师肩负探索真理,揭示真理、诠释和传播真理的使命。教师需要将学术的真理性理念与个人信仰、政治意志、浅近的利益关系区别对待。一切对于科学之实践检验以外的其他事物、参数,虽然它们也可能成为学术研究的客观对象,但决不能是权衡学术研究的最终判据。学术研究的根本性任务是,“分析事实及其存在的条件、法则和相互关系,分析概念及其逻辑的前提和内涵”[3](P32)。因而,在科学研究、真理探索之前就为学术活动预设价值前提,显然于理有悖。人们探究真理,传播科学知识,应以遵循客观世界的内在规律,严守科研的学术规范,敬畏真理的至上权威,奉献社会的人生取向而自我约束。否则,学术研究的独立性与科学价值的公益普适性将不复存在。
然而,科学理性精神的逻辑推导和学术价值取向的道义分析,毕竟不能取代冰冷而坚硬的现实。学术资本主义给大学教师的学术活动带来外在干预和不少麻烦的同时,也给人们提供了改善生存条件和科研经费支持的资源空间。因此,时常把人们带进了一个两难的价值选择中。教师面临着学术活动的科学真理执守和功利价值追求的矛盾性取舍。若选择潜心学术,求索真理,献身科学及其教育事业,他们将拥有学术的成绩、学者的荣光。这是学术事业成功的内在奖励和精神财富。但青年教师则很可能就需要面对沉重的生活压力:买不起房,开不起车,甚至要缩减对下一代的教育投入。若投入市场怀抱,以资本运行为导向,更多争取体制外资金支持的短平快应用性课题,教师能够获得更多经济回报,大大减轻生活压力。这是学术活动的外在奖励和物质财富。然而在此情形下,他们很多时候不得不在科研活动开展之前就为学术研究预设价值前提,从市场的可接受度出发左右对学术真理的追问和取舍,最终影响学术研究的独立、自由。于学术逻辑受到资本逻辑的制约和束缚中,教师的学术研究常常会被整合到知识资本商业化生产的机械体系中去,形成听命于资本运作的被动性。是一如既往地守住学者的本旨,陶醉于冷峻观察、潜心研究、精微探索的学术佳境,还是东奔西突、追赶热闹、博弈市场、结缘资本、贩卖知识劳动力,这对于与资本市场直接相关的学术研究及其教师,不能不说是一种巨大的挑战、考验和艰难的抉择。按照马克思的逻辑,严肃的科学精神只是追问“什么是真理,而不是问:什么被看作真理?它所关心的是大家的真理,而不是某几个人的真理”[4](P116)。果若如此,一个严谨的学者一定会将学术研究的真理性意义放在首位,坚持艰苦探索的科学之路,为社会大众贡献真理性的科学知识。相反,一个学者如果把“什么被看作真理”的研究和诠释放在首位,背离“什么是真理”问题的本义,那么,他一定会环顾利益关系而左右自己的言行,依据权钱支配者的“看法”、意志去选择科研方向,裁定学术意义。这种迎合市场的实用价值真理观,对于学术资本主义的体制及其资源开发,利益配置,虽不能说绝对没有意义,但它们断然难成正果,亦使人们失去严肃学者的尊严。这是价值理性对科学理性的反制,在教师学术行为中的人格化表现。因此,每个身在学界的人应该记取韦伯的忠告:如果他对学问没有“所谓科学的‘个人体验’,没有这种圈外人嗤之以鼻的奇特的‘陶醉感’,没有这份热情,没有这种‘你来之前数千年悠悠岁月已逝,未来数千年静默中等待’的壮志……你将永远感觉不到学术工作的召唤;那么你应该去做别的事。”[3](P97)
什么是科学精神?科学社会学家默顿认为,“科学的精神特质是指用以约束科学家的有感情色彩的一套规则、规定、惯例、信念、价值观和基本假定的综合体。其中的某些方面在方法论上可能是合乎需求的,但对这些规则的遵从并非完全是由于方法论方面的要求。这种精神特质像一般的社会规范一样,是靠它所适用的那些人的情操维持的。违反规范的行为将受到内化的禁律的抑制,并且会受到精神特质的支持者们所表达出的反对情绪的抑制。”[5](P350)质言之,科学精神就是人们在长期的学术活动中形成的、维系科学正常发展的知识规范、理性良知和学术价値观。这种精神,与中国传统文化所主张的“士人”风骨有几分相通。孔子云:“所谓士人者,心有所定,计有所守,虽不能尽道术之本,必有率也。虽不能尽百善之美,必有处焉。是故知不务多,必审其所知;言不务多,必审其所谓;行不务多,必审其所由;智既知之,言既道之,行既由之,则若性命之形骸之不可易也。富贵不足以益,贫贱不足以损,此则士人也。”(《论语·里仁》)正是孔圣先师这番至理名言,在中国的师道文化中为我们教师立下了职业—人生价值的道德标杆。从本来意义上讲,大学教师应该是科学真理的追求者,社会良知的坚持者,人格理想的示范者,人文精神的布道者,一句话是“士人”而非商人。
