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芳芳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1)
《诗集传》对《诗经》爱情诗的多变态度辨析
王芳芳
(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1)
《诗集传》是宋代诗经研究的集大成之作,是在宋代疑古风气影响下形成的,一方面反映了朱熹尊儒尚理的观念,另一方面体现了朱熹新的解《诗》方法,即“以诗解诗”。在尊儒传统、疑古风气以及朱熹自身读诗体会的影响下,《诗集传》对爱情诗的解读表现出不同的态度,一是与《毛诗序》相同,解为文王后妃之德或美刺诗;二是从诗本身出发,体味诗意,但又受理学思想的影响,把男女爱情诗解为“淫奔之诗”;三是还原诗本意,肯定男女情思,不做过多的理学阐释。朱熹对爱情诗多变的态度也反映了朱熹本人思想的矛盾之处。
朱熹;《诗集传》;《诗经》;爱情诗①
《诗经》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它从各个方面反映了先民的生活,尤其是国风,就是一部先民生活的图谱。在《诗经·国风》中爱情诗占到40%,它反映了先民男女之间的感情和生活,成为千百年来文学上亘古不变的永恒主题。自汉代以来,一直延续到宋,很少有人把这些诗当做爱情诗来看待。从《毛诗》产生以来,“美刺说”占据了《诗经》解读的统治观念,而《诗经》也只被当做“经”纳入儒家经典,成为统治着政治生活以及教化的典籍,并不以“诗”本身的文学内容来看待,东汉郑玄为《毛诗》作笺,唐孔颖达作疏,都是在《毛诗》诗旨的基础上进一步疏通前人的注释。直到宋代,文坛上兴起了一股思辨风气和疑经改经的潮流,重新对诸经进行解读,这一风气也促进了《诗》学的革新,使得学术思想发生很大的变化,“他们采用辨伪的方法,重视阐发义理和和探求新意。”[1](P292~293)《诗集传》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朱熹一方面仍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另一方面在文学方面具有独特的敏感度和深厚的底蕴,能够从文学本身出发,去解读文本,另外在宋代疑经风气的影响下,朱熹在解读《毛诗》的时候,对《诗》序提出怀疑,敢于尝试提出新的观点。尤其是对《诗经》的爱情诗,表现出不同的态度。
(一)秉承《诗序》
爱情诗在《诗经·国风》中占据很大比重,《毛诗序》并没有“爱情诗”的观念,《诗经》中的爱情诗在其阐释下,或“美”为文王后妃之德,或“刺”以史事,如《关雎》:“后妃之德也。”[2](P4)《葛覃》:“后妃之本也。”[2](P30)《卷耳》:“后妃之志也。”[2](P36)《樛木》:“后妃逮下也。”[2](P41)《桃夭》:“后妃之所致也。不妒忌,则男女以正,婚姻以时,国无鳏民也。”[2](P5)《绿衣》:“卫庄姜伤己也。妾上僣,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2](P117)《日月》:“卫庄姜伤己也。遭州吁之难,伤己不见答于先君,以至困穷之诗也。”[2](P124)前面五首所举是美后妃之德,后面两首所举是刺以史事。《诗集传》在解读《诗经》爱情诗时,有一部分是秉承诗序的,这主要表现在《周南》《召南》中,如《诗集传·关雎》:“周之文王,生有圣德,又得圣女姒氏以为之配,宫中之人于其始至,见其有幽闲贞静之德,故作是诗。”[3](P2)与《毛序》以为后妃之德意思上是一致的。《诗集传·卷耳》:“后妃以君子不在而思念之,故赋此诗。”[3](P5)《诗序》以为:“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也。”[2](P36)《诗集传》的解释虽然与《毛诗序》并不完全一致,但没有逾出讲后妃的圈子。纵观《二南》,在《诗集传》的阐述中,都没有跨出文王后妃的范围,不同的是《毛序》中的解释直接是美后妃,而《诗集传》的都归于文王教化。
