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圣龙
随着1848年革命热情的消退,60年代之后,民主在无产阶级政治革命路径选择上的地位被“重新”加以考虑。之所以说是“重新”考虑,并不意味着1848年革命时期马克思忽略了民主方式在政治革命中的地位和作用,而是随着革命退潮,民主至少摆脱了被掩盖的局面,开始走向前台,获得了类似通过暴力方式来完成政治革命的同等对待。正因为如此,从60年代前后至马克思恩格斯晚年,在其著述中又出现了大量有关民主问题的阐释,这一阐释并不是同1848年革命时期相割裂。相反,民主问题一直作为马克思理论体系的必要组成,只是因为革命形势的变化而获得了不同的表达空间。
1848年革命高潮时期,马克思一方面强调暴力方式与德法革命的关系问题;另一方面,马克思也赋予了民主方式与英国等国家无产阶级政治革命相关联以同等的重要性,二者共同构成马克思革命理论体系的必要组成部分。只是,这一时期,马克思在革命问题上侧重于大陆国家,而大陆国家又因为专制制度的存在、大工业发展的水平以及阶级成熟度等方面的局限,使得无产阶级政治革命更多倾向于通过暴力方式来完成,这造成了马克思革命理论等同于暴力革命的印象,并且,这也忽视了同一时期马克思在英国等国家无产阶级政治革命问题上的民主态度。因此,革命高潮时期,民主在马克思的革命理论体系中是处于被掩盖的状态。随后,基于革命退潮的现实,如何实现如德国和法国的无产阶级政治革命,马克思在这一问题上也出现了显著的变化,即暴力方式与德法革命联系的松动,民主方式获得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这时,民主看似成为无产阶级政治革命的普遍方式,正如1848年革命高潮时期暴力方式所具有的“普遍性”。但是,这并没有改变1848年之前马克思所确立的通过革命来赋予民主以内涵的基本思路,只是,革命退潮的事实与革命的既有预期之间的张力已经影响到马克思在民主问题上的态度。马克思仍然坚持革命的预期,即使面对政治形势所发生的明显变化。因此,大量有关民主的分析并不是要倒退到1848年之前通过民主来阐释革命,而是在重申革命作为关键词的基础之上,更好地看待民主所具有的革命内涵,即民主作为无产阶级政治革命的路径选择。与此同时,暴力之于无产阶级政治革命的功能作用开始弱化,但是,这一弱化并不是革命逻辑的弱化,而是革命框架之下在革命路径选择问题上出现的变化,变化的来源在于革命形势——即革命退潮。这一逻辑明显区别于1848年之前和1848年革命高潮时期。
1848年革命处于高潮时期,马克思对于德国革命和法国革命的集中叙述,出现了将无产阶级政治革命与暴力革命相等同的倾向。当然,这并不是马克思本来意义上关于革命的叙述。相比与此,60年代以后,马克思在叙述政治革命时,更多从比较的角度——也即英国工人阶级政治革命与德法无产阶级政治革命之间的比较,阐释无产阶级的政治革命,民主和暴力分别适用于不同国家无产阶级在政治革命过程中的路径选择。
1872年,马克思在《关于海牙代表大会》中对革命的路径选择适应国别情况这一问题有过较为明确的叙述。马克思首先承认并坚持政治革命的必要性,这一点继承了1848年之前由哲学革命向政治革命的转向,也符合1848年革命高潮时期的行动逻辑。马克思认为,“工人总有一天必须夺取政权,以便建立一个新的劳动组织;他们如果不愿意像轻视和摒弃政治的早期基督徒那样,永远失去自己在尘世的天国,就应该推翻维护旧制度的旧统治”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8 卷,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179页。。紧接着,马克思围绕不同国家的阶级发展水平,作出了区别对待,“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断言,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到处都应该采取同样的手段。我们知道,必须考虑到各国的制度、风俗和传统;我们也不否认,有些国家,像美国、英国——如果可能用和平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即使如此,我们也必须承认,在大陆上的大多数国家中,暴力应当是我们革命的杠杆;为了最终地建立劳动的统治,总有一天正是必须采取暴力”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8 卷,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179页。。这段论述对于理解马克思关于革命与民主之间的关系极为重要。一直以来,革命与暴力紧密联系在一起,民主的革命内涵并没有得到详细的阐释和确证,这很容易导致对于马克思民主思想的误解。在此,马克思确认了一些国家存在和平过渡的可能性,而另一些国家不可避免地使用暴力来夺取政权。