但学术资本主义却给大学教师以利与名的双重诱惑,一些人叛道离经,倾心尽力于名利场上的拼抢,以名博利,以利彰名,是其成功秘诀。他们一改往日学者甘居寂寞、清贫和潜心学术的形象,想方设法提高团队乃至自己的社会地位、声誉和影响力。在“学术质量可用‘研究成果的外界用户’数量或‘冲击指数’等级做出部分评定’”的条件下[6](P146),他们既关心体制内因学术成就而获得地位与声誉的机会,把对外部资源争取的途径建立在学术研究能力的竞争上;同时也很关心地位与声誉可能带来的资源与利益,把提高地位与声誉的显示度偏向体制外有资源的机构和组织,力求得到他们的而非只是业内学术界的认可,以争取获得更多的资源配置。这表现在学术行为上,则是按照名誉和利益分配制度泡制各类学术符号,包括体制内外的课题、经费和成果认证,以及论著发表数量,人称“学术GTP”的各项指标的满足。为了获得更多体制外的经费来源,教师们将工作时空“显著地转向在竞争性的、‘市场性的’领域中创造收入并满足那些奖励条件的活动。”由此产生两个明显的挑战:“大学教师必须对外部赞助者更应负责任……专业必须对不同的市场更加敏感”。[1](P64)这一定程度地改变了大学教学科研活动原生态的文化逻辑,使其更趋近学术的商业化运作。大学教师的科研须经常围绕市场变化、产业兴衰、技术需求、专业人才受聘率变化等经济要素波动行情,进行动态关注,泡市场、跑企业、找信息、拉关系,尽多地争取体制外投资。这使大学教师的学术研究和技术创新,就经济层面来说,已从政府体制内投资所支持的对复杂问题的研究和方案的解决,或对高技术设计、重大攻关项目的研究,或对社会发展重大前沿问题的探讨和历史进步趋势的研判,较多地转向企业或社会组织应急问题的研究、应用技术的开发、应景方案的制订。它们造成的结果是以科研兴奋点蹦跳式的转移,学术活动点击式的切换,替代对学科发展、重大理论问题长久、稳定、深远的关注和探讨,其结果必然是其理论意义、文化价值取向的碎片化。学术活动要契合市场需要,迎逢外部投资者的利益要求,遵守商业化运作规范,不仅可能牺牲其客观、公正的评价尺度,导致“科学和学术信念评价上的客观性被否认”[7](P165)。而且,在教师的职业角色和道德操守方面,会因“一仆二主”,在效力学校教学科研事业与服务外界机构的冲突中可能背离自己安身立命的大学,在忠诚于组织的问题上引发许多关于人格、身份、操守意识的道德考问与焦灼。正如美国一类发达国家的高校教师所表现出来的情况那样:“当联邦政府和各慈善机构成为研究基金的主要来源,成为在异国他乡举办各种讨论会的东道主时,许多科学家的主要忠诚对象已从他们自己所在的大学,转向了这些慷慨的组织。”[8](P3)这从另一个方面也确证了马克思的名言:货币“是一切纽带的纽带”,它“能够解开和系紧任何纽带”,因而“也是普遍的离间手段”。[9](P153)金钱成了人心的离心力。