另外其他《国风》中的爱情诗,有历史事件可以对证的朱熹亦秉承诗序。如《鄘风·柏舟》直接从旧说,“旧说以为,卫世子共啵蚤死,其妻共姜守义,父母欲夺而嫁之,故共姜作此以自誓。”[3](P10)《毛序》:“卫世子共伯蚤死,其妻守义,父母欲夺而嫁之,誓而弗许,故作是诗以绝之。”[2](P179)两者的解释基本上是完全一样的。又《诗集传·终风》:“庄公之为人,狂荡暴疾。庄姜盖不忍斥言之,故但以‘终风且暴’为比。”《毛序》以为:“卫庄姜伤己也。遭州吁之暴,见侮慢而不能正也。”此两者相比,都是以史为证,但其中有细微的不同之处。庄姜是卫庄公的妻子,温柔漂亮,端庄贤惠,但却没有生育。卫庄公的另一个姬妾生了公子州吁,州吁生性暴戾好武,善于谈兵,深得庄公宠爱,任其所为。大夫石蜡忠言相劝,壮庄公不听,并埋下了州吁弑君而立的祸根。《毛序》所解以为庄姜是遭州吁之暴,而《诗集传》以为庄姜是受庄公暴虐而不忍斥言。细观文本: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
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
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
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
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莫往莫来,悠悠我思”,“寤言不寐,愿言则嚏”诗句表现的是对所言对象的思念之情,诗中所言的对象虽然“终风且暴”,虽然“终风且霾”,但只要他肯来,他不来,主人公就思念,就“寤言不寐,愿言则嚏”,漫漫长夜睡不着,想起他就打喷嚏。由上所述,朱熹的解释更接近诗本义,庄姜的这种思念之情只能是对庄公的,不会是对州吁的。虽然子蒸父妻在春秋时不算乱伦,然而以庄姜的性格她只有切齿痛恨而已,不可能有诗中女子既哀且怨却万般留恋,难以割舍的心绪。朱熹所解与《毛序》有细微的差别,但与之相同之处都是据史解诗,而朱熹所解更有其合理之处。
《诗集传》爱情诗对《毛序》的秉承就主要表现在这两种情况中,一是《二南》,二是有史为证的诗。有史为证的诗没有有力的证据不好推翻,那么《诗集传·二南》为什么在整体上都秉承《诗序》呢?这当与二南在《诗经》中的特殊地位有关。《周南》《召南》是南国之诗,“南国者,自河而南,至于江汉之域,在西周下一半文化非常的高,周氏在那里建设了好多国。在周邦之内者曰周南,在周幾外之诸侯统于方伯者曰召南。这里被周天子教化,地方富庶,人文优美”[4](P58)。《毛诗序》:“《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论语·阳货》:“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5](P208~209)可见古之圣贤者已肯定了《周南》《召南》的地位。而朱熹作为宋代的大学者,他自当明白《二南》的地位。再《二南》诗序的解释是以维护统治者的统治地位为基础的,即使在宋代疑经废《序》的思潮下,《二南》也不应当废《序》,后面做详解。所以朱熹的《诗集传·二南》多秉承《毛诗序》。
(二)“淫奔之诗”
《诗集传》中对爱情诗的第二种态度是解为“淫奔之诗”。这主要表现在《郑风》和《卫风》中。如《卫风·氓》,朱熹以为:“此淫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夫既与之谋而不遂往,又责无以难其事,再为之约,以坚其志,此其计亦狡矣。”[3](P48)《郑风·将仲子》朱熹引莆田郑氏言曰:“此淫奔者之词”[3](P62)。《郑风·风雨》:“风雨晦明,盖淫奔之时。淫奔之女言当此之时,见其所期之人,而心悦也”[3](P69)。《郑风·子衿》:“此亦淫奔之诗”[3](P70)。《郑风·扬之水》:“淫者相谓,言扬之水,则不流束楚矣”[3](P70)。《郑风·溱洧》:“此诗淫奔者自叙之词”[3](P71)。