当然,在存在民主过渡可能的国家中,“争得民主”的过程并不拒绝使用暴力,也不会放弃使用暴力,这一点也是暗含在马克思的论述中的,例如在《宪章派》中,马克思指出,对于资产阶级而言,“如果说贵族是他们垂死的对手,那末工人阶级却是他们新生的敌人,因此他们宁愿同垂死的对手勾结,也不愿用实在的、并非表面的让步去加强日益成长的、掌握着未来的敌人”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8 卷,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390页。,因此,争得民主的过程不等同于放弃使用暴力。再者,即使在必须通过暴力方式来完成政治革命的国家,民主仍然保持了理论上的可能性,这也是马克思在1848年革命高潮时期分析德法无产阶级政治革命时所持有的观点。因此,1872年马克思在阿姆斯特丹群众大会上的这篇发言,一方面是弥补1848年革命时期关于民主与革命关系论述的缺陷,使其完善明晰;另一方面则是对其的理解必须结合1848年有关民主与革命关系的论述,1872年的国别适用性并没有否定1848年革命高潮时期在这一问题上的限制条件。
伴随着民主被“重新”提起,紧接而来的问题是否定暴力作为革命路径选择的可能,即将民主与革命建立等同关系,正如同1848年革命高潮时期暴力与革命的等同关系一样。因此,马克思除了将民主置于同暴力相等同的地位,还需要重新明确暴力方式在如德国和法国无产阶级政治革命中的必要性。这也是民主被“重新”提起的适用性问题,马克思需要进一步明晰革命框架中民主与暴力在国别上的差异。1875年,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确认了暴力方式与德国无产阶级政治革命的关联。马克思认为,一方面,纲领的内容并不是对于无产阶级革命的肯定,“在资本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之间,有一个从前者变为后者的革命转变时期。同这个时期相适应的也有一个政治上的过渡时期,这个时期的国家只能是无产阶级的革命专政。但是,这个纲领既没有谈到无产阶级的革命专政,也没有谈到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国家制度”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 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31、31、32、170、170、170页。;另一方面,也是更为重要的,这个“纲领的政治要求除了陈旧的、人所共知的民主主义的废话,如普选权、直接立法权、人民权利、人民军队等等之外,没有任何其他内容。……所有这些要求从不属于空想的,都已经实现了。不过实现了这些要求的国家不是在德意志帝国境内,而是在瑞士、美国等等”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 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31、31、32、170、170、170页。。这意味着纲领并不是根据德国的实际状况来阐释无产阶级政治革命,相反,这种脱离实际的民主内容反而是对于革命的否定,是不利于无产阶级政治行动的。民主所具有的革命内涵确实存在,但是,这并不是指德国。纲领所假定的民主内容只存在于其他国家,德国有其自身的阶级状况,德国的政治革命需要从现有的阶级发展水平出发。那么,德国当时的政治状况是什么?它是“一个以议会形式粉饰门面、混杂着封建残余、已经受到资产阶级影响、按官僚制度组织起来、并以警察来保卫的、军事专制制度的国家”,因此,“只有在民主共和国里才有意义的东西”,纲领却“认为能够用‘合法手段’争得这类东西”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 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31、31、32、170、170、170页。。正因为如此,马克思认为,德国的无产阶级政治革命必然是通过暴力的手段来实现的,民主“重新”被提起并不意味着暴力革命的方式失去其意义。恩格斯在1879年《德国反社会党人非常法》中持有类似的态度。在德国,“这种合法活动使得某些人开始觉得,似乎为了达到无产阶级的彻底胜利,并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了。在德国这样一个缺乏革命传统的国家里,这种现象可能成为危险的现象”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 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31、31、32、170、170、170页。。