学术资本主义,在教师身上引出科学精神和功名意识的冲突与困惑,还有其管理体制的原因。因为它不仅是教学科研投资体制的变化,而且还在知识的生产和传播方面,大量引进公司文化理念和经营策略。比如:“从商业世界中得来的质量管理标准和战略;对市场、曝光度及公共形象宣传的重视;对边际收益和学习的常年成本效益的财务考量;通过对成长和收益分配收入的奖励机制分散权力结构;重新分配劳动力;开发复杂的辅助性产品、专利和服务;用卓越这种模糊的措辞替代具体教育的准确细节;当然还有研究以及与商业世界的其他财务协作”[10](P19),等等。人们把那些为提高学校及教师、学者个人形象和声誉的自我包装、自我张扬的种种造势,谓之为“经营学术”。如成立名目繁多的研究机构,挂上各方授予的金字招牌,兼任印满名片的社会职务,拿回形形色色的奖励证书,参与各类论证、评审、咨询等智库专家的活动,获得诸如人脉、学脉、乃至话语权的社会资源,然后再将它们一一变换为获取经济资源的筹码。而一俟有了很多的资助和其他社会资源,人们又可以动员更多方面的力量,为科技研发产品的传播、推广和运用打开更大的市场,为再次提升单位和个人的声誉、地位垫高平台。这样一种资本与学术的互动,在功名致利方面似乎有了一种呈放大趋势的循环:即以名取利,以利造名,再以名博利的学术功名价值增殖运动。即使是形式上对学术要求最为严格、最为专精的院士遴选,也难免不负担着单位和个人向外争取学术资源的厚重期望。同时,即使作为国家最高学术名誉的院士评审,也难免人脉、学脉和市场效应的多重制约。以致人们热议,“如何防止工程院变成企业家的俱乐部”问题。这里有学术资本主义逻辑链条上资本对学术的增效,形成的功、名互动致因。它使人们在科学精神之外生成强烈的功名意识。
“学术资本主义”,在将学术与资本的结合中还拖上一个“主义”的后缀,表明它不仅是一种大学与企业联通、科研与市场结合的文化—产业体制,而且是一种市场意识形态。它不仅在行为方式上有一种名义、名誉背后的经济功利兑现,而且在价值观念方面,有一种依托经济功利理性对功利前面的名声、荣誉、地位等“象征权利”的意识形态追求。功与名的内在联系与互动机制,强化了学者们的功名意识。基于此,在教学科研社会资源的市场竞争中,人们纷纷离开学者本位的科学精神,以商业化运作造势,并通过媒体,包装出许多“星级”或“类星”学者。他们或是学科建设的“舵把子”,或是博士学位点那人才工场的“老板”,或是由行政级别转换而来的各式学会的坛主,还有一些“讲坛”脱口秀之类,质言之,大多是鲁迅当年所说的“文化班头”。其身份特殊,地位显赫,光环很多,语权重要,受关照不少,因而在资源竞争方面,于公于私都处于十分有利的位置。这种“马太”式的市场效应,使学校之间对那些能够带来大量资源“支持的教师的竞争是很激烈的……一些‘明星’教授被聘用,更多的是因为名声和品牌的提升,而不是因为杰出的研究才能。为聘用或保持多产的研究者支付的价钱已不成比例地增长”。[11](P262)盛行域中的不少两院院士同时被多家学校重金聘任,虽然让聘人单位获得了这样那样的名头和社会资源,但真正推动单位教学科研者则凤毛麟角。应当说,它是科学殿堂之外的学术江湖,对严肃的科学研究、真理意识和学术秩序,产生了不少的消极作用。它导致学术上有所成功者产生维护和利用荣誉地位的惰性心理,故步自封,陶醉于既得名利。科学社会学家默顿认为,“任何外在的奖励——无论是名誉、金钱还是地位,在道德上都是模棱两可的,而且对那些在文化上受到尊重的价值观有潜在的破坏作用。因为奖励就是使人得到满足,它们可能会取代那种原始的动机:对得到承认的关心可能会取代促进知识发展的关注。一种过分的鼓励有可能导致令人烦恼不安的冲突。”[5](P463)这与学术不断精进的本旨正相背反。韦伯曾尖锐指出,“在学术工作中,每一次‘完满’,就意味着新‘问题’的诞生——学术工作要求不断被‘超越’,要求过时。”[3](P101)如果学者耽于已往成绩和既得功名,他就难以自我超越,也不会乐见他人的挑战与超越,因而为功名意识所困足以毁损人的学术进取心和科学立场。这些,已在学术界产生不良效应,有必要在纯洁科学精神、矫正学术秩序的意义上,认真消此时弊。
