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莹
2011年某日,我正在刷自己一条批评名导新剧的微博转发并沾沾自喜,一个好友的私信插入了进来。原话是我新发那条微博“非常不好”!然后他强调了我现在给×××写剧本又给×××当制作人的公开身份,然后重复追评道:“真的非常不好!”更有趣的是,好友还说:“如果戏好也就算了,戏又不好,你这不是毁人家吗?”当时我就“呵呵”了,因为遇见了“原来你也觉得不好啊”的同道中人。我写剧评的初衷仅只是找到“原来你也这样啊”的同伴与相互认同,这是一种观众心态,因为我是以观众的身份开始写剧评的。
那是2001年,我网名“任诞第十一”,偶然在天涯论坛发现了偏处别院的“舞台艺术版”,版主是张小鼓。我为版面做了一些推广工作,张小鼓辞职,我就成了版主。在那里,我认识了老象、倦鸟、叶文、朱孔阳、工人李普雷、天水丫头等一干朋友。逐渐地,天涯舞台艺术版——一块戏剧圈外人闲扯组局的版面,逐渐成为了中国活跃度最高的一块专门讨论戏剧的BBS。
BBS时期的网络互动最重要的是文字交流。以一个戏剧主题版面来讲,除发布戏剧消息组织看戏吃饭之外,很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剧评交流。我从那个时候开始撰写剧评,不仅是我,在天涯舞台艺术发表评论并受到关注的剧评人还包括黑板报的水晶、小令、长弓金刀、若欲无求、茶馆,来自日本的田村容子、后来成为了导演的王翀等。最初,我内设的交流对象不是创作者而是我的朋友们,是典型的观众交流。
我的心态变化是从天涯舞台艺术版逐渐引起戏剧圈内人的注意开始的。拜互联网之赐,专业人士第一次能够窥见普通观众的真实想法,不是研讨会上被组织而来的专家或爱好者的话。北京人艺、国家话剧院、中央戏剧学院部分院系等戏剧院团院校,林兆华、孟京辉、田沁鑫、王晓鹰等著名导演都直接或间接地参与到互动中来。
推动我转向自以为专业的剧评的,还有强势大众媒体的助力。就在那个时期,戏剧评论成为很多报纸的副刊边栏的常见内容。看戏写评最密集的年代我每年看戏200场以上,一周七天日均一评,曾半夜四点QQ上线向编辑告饶说实在写不出来了。现在想来,那主要不是因为我的水准多高,而是恰逢纸媒无序扩张、新报纸新杂志层出不穷的风潮,版面多、内容不足、采编队伍尚待齐整,无形中给这一代剧评人在大众领域的出现提供了平台。他人认可也好、媒体加持也罢,今天仍活跃的很多ID就在那时成为了独立剧评人了。
在中国,没有专业剧评人,无论他们是否毕业于戏剧院校。因而大多数剧评人都经历过纯粹的观众心态向有意无意地以剧评人自持的过渡。值得一提的是,获得“头衔”后的剧评人也常在这两个身份间游走,在找同道与影响乃至指导创作两者间切换。我就曾对创作指手画脚后,再以“我就是一观众”把自己保护起来,很多时候我都是不自觉地这么干的,这与追求犀利、卖弄聪明的行文恶趣一起,都是网络出身留给我的后遗症。
批评家是《等待戈多》里主人公用来相互攻讦的骂人话,其声名排在窝囊废、寄生虫、丑八怪、鸦片鬼、阴沟里的耗子、牧师和白痴的后面,有点九儒十丐的意思。
在中国戏剧界,剧评人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专业院团没有剧评人职衔,戏剧学院没有戏剧评论专业、戏剧行业也没有剧评人制度……这与中国话剧这个发育尚不甚完备的行业来讲还是匹配的。但不管怎么说,剧评人已经产生。抛开林克欢等老一辈戏剧理论家在传统戏剧刊物上承担的评论工作,新一代剧评人出身更加复杂多元,他(她)们中不乏戏剧专业背景人士也有专业观众;有相近专业媒体人也有姊妹艺术领域误撞而来的。
2003年的BBS上,随着剧评影响力逐渐扩大,平等的讨论从观点观念之争升级到了立场对立,天涯舞台艺术版面的几次大规模论战包括“张广天《圣人孔子》”、“尹韬的《天上人间》”以及“中戏斯坦尼体系”……争论双方之所以大动肝火,除了都认为自己掌握的才是真理外,也都看到了一篇评论对一出戏的口碑乃至一种理念的“合法性”能够达到的乾坤颠倒的作用。从那个时期开始,戏剧评论与戏剧宣传便产生了扯不清的关系。时至今日,一边是匿名剧评人每每爆出掘戏剧人坟墓的雄文引得众人围观,另一边是微博营销红红火火便宜有效,互粉不慎就被刷了屏。