那么,什么才是德国工人阶级面对的真实状况,那就是“俾斯麦的暴行和支持俾斯麦的德国资产阶级的怯懦”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 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31、31、32、170、170、170页。。因此,无产阶级需要打破这种幻想——即对“宪法自由信以为真并用来反对资本主义的统治”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 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31、31、32、170、170、170页。。
在法国,暴力的革命内涵非常明显地体现在1870年前后的普法战争和法兰西内战当中。为了“保卫巴黎,就只有武装它的工人阶级,把他们组织成为真正的军事力量,并使他们的队伍在战争中得到锻炼。……武装巴黎就无异是武装革命。巴黎战胜普鲁士侵略者,就无异是法国工人战胜法国资本家及其国家寄生虫”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7 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335、346页。。因此,通过暴力的方式实现无产阶级政治革命是可行的,并且,面对反革命的力量,武装的无产阶级也是实现无产阶级政治统治的重要保障。正如体现在《法兰西内战》中,“武装的巴黎是阻碍反革命阴谋实现的唯一的严重障碍”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7 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335、346页。。另外,无产阶级政治统治的巩固还需要在武装力量的支持下,“夺取政府权力”,“掌握公共事务”,建立无产阶级的革命专政。从这一系列的论述可以得出结论,面对法国的政治形势,无产阶级政治革命唯一可以选择的路径即武装和暴力,而绝非民主、和平的方式。因此,不管是马克思提出的“暴力是每一个孕育着新社会的旧社会的助产婆。暴力本身就是一种经济力”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 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819页。,还是恩格斯指出的“暴力在历史中还起着另一种作用,革命的作用;暴力,用马克思的话说,是每一个孕育着新社会的旧社会的助产婆;它是社会运动借以为自己开辟道路并摧毁僵化的垂死的政治形式的工具”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 卷,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200页。,这一系列的论述都表明马克思从没有忽视暴力作为革命路径选择的必要选项。即使民主被“重新”提起,暴力的适用性也不是民主所能取代的,更不要说“争得民主”的过程不等同于放弃使用暴力,德国和法国等大陆国家的无产阶级政治革命即是马克思暴力革命理论的主要依据所在。可见,准确理解民主与暴力在革命路径选择中的关系,关键在于明确马克思的论述始终围绕具体的革命形势和特定的国家对象。在民主被掩盖的时期——即1848年革命高潮,暴力并没有替代民主成为唯一的革命路径选择,与之相对,在民主被“重新”提起的时候——即革命退潮,暴力也没有为民主所替代,无产阶级政治革命的路径选择始终是由暴力和民主两个选项所组成的,二者之间始终处于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共同构成马克思革命理论体系的必要部分。
由此可见,伴随着革命的退潮,在无产阶级政治革命路径选择问题上,民主开始被重新提起,但是,这种重提并不是对于暴力革命的否定,相反,它更多是改变1848年革命高潮时期民主被掩盖的状态。换言之,不管是革命高潮还是革命退潮,民主与暴力始终作为马克思有关无产阶级政治革命路径选择的选项构成。至于无产阶级政治革命倾向于通过暴力或民主的方式来完成,其更多是基于国别差异以及革命形势的变化。不过,随着革命形势的进一步改变,暴力革命的方式进一步弱化,尤其体现在传统的大陆国家如法国和德国等,之前暴力革命的不可避免性开始逐渐让位于民主的可能性,民主至少在表面上获得了“普遍性”。但是,真正理解这一点,还需要明确马克思的革命逻辑和革命框架,民主的内涵是由革命所赋予的。在革命框架之中,暴力亦或民主,大多数时候是由革命决定的,而不能简单将民主等同于革命,如马克思恩格斯晚期;也不能简单将暴力等同于革命,如1848年革命高潮时期。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革命形势的变化带来了民主与暴力平衡关系的改变,正如同1848年革命时期一样。