当今,学术资本主义已有几分喧嚣。早已发生在教师学者身上的功名价值理性与其科学精神及道德价值理性的冲突,自然会更加激烈,更需认真关注和调谐。困于名利的工具理性中,“作为参加学术资本主义的专业人员,教学科研人员可能会开始从利他主义和公共服务这样的价值观转向市场的价值观”[1](P167)。此种趋势,如处治不当,它会给大学灵魂、学者人格、科学精神及事业发展,造成诸多负效应。其中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市场价值观作为利益主体化、商业化自发竞争的观念反映,最终导出的是一种与科学公益理性相冲突的私己观念。何谓“私己观念”?清戴震在其《原善》(下)中指出:“人之不尽其材,患二:曰私,曰蔽。私也者,其生于心为溺,发于政为党,成于行为慝,见于事为悖、为欺,其究为私己。”戴震的界说,让我们能用私己观念较为贴切地表述教师在学术资本主义环境中滋生出来的那样一种为私、为溺、为悖的负面意识,它与科学应有的正大光明、大公无私的精神形成诸多对立,是教师价值理性困惑的又一成因和表现。
其一,它会引发教学科研真功夫、真学问竞争之外的追名逐利而损耗教师学术研究的定力、专心与潜质,削弱对科学精神的坚守。人们的价值理念和目标,制约其行为方式。当学术资本主义颠覆了传统科学研究的价值秩序和知识生产结构时,它必然让大学的科研组织和管理体制,也效法公司文化,形成组织方式企业化,科研决策法人化,研发要素资本化,资源配置市场化,成果考量货币化的局面。“在这个环境中,教学科研人员和专业人员越来越多地在竞争的形势下消耗他们的人力资本储备。”[1](P9)人们把更多的时间、劳动和智慧投向了科技文化市场,参与竞争,与资本结盟,学术研究商业化。许多情况下,学者们面临着功夫在学术之外,竞争在科研之外,胜负在专业之外,毁誉在学科之外的窘境。貌似内在奖励的许多给予,却以外在奖励的形式得以实现。评价大学及其专家、学者水平,往往要看所申报和完成的课题级别高低、经费多少,要看科学技术在产业运用中的经济效益大小,要看产业界和政府重视与认可的程度,而不是更多地看科学发现的认识水平高低、理论突破大小;不是更多地看技术发明的难度和解决重大实际问题的社会意义。用科学技术创新成果的市场推广指数及其经济绩效的货币当量,置换它们内在的真理性尺度、文化尺度。学术成果前面的经济数据张目,扭曲了真理检验的实践标准,“它们会限制科学可能的发展方向,而且会威胁科学研究这种有价值的社会活动的稳定性和连续性。”[5](P353)同时也扰乱了科学精神的内在要求,给教师的科学意识和学术道德理念,平添了许多纷扰和困惑。因为一个真正献身学术的人,“他会说,‘为学术而学术’,而不是图求看见别人因为利用学术而获得商业或技术上的成功,或是人们借此吃得更好,穿得更好,心志更开朗,统治管理更成功。”[3](P102)学术的最终检验标准,只能是社会实践,其科学意义只能首先是它的真理性而非功利性价值。
其二,它会消蚀大学作为各学科追求真理之共同体的科学信誉和以长期服务于社会文明为核心使命的知识价值传统,削弱大学的思想文化公信力和知识创造力。现在,“知识的概念正在显著改变。关于利他主义,从事学术资本主义的教授态度矛盾。尽管他们仍然希望自己的研究会造福人类,但却开始谈永不赔钱的研究。”[1](P19)当学校、教师都在为一己之利而展开各种活动,十分本位地为自己的生存和发展而竞争,而拼抢各类资源时;当专家教授都以局部利益的代表出现在社会生活舞台上时,那么,他们必然放松对社会公共利益、普世价值和公平正义之类的大局、大事、大道的关注、研究和诠释,以致在学识、理性和立场观点方面丧失了大量的发言资质和语权。科学良知和社会道义方面的种种失声,又会使社会大众对大学教师的信用和期待出现失望,在社会心理和信用体系中失去良好形象和积极响应。以往,大学“还部分来说被推崇为无私地服从崇高理想的地方。在社会中和对于那些冷静地忠实于真理的人,存在着对真理的尊重。”“然而,在占支配地位的功利主义思想时尚中,大学教师发现难以用公正无私的学问来证明应该受到这种尊敬,他们不愿意认为更广大的公众存在这种尊敬。”由此大学及其教师成为“所有矛盾的思想感情的对象”。[7](P153)这显然都是资本逻辑对文化逻辑,进而市场经济规律对高等教育规律的解构或扭曲,在教师价值取向困惑中的复杂表现。