与现实世界相比,网络环境是一个更近于草根化民主化的环境,“大V”虽广有粉丝,话题终究是王道。从BBS到博客到140字的微博和后来的长微博,到如今最有影响力的是微信公众号……剧评人群体紧跟着网络平台媒介的翻新更换着自己的面孔,与海量信息争抢着自己的地盘和影响。虽不乏矫情、偏见、人格弱点、见识局限,但这个群体一直在与圈子化的戏剧生态进行着独立性地自洁。匿名评论是近年的新法,也是生态恶劣的产物。
2005年某日晨,我像往常一样醒来第一个动作便是开机上浏览器登陆自己的泛剧场戏剧网站,然后看到的不是我见惯了的主页,而是萨达姆举着板砖在向我呵呵讪笑。后来曾有自由黑客与我的伙伴老象聊天,说是有人到黑客论坛发帖说此站与之有仇,请大家去黑版练手。这在今天回忆起来颇为有趣,但在当年则以三天两头的节奏很规律地发生着。曾有做电影的朋友向我显摆说:在小黑屋子里搞创作的戏剧人和在外景地工作的电影人心态如何不同。我不能同意,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戏剧这个小圈子的度量从那时至今都没有进步过。
让我们欣慰的是,新浪腾讯这些大众服务器的稳定性对于戏剧圈来讲该是足够了。虽然不断有×××匿名剧评人其实是×××甚至×××的枪手的谣言甚嚣尘上,对此我是不大相信的,毕竟他们做了什么就在大家的浏览器上,何止是拉偏架这种明眼人都懂的状况,就算是偶尔的小失水准也是会被抓住的把柄,毕竟大家都在看着。剧评人与受众的沟通终于找到了相对安全独立的方式方法,剩下的就看内容了。
2013年,《希特勒的肚子》演出,男主角刘晓晔致热场白,他说:“有人说我削弱了孟京辉戏剧的冷峻感。”(大意)当时我坐在台下,特想大声说:“那是我说的呀!”作出如上判语的时间该是2006年左右,那时我早已过渡到了自以为剧评人的阶段,把创作者而不是一起看戏的好友当作自己的主体交流对象。时隔七年收获反馈,那是一次令我颇感愉悦的交流经历,因为双方都蛮放松的,这才是交流。
我写过欲灭某戏于众前的文章,也参加过毫无对话诚意的研讨会,这些失败交流的经历让我懂得交流最基础的不是姿态、不是心态,而是立场。立场相同才有得聊,若对立起来,把平台看作阵地,把博客当作堡垒,持敌我的态度神经紧绷,还是趁早各回各家算了吧,说到底那是不讲曲直无关是非不为向好只求东方压倒西方的。
在我看来创作者与剧评人共同的立场是戏剧,不是谁的戏、谁的观念主义,只是戏剧,而已。这对于中国戏剧这个远未发育成熟的弱势行业尤其如此。我不再相信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强人,特别是在戏剧这个强调各部门协作的艺术类型来讲,强也强不到哪去的。很多时候我们的剧评也像是我们批评的戏剧一样:只展现现象,丝毫不能高于生活,并且实际上是无能为力的。这些“着急”而情绪化的文字偶尔因循着恶性新闻传播广、骂评文字拥趸多的传播规则广为流传,就好像很多为剧评人不齿的通俗肥皂剧也能票房飘红一样。
于是,我对于剧评的期许与我对中国戏剧的期许是一样的,是坚持与自省。
作为一个时常开小差的打酱油剧评人,我当然希望真的有人能够坚持下去,匿名也好实名也罢。积累下来的东西至少能够提供某种见证,并为提升打下基础。从这个角度来讲,大家都是在为中国的戏剧做事情。
说到自省,先要承认自身不足。这对东方人来讲不大容易,那就找个榜样吧。我个人的剧评榜样不是《汉堡剧评》的莱辛,而是马丁·艾斯林。前者发表评论的那些作品大多生僻无闻,让我无法判断真知灼见背后是否有足够相称的作品支撑。《荒诞派戏剧》则更加眼见为实,马丁·艾斯林视野开阔,准确地把握并定义、剖析了流行作品与时代的关系,这在我看来是真正有价值的工作,无论于戏剧甚至于戏剧之外的更多,都有价值。比掀开手机数点“赞”有劲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