真正改变民主与暴力在马克思革命框架中的平衡关系是在马克思逝世前后。这一时期,民主开始取代暴力成为无产阶级在政治革命过程中的主要路径选择。1878年,恩格斯在比较德国、法国、美国和俄国的工人运动时指出,“虽然法国的危机只产生了很不令人满意的结果,但是我认为,这个危机造成这样一种形势,即使得法国社会主义者有可能通过报刊、会议和工会来进行活动以及组成工人党,——而这些就是我们在1871年大屠杀以后的今天所能争得的一切”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 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133页。。从恩格斯的叙述可以看出,即使如在法国这样一直以来宣布通过暴力方式完成无产阶级政治革命的大陆国家,也存在通过民主和平的方式来完成革命的可能性。恩格斯在得出这一结论时,仍然坚持德国无产阶级政治革命需要通过暴力的方式来完成。也就是说,60年代之后,“民主”被重新提起,马克思尝试避免在无产阶级政治革命过程中民主对于暴力的替代,但是,这时恢复暴力的地位与作用已经明显出现了障碍,这才有了恩格斯对于法国工人阶级通过“报刊、会议和工会”来完成革命任务的判断。
恩格斯的这一叙述并不是孤例。在1884年《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恩格斯认为,民主共和国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最后决定性斗争进行到底的国家形式”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 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196—197页。。在民主共和国之中,“随着无产阶级成熟到能够自己解放自己,它就作为独立的党派结合起来,选举自己的代表,而不是选举资本家的代表了。因此,普选制是测量工人阶级成熟性的标尺。在现今的国家里,普选制不能而且永远不会提供更多的东西;不过,这也就足够了。在普选制的温度计标示出工人的沸点的那一天,他们以及资本家同样都知道该怎么办了”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 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197页。。恩格斯的这段论述一方面清晰地表达了普选制——即民主方式——对于无产阶级政治革命的作用;另一方面,对于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最后对立,恩格斯又保留着模糊的态度。但是,关键在于,在这段论述之前,恩格斯指出了民主共和国条件下政府和资产阶级所结成的联盟,“有产阶级是直接通过普选制来统治的”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 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197页。,其中,美国、法国和瑞士被归入民主共和国之中,而德国和英国虽然不属于民主共和国,但是却可以达到同样的资产阶级统治效果。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在如德国和法国这样的大陆国家,在现有的政治条件下,需要避免一味地诉诸于暴力方式的革命,而是转向无产阶级的不断成长,并通过普选制的形式来实现自身的解放,或者为解放准备条件?从恩格斯的论述很难得出直接的结论,但是,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暴力革命的适用性出现了问题,尤其是在德国和法国这样的大陆国家。
再如在1891年《德国的社会主义》中,恩格斯对于德国工人阶级与民主的关系明显持肯定的态度。恩格斯认为,一方面,“资产阶级曾经多次要求我们无论如何要放弃使用革命手段而呆在法律的框子里……遗憾的是,我们不能给资产者老爷们帮这个忙”,这意味着暴力手段是不会被放弃的;另一方面,“现在并不是我们在‘合法性害死我们’的地位。相反,合法性在如此出色地为我们效劳,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来破坏合法性,那我们就是傻瓜”,这表明在德国,民主的革命路径有其存在的空间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 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292、292—293、228页。。但是,如果允许民主的方式存在于德国的无产阶级政治革命过程中,那么,其必然与之前的暴力适用性产生矛盾。因此,恩格斯从两个方面作出了解释:一是民主的方式只是暂时的,“上面所说的一切只适用于德国的经济和政治的发展是在和平环境中继续进行的情况。