在率先实行学术资本主义的发达国家,此类现象更为突出。比如,“对于美国大学来说,市场悖论是:总的来说,市场给大学带来了更多的资源……推进知识的更大能力和美国经济中更有生产力的角色,同时,它也缩小了大学活动的主权,削弱了它们服务于公众的使命,商业纠纷的增长至少削弱了它们作为知识的中立仲裁者这个特权角色的潜力”[11](P273)。学者本有的知识评价、仲裁权的专业性削弱,意味着非学界主体对此话语权的商业性增强。它是由货币资本投注者从外楔进的对学术业绩、质量评价的指手划脚。如马克思说的,这种“装在衣兜里的权力”,是来自货币资本对包括学术行为在内的人与事的支配。
其三,它会加剧科学研究与教育的知识产品交易价值和象征意义价值之间的矛盾。人们过多地忽略文化象征意义的价值而倾注其交易价值,撇开求真问是、向善审美而全力去寻求教学、科研对“专业和职业利益有用的方法。”[10](P12)这些,集中体现在学术资本主义对人文社会科学的冷漠与挤压中。人文社会科学,关注和研究的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人类精神文化生产、生活的内在机制和进步法则,营构社会实践与现实生活的意义世界,实现对人类命运和价值之终极关怀的思想文化使命。它们以对社会主体的理想、信念、道德、审美的智情理培养和指引,展示其现实性价值。它们以提升人的思想境界,丰富生活的精神内容,优化人际交往关系,完善社会的组织管理,而成为凝聚人们行为的“社会水泥”,领引人们进步的思想指南,激励人们建设美好生活的精神力量。因此,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提供普惠于整个社会的精神财富,为全民铸造公共理性,以社会效益和精神文明的价值嵌入历史的进步之中。它不同于技术、工艺知识,可以直接用于生产形成经济效益;它也不像专利等形式的知识商品,谁出资购买就单一地为其所掌握、所运用、所受益。它是公益的,象征意义的,因而不具有交换价值和私利意义。也正因如此,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难以得到市场响应和企业投资。学术资本主义不关注它们,让其研究者
无法找到像技术科学研发那样的丰厚资源。而为经费所困的人文社会科学教学研究人员,为了改善学术环境,有时只好到处揽活,为政府、为社会组织承担对策性调研报告,为企业承担描述性、广告性的服务。例如,“英国的人文学科教授必须不断填写政府机构发放的资金申请表,这既浪费了大量的时间,也大大歪曲了研究课题,因为审批资金申请的政府机构很重视经济的‘冲击’,往往深深怀疑人文学科的各种理念。”[6](P144)这样,以社会机构工作和企业宣传需要而进行的人文社会科学的劳务输出,实则加剧了这些学科研究和学术创造的边缘化、矮化与落寞。本来应当成为社会生活舆论监督、智力支持、价值领引、理性批判、情绪梳理、力量凝聚的中枢力量,现在被学术资本主义大大缩略了它们的影响力。这对于大学的文化声威和科学感召力,对于大学教师的理论自信、知识自尊、学术自为、文化自觉,无疑形成了无序性的搅动和价值紊乱的熵增作用,因而是需要高度关注和积极化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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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82-052
A
1671-9115(2015)05-0117-06
2015-06-01
胡潇,广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
缪燚晶,广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