除却《卫风》《郑风》,其他风诗中也有一些诗篇朱熹认为是“淫奔之诗”,如《邶风·静女》:“此淫奔期会之诗也”[3](P34)。《王风·采葛》:“采葛,所以为絺绤,盖淫奔者托以行也。故因以指其人,而言思念之深,未久而似久也”[3](P60)。《静女》所言本为两个年轻人在城门外约会,“爱而不见,搔首踟蹰”[3](P34),朱熹却以为是淫奔期会之诗。《采葛》所言“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如三秋兮”,“如三岁兮”[3](P60),情人之间的着这种思念,在我们今天看来是多么的情深意切,但在朱熹看来,就是淫奔之人的相思。在这些诗中,朱熹已见诗中的男女之情,但却不能直面认同,正如傅斯年所说:“文公拿着本文解《诗》义,一些陋说不能附会,而文学的作用赤裸裸的重露出来。只可惜文公仍是道学,看出这些《诗》的作用来却把这些情诗呼作淫奔,又只敢这样子对付所谓变风,不敢这样子对付大、小《雅》,《周南》《召南》《豳风》,定得最是的路,偏又不敢尽量的走去,这也是时代为之,不足大怪”。朱熹对爱情诗的偏见是有其原因的,首先他是一个道学家,而道学思想要求“存天理,灭人欲”,在道学家们看来这种正常的男女情思就是“人欲”,是要给予否定和抵制的。另外传统解诗的影响,一向《诗经》中的爱情诗都没有以她的真实面孔出现过,都被附会成“美刺政治”或作为反面教材教化风俗。朱熹虽见诗中男女情思,也不敢大胆抛弃前人的传统。
(三)肯定男女情思
《诗集传》中另有一部分情诗,朱熹既没有附会成文王后妃之德,也没有贬斥为“淫奔之诗”。如《邶风·柏舟》,《诗集传》以为:“妇人不得于其夫,故以柏舟自比。言以柏为舟,紧致牢实,而不以乘载,无所依薄,但汎然于水中而已”[3](P21)。《卫风·木瓜》,《诗集传》以为:“亦男女赠答之词,如静女之类”[3](P53)。《郑风·叔于田》,《诗集传》以为:“此亦民间男女相悦之词也”[3](P63)。另外还有《陈风·东门之枌》:“男女相与道其慕悦之词”[3](P106);《陈风·东门之池》:“男女会期之词”[3](P107);《陈风·东门之杨》:“男女期会,而有负约不至者”[3](P107);《陈风·月出》:“男女相悦而相念之词”[3](P108)。在这些诗中,朱熹并没有过多的附会和阐释,他肯定其为男女爱情诗。
此种情形与朱熹思想的变化有着直接关系。随着朱熹思想的变化,《诗集传》经过反复了修改,朱熹“以诗解诗”的读诗方法也影响到了他对爱情诗的重新认识。朱熹自言:“某向作《诗》解文字,初用《小序》,至解不行处,亦曲为之说,后来觉得不安,第三次解者,虽存《小序》,间为辨破,然终不见诗人本意,后来方觉只尽去《小序》,便自可通,于是尽涤旧说,诗意方活。”[6](P82)朱熹初解《诗经》亦遵从《诗序》,不通之处亦附会曲解,这是受尊儒思想的影响,对作为儒学经典的《毛诗序》不敢做过多的违抗。但朱熹本人是一个具有深厚底蕴的文学家,在他理学思想的背后,还有他不广为人关注的文学思想和观念,这使他在对《诗经》进行解读时,自觉还原作品的本意,在《二南》以外的风诗中不经意的流漏出来,后面做详解。
朱熹《诗集传》中对爱情诗的态度经历了不同的变化,有秉承诗序的文王后妃之德,也有受理学思想影响下的“淫诗说”,还有不加过多附会的男女情诗,其实《诗集传》中的“淫诗”和男女情诗并没有那么明确的界限,有同一类型的诗,在《诗集传》中一首被认定为“淫诗”,另一首却认为是“爱情诗”,而诗本身的内涵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此种似乎不太统一的评定,并非朱熹一时之误,而是有着深层的原因。