战争会使整个情况改变。而战争在今天或明天就可能爆发”;二是避免资产阶级的陷阱和无产阶级受到无谓的伤害,“问题毋宁说是这样,不正是资产阶级和它的政府会破坏合法性,以便用暴力来粉碎我们哪?而现在:‘资产者老爷们,你们先开枪吧’”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 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292、292—293、228页。。恩格斯的解释看似化解了民主方式应用于德国无产阶级政治革命的尴尬,但是,其并没有充分解释清楚——难道民主的革命路径不会逐渐替代暴力在德国的适用性,尤其是面对不断的和平局面。因此,毋宁说恩格斯在德国等大陆国家的无产阶级政治革命路径选择问题上开始出现了模糊和摇摆的态度,选择民主方式更加符合当下的政治形势,但是,放弃使用暴力必然动摇整个有关德法等大陆国家无产阶级政治革命的判断。这样,一种有关暴力革命的摇摆、模糊和相对的态度便形成了。
之所以说恩格斯在暴力革命问题上存在模糊态度,主要在于由暴力向民主的转变这一倾向开始产生,一方面民主有替代暴力适用性的可能,另一方面,民主的形式又被加上了限定条件,即暂时性,暴力仍然在最终意义上适用于德法等大陆国家的无产阶级政治革命的路径选择。例如,恩格斯在1886年指出,“至少在欧洲,英国是唯一可以完全通过和平的和合法的手段来实现不可避免的社会革命的国家。当然,他从来没有忘记附上一句话:他并不指望英国的统治阶级会不经过‘维护奴隶制的叛乱’而屈服在这种和平的合法的革命面前”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 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37页。,这其实又恢复到了民主与暴力在革命框架中的平衡关系,即使在英国,“争得民主”的过程也是不放弃使用暴力的过程。1891年,恩格斯在《“法兰西内战”一书导言》中又提到,叙述法国巴黎公社“这种炸毁旧的国家权力并以新的真正民主的国家权力来代替的情形”具有重要性和必要性,“因为恰巧在德国,对国家的迷信,已经从哲学方面转到资产阶级甚至很多工人的一般意识中去了”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 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292、292—293、228页。。可见,恩格斯又恢复了对于这种专政与暴力适用于德国和法国的判断。在1891年《社会民主党纲领草案批判》中,恩格斯更是明确指出,“在德国连一个公开要求共和国的党纲都不能提出的事实,证明了,以为在这个国家可以用和平宁静的方法建立共和国,不仅建立共和国,而且还建立共产主义社会,这是多大的幻想”①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 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274、594—595、595、600、603、609—610页。。这个时候,恩格斯又忽略了“民主的暂时性”和“资产阶级的陷进及避免无产阶级的无谓损失”,回到了之前民主与暴力在革命框架中的平衡关系——民主适用于英国、美国等国家,但在“争得民主”的过程中不放弃使用暴力;暴力适用于德法等大陆国家,民主没有实际的政治行动空间。
直到1895年,恩格斯在《卡·马克思“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一书导言》中正视了这种摇摆和模糊,并且,即使在德国和法国这类一直宣扬通过暴力来实现无产阶级政治革命的国家,恩格斯也认可了通过民主方式来完成革命。恩格斯首先承认了对于革命形势判断的局限,“当二月革命爆发时,我们大家关于革命运动的条件和进程的观念,都受过去历史经验,特别是法国经验的影响。……我们关于1848年2 月在巴黎所宣布的‘社会’革命即无产阶级革命的性质和进程的观念,带有回忆1789—1830年榜样的浓厚色彩,这是很自然和不可避免的”,因此,“我们早在1850年秋季就已宣称,至少革命时期的第一阶段已告结束,而在新的世界经济危机尚未到来以前什么也不会发生”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 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274、594—595、595、600、603、609—610页。。可见,马克思恩格斯至少当时已经承认了对于革命形势判断的错误,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有关民主的革命方式被重新提起。虽然在1848年革命时期,马克思恩格斯并没有放弃民主的革命内涵,但却因为形势需要而被有意无意忽略了。随后,恩格斯重新思考并阐释了无产阶级政治革命过程中暴力与民主的关系问题。“历史表明我们也曾经错了,我们当时所持的观点只是一个幻想。历史做的还要更多:它不仅消除了我们当时的迷误,并且还完全改变了无产阶级斗争的条件。1848年的斗争方法,今天在一切方面都已经陈旧了,这一点是值得在这里较仔细地加以研究的”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 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274、594—595、595、600、603、609—610页。,这无异于承认了民主即使被应用于德国和法国无产阶级政治革命的路径选择也是合理的,因为,它是根据改变了的无产阶级政治斗争的条件。正因为如此,恩格斯反思了1848年革命、1851年路易·波拿巴政变、1870—1871年巴黎公社以及1871年之后欧洲工人运动中心由法国转向德国,并得出结论,“1871年的轻易胜利,也和1848年的突然袭击一样,都是没有什么成果的”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 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274、594—595、595、600、603、609—610页。。恩格斯认为,“因为这里斗争的条件已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旧式的起义,在1848年以前到处都起过决定作用的筑垒的巷战,现在大都陈旧了”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 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274、594—595、595、600、603、609—610页。,“世界历史的讽刺把一切都颠倒过来了,我们是‘革命者’,‘颠覆者’,但我们采用合法手段却比采用不合法手段或采用变革办法要获得多得多的成就”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 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274、594—595、595、600、603、609—610页。,而这一判断针对的正是一直以来通过暴力方式完成无产阶级政治革命的德国和法国等大陆国家。至此,恩格斯回应了在暴力革命问题上的模糊态度,肯定了由暴力向民主转化的趋势。
民主替代暴力成为无产阶级政治革命的路径选择,这一倾向虽然直到马克思逝世前后才逐渐被提出,但其真正的产生要远远早于此。其实,在1848年革命高潮时期,对于德法革命的暴力选择就已经为民主保留了理论上的可能性,至少,民主的革命内涵并没有被抛弃。在之后的50年代,马克思通过强化民主适用于英国的无产阶级政治革命来平衡暴力等同于革命的逻辑。而60年代之后,民主被“重新”提起以及对于暴力的替代,马克思的再平衡过程已经表明暴力路径在无产阶级政治革命过程中遇到了障碍。直至马克思逝世前后,在暴力革命问题上开始出现模糊态度,即德法等大陆国家同样存在通过民主来实现无产阶级政治革命的可能性。恩格斯在1895年完成的《导言》直接正视了这一摇摆和模糊态度,肯定了民主对于暴力的替代。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由暴力向民主的转化这一倾向呢?恩格斯之前提出表面的理由——即“民主的暂时性”和“资产阶级的陷阱及避免无产阶级无谓的损失”,后来提出了更为根本的原因——即“无产阶级斗争的条件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无产阶级斗争条件的变化不仅包括阶级成熟度,还包括大工业的发展状况,这一点其实在1864年《国际工人协会成立宣言》中,马克思也已经承认了。马克思指出,“工人群众的贫困在1848年到1864年间没有减轻,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但是这个时期就工业的发展和贸易的增长来说却是史无前例的”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 卷,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5、10、9—10页。,这也应合了恩格斯后来指出斗争条件发生的改变——即工业发展。另外,在阶级成熟度方面,马克思其实也承认了无产阶级不成熟的现实,“工人阶级中另一部分先前积极的分子,受到了暂时增加工作和工资的诱惑而变成了‘政治工贼’……工人阶级的机关报刊由于群众的漠不关心而相继停刊;的确,英国工人阶级过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苟安于政治上的毫无作为”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 卷,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5、10、9—10页。,这其实就是恩格斯指出的斗争条件发生的变化——即阶级成熟度。