一方面是受学术思潮的影响。朱熹所处的宋朝时期,疑经之风盛行,“唐代已有疑经风潮,五代战乱频仍,学术不兴。疑经辨伪,至北宋方始蔚为风气。……宋人的疑经改经活动,范围遍及《易》《书》《诗》《三礼》《三传》《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以及《孝经》《尔雅》诸经。时间自北宋初期至南宋末年,参与者多达百余人,各门经学的主要学者无不卷入,形成全社会规模的学术运动。”[1](P289)在《诗经》的研究上主要是引发了守《序》和废《序》的论争。朱熹作为当时重要的学者之一自然也受到了它的影响。“最初朱熹受守《序》派的影响,写下《诗集解》,也就是《诗集传》的前身,基本上遵从《毛诗序》的解释,后又受废《序》派的影响,觉得从《序》说多有不通之处,遂重写《诗集传》,所以《诗集传》大部分诗已经与《小序》的诗旨相去甚远。”[7P96~100]但是《周南》和《召南》二风依然在整体上都是从《小序》的,原因就在于儒家思想的统治,疑经改经但不能从根本上动摇儒家经学这一支撑皇权统治的理论支柱。而《小序》的诗旨是为皇权统治阶级服务的,作为“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的《二南》更不容怀疑和否定。所以《诗集传》废弃《小序》的部分只反映在除却《二南》的其他《国风》中。在《诗集传·二南》中朱熹只对解释不恰当,篇章词句有舛误的地方稍作顺通,在整体上并没有否定文王后妃教化的诗教观。
另一方面是理学与文本的矛盾。“理学”思想的发展从北宋的周敦颐、邵雍及张载,到程颢、程颐,最终由南宋的朱熹集其大成,“理学”思想是儒家思想发展的另一个形态,它以儒学为宗,吸收佛,道,将天理、仁政、人伦、人欲内在统一起来,将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要求视为人欲,将封建纲常与宗教的禁欲主义结合,朱熹是理学思想的领袖和集大成者,他在对《诗经》解读时必然会受到其理学思想的影响。而男女情欲是理学首要灭的人欲,所以在《诗集传》中,当爱情诗遇到“理学”思想,就成了“淫奔之诗”。但从另一面来讲,朱熹又是一个文学家,他“少时擅长诗赋,性喜吟哦”[8](P10),虽身为理学大家,但又不像二程只讲道不讲人情。在他讲学、著书以及从政之余,也从事了很多文学活动,并且至老都没有停止过吟咏之事。“在今本《朱文公文集》中,卷一至卷十皆为诗赋,共计一千一百四十八首。如果再加上《别集》卷七以及《朱熹佚文辑考》所辑的一些佚诗,今存朱熹之诗尚有一千三百多首,此外还有词十六首,朱熹可说是一位作品颇丰的诗人”[8](P39)。他的诗除了一部分与宋代理学家宣扬教化诗相同之外,他还关注时事,关注现实生活中生机勃勃的事物。他对文学的重视使得他还原作品本身的意义,看到了《诗》中的男女之情。
朱熹的思想在尊儒,尚理和重文之间徘徊,《诗集传》对爱情诗的解读体现了朱熹思想的复杂性和矛盾性,这种此消彼长的矛盾使得朱熹在读《诗》时虽然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但还是看到《诗经》爱情诗的本义,这在《诗经》爱情诗的研究领域开辟的新的天地。《诗集传》对爱情诗的解读在当时虽然受到了很大的质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已经认识到它的开创性和不可磨灭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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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吕艳]
I06
A
1004-7077(2015)01-0054-04
2014-11-26
王芳芳(1990-),女,河南洛阳人,河南大学文学院2013级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先秦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