自1848年之后革命热情的消退,民主替代暴力在马克思的理论体系中已经成为不可避免的趋势,即使马克思不断强调暴力革命的适用性问题,以及民主和暴力共同作为无产阶级政治革命路径选择不可或缺的选项构成。这一再平衡的过程最终并没有改变暴力革命的弱化趋势,正如同1848年革命高潮时期民主的被掩盖一样。因此,在马克思逝世前后,其还是被模糊的提出——即在德法等一贯宣扬暴力革命不可避免的大陆国家,暴力革命让位于民主的革命方式。及至恩格斯1895年《导言》的完成,基本确定了在德法可以通过民主、和平的方式来进行无产阶级政治革命。这样,质疑马克思的暴力革命,亦或建立马克思革命与民主的等同逻辑,都极易形成。这一现象在1848年革命高潮时期也曾出现,只是当时暴力作为主角。其实,任何对于暴力或民主的革命路径偏好都是对马克思革命理论体系的片面理解乃至误解。在马克思的理论体系中,革命是作为全部叙述的核心(即关键词),其他所有的概念都是围绕革命展开的,包括民主和暴力,这意味着民主和暴力不过构成了革命的子概念。一方面,民主和暴力都具有革命的内涵,是在革命意义上被理解的;另一方面,民主或暴力不能替代革命成为关键词,其只是革命框架中的必要组成,并因为政治形势或国别差异而作为具体选择的结果。换言之,民主或暴力仅仅是无产阶级政治革命路径选择的一个选项,并且,这种选择不以一者否定另一者。因此,即使60年代之后,民主存在替代暴力成为德法无产阶级政治革命路径选择的倾向,这也不能改变民主作为革命的内涵规定,其仅仅意味着暴力因为现实条件的变化而失去作为革命方式的优先选择。这一点不管是在“重提”民主或者是在民主替代暴力的过程中,都有明确的叙述,更不要说在强调暴力适用性的论述中。
在1864年《国际工人协会成立宣言》中,马克思承认大工业的发展和无产阶级的不成熟性构成了革命的障碍,但是,这一障碍更多表现在暴力革命过程中,而不是否定革命正当性本身。马克思指出,“工人阶级的广大群众到处都在日益下降,下降的程度至少同那些站在他们头上的阶级沿着社会阶梯上升的程度一样厉害”,“在现代这种邪恶的基础上,劳动生产力的任何新的发展,都不可避免地要加深社会对比和加强社会对抗”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6 卷,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5、10、9—10页。。可见,革命的逻辑构成了马克思思考工人阶级全部问题的起点。再如在1873年《政治冷淡主义》中,马克思批评了这种否定工人阶级现实斗争的政治冷淡主义。马克思认为,“如果说也曾宣扬政治冷淡主义的第一批基督徒曾经需要皇帝的帮助,来使他们从被迫害者变成迫害者,那末政治冷淡主义的当代信徒则根本不相信,他们的永恒原则使他们必须放弃世间的欢乐和资产阶级社会的暂时特权。但是必须承认,他们会以真正基督徒的苦行主义来忍受14 小时或16 小时的劳动,只要这种劳动是由工厂工人承担的”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8 卷,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339—340页。。通过对比可以得出,工人阶级需要承受资产阶级自由和发展所带来的巨大贫困和痛苦,这必然加剧二者之间的对立,无产阶级通过政治革命来改变这一关系毋庸置疑。基本上,马克思在认识到革命退潮之时,仍然坚持革命的历史逻辑——即必然性逻辑。
当民主在被“重新”提起的过程中,民主所具有的是什么样的内涵呢?民主表达的是革命的内涵,民主是作为一种革命的路径选择来被理解的。马克思明确指出,“我们内部产生了一个集团,它宣称要工人放弃政治活动。我们认为有义务声明:这种原则对我们的事业是极其危险和有害的。工人总有一天必须夺取政权,以便建立一个新的劳动组织;他们如果不愿意像轻视和摒弃政治的早期基督徒那样,永远失去自己在尘世的天国,就应该推翻维护旧统治的旧政治”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8 卷,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179页。。这表明,面对放弃政治斗争,或者是转向民主,马克思始终坚持革命的历史逻辑,暴力和民主仅仅作为革命的“手段”而存在,并且,民主是被纳入革命的框架之中来理解的,民主也不是适用于每个国家、每个阶段的无产阶级政治革命,如德国和法国。而在强调暴力适用性的过程中,革命的历史逻辑更是显而易见。马克思之所以为暴力革命辩护,就是基于革命的必然性。例如,马克思批评了德国落后的政治现状,试图通过“合法手段”来实现无产阶级政治革命是不切实际的,“庸俗的民主派把民主共和国看做千年王国,他们完全没有想到,正是在资产阶级社会的这个最后的国家形式里阶级斗争要进行最后的决战,——就连这样的庸俗的民主派也比这种局限于为警察所容许而为逻辑所不容许的范围内的民主主义高明得多”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 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32页。。可见,第一位的是革命的逻辑,第二位的是暴力适用性的逻辑。因此,马克思在暴力革命问题上,真正要表达的是革命的逻辑,而不是暴力本身,暴力适用性强调的是适应国别差异的革命路径选择——民主在此是失效的,不能为无产阶级政治革命提供可能或充分条件。
在由民主替代暴力的过程中,恩格斯在暴力方式上的模糊和摇摆态度,基本上可以归入“重提”民主和强调暴力适用性两种情况。当其倾向于在德国和法国通过民主方式来进行无产阶级政治革命的时候,民主是作为革命的内涵被规定的;当其坚持德法等大陆国家暴力革命不可避免的时候,革命的历史逻辑才是叙述的重点,而不是区别于民主的暴力本身。这里,主要以1895年《导言》来展开分析,因为其基本上代表了由暴力向民主转变的完成和确证。在《导言》中,恩格斯更多地将由暴力向民主的转变视为革命策略的变化,“在罗曼语国家里,人们也开始愈益了解到旧策略必须加以修改了”,“德国所作出的利用选举权……在法国,……预先把广大人民群众——在这里主要是指农民——争取过来,……耐心的宣传工作和议会活动……”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 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607—608、609页。。但是,在革命的历史逻辑问题上,恩格斯并没有因为民主、和平方式的选择而有过改变,“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毫不停手地促使这种力量增长到超出政府统治制度所能支配的范围,不是要把这个日益增强的突击队在前哨战中消灭掉,而是要把它好好保存到决战的那一天”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 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607—608、609页。,并且,恩格斯还以罗马帝国时期基督徒所受迫害为例来比照无产阶级的政治革命,其所要表达的即是民主方式相较于暴力革命更为适合当时德国和法国的革命形势。可见,恩格斯在最终意义上是以革命作为标准来评价暴力与民主的路径选择,只要民主更为适应当时的政治斗争条件,只要民主可以更好的实现无产阶级政治革命,那么,其可以替代暴力成为一直以来作为暴力适用性的典范国家(德国和法国等大陆国家)的无产阶级政治革命路径选择。
革命一直以来都构成马克思恩格斯全部理论的关键词所在,即革命的历史逻辑和革命作为逻辑起点。随着革命形势的变化,“重提”民主、强调暴力的适用性,以及由暴力向民主的转化,这一切只是表明暴力方式在无产阶级政治革命过程中有效性的降低。但与此同时,革命作为关键词却并未发生变化,民主的凸显不过再次印证马克思有关革命的历史逻辑,即革命的必然性问题。因此,60年代之后以及马克思恩格斯晚期,民主替代暴力的过程不过是重申革命的过程,民主只有在革命的框架之中被赋予内涵,暴力亦是如此。
60年代之后,马克思恩格斯在民主与革命的关系问题上出现了显著的改变。一方面,无产阶级政治革命的民主路径获得了同暴力革命的同等地位。这区别于1848年革命高潮时期,那时,民主处于暴力的掩盖之下。这时,民主获得了类似于当时暴力所具有的革命地位。正因为如此,马克思强调了暴力适用性的问题,即德国和法国等大陆国家仍然只能通过暴力方式来完成无产阶级政治革命,这如同之前马克思对于英国可以通过民主和平地过渡到社会主义的辩护。另一方面,在德法革命与暴力的关联问题上,马克思逐渐倾向于以民主替代暴力作为无产阶级政治革命路径的选择,这打破了之后马克思尝试在革命框架中确立的民主与暴力之间的平衡关系。但是,这一平衡关系的打破并不意味着民主可以等同于革命,相反,它不过是重申了革命作为马克思整个理论体系的关键词。正如之前不能用暴力替代马克思的革命理论,现在,也不能用民主等同于马克思的革命理论。民主并未逾越马克思的革命框架,其只是无产阶级政治斗争现实条件发生改变的结果,它是比国别因素影响革命路径选择更为重要的因素。在马克思的理解中,革命的历史逻辑从未改变,改变的仅仅是国别因素或者后来影响更大的革命形势,民主和暴力更多作为无产阶级政治革命策略而交替使用或相互依存,并不存在相互否定的问题。基于此,才能较为准确地理解马克思革命理论体系中暴力与民主所出现的一系列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