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宏猷
故乡对于我,已是一个朦胧的梦了。可是我总忘却不了那雾气飘逸的竹林、缀着露珠的山茶、散发着红薯土香气的晒场,以及深山中叮当作响的悠悠的牛铃声。
一辈子忘却不了的,当然是母亲低声的呼唤。
启明星像一滴银露,滴落到后山的竹林里去了。暗绿的塘水,摇曳着一点一点晕黄的灯光。淡蓝的炊烟,从黑得发潮的布瓦间沁出来,渗入乳白色的晨雾之中,贴着湿漉漉的石板路,穿过茅草覆盖的山间小径,掠过梦幻般响着蛙声的水田,飘过挂满丝瓜藤的皂荚树,缠绕着满山青黑的松柏,挟带着沾满晨露的鸟鸣,又汇聚到那浓密的竹林里去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母亲低声的呼唤:“猷猷宝,起来呀,起来放牛哇……”
那是一头小牛。牛脖子上挂着一个铜铃。带我放牛的是群英嫂子,她是我的堂嫂。她的娘家在离董家不远的“黄志成”。她常常带我到后山去,站在山坡上,可以望见白壁黑瓦的黄家大院,以及宅前石砌的水塘。
常常是天刚蒙蒙亮,天边还残留着一片即将融化的明月,我就起床放牛了。牛脖子上挂着的铜铃就叮当叮当地响着,那金属的撞击声清脆清脆的,在幽深的山谷里过滤,然后微醉般地散开。莽莽的青山睡意惺忪的,牛铃声此起彼伏,在清凉的晨曦里互相应和着。母亲便踏着露珠披着晨风上山给我送早点了。常常是我还在迷迷糊糊地打盹,母亲便将煨热的红薯送到了我的手中。山中该有多少牛铃在响呢?而母亲却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我。我常望着那片薄薄的残月痴痴地出神,是不是它为母亲默默地指路呢?
我小的时候爱生病。每次病了,母亲便彻夜不眠,坐在床边守护着我。半夜里,我被母亲低声的呼唤唤醒了。母亲亲吻着我的额头,母亲常常是用亲吻来量孩儿的体温的啊。母亲端着一碗滚烫滚烫的姜汤,轻轻地呼唤着我:“猷猷宝,猷猷宝,喝茶来!”我睡意正浓,嘟囔着,不愿喝。母亲便依了我,但仍将姜汤在火塘里煨着,静静地等候着我,等候着山中明月将残之时,再一次地轻轻呼唤。
母亲也有高声呼唤我的时候,也是在故乡的月明之夜。
有一次,我跟着一个猎人去放牛,猎人姓柳,只有一条腿,他的另一条腿在打猎时丢在深山里了。但他仍然爱着深山,他总爱带着我往深山里钻。据说那一次我们在山中遇到了野兽,而且是老虎。猎人和牛如何和老虎对峙的,我已经记不清具体的细节了,据说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从未见过老虎,我也不知道害怕。回来以后,我就病了,发高烧。有人就说,猷猷宝的魂被山神爷捉走了,要赶快将魂招回来呀。于是母亲大哭起来,扎起松明枝,就到山里去招我的魂。我还记得母亲一出门,便呼唤着我的小名哭喊起来:“猷猷宝……回来呀……猷猷宝……回来呀……”金色的火把像一颗闪耀着的星星在山路上蜿蜒前行,母亲的声音也渐渐地沁进深山了,在那静静的山区之夜,母亲的呼唤充满着不安、虔诚和希望,随着月色在山中流淌。那是一个母亲的灵魂在焦急地寻找着自己儿子的灵魂啊。
也许是母亲的虔诚真的感动了山神吧,母亲为我喊魂以后,我的烧便渐渐地退了。母亲仍然不放心,仍然在夜里走进深山,一声一声地呼唤着我。我还记得那样一个夜晚,门前的天井里一片月色。母亲的呼唤声渐渐地近了,我从床上爬了起来,去迎接母亲。先是曲折的山路上闪出一团火光,随后是母亲踉跄的身影。母亲的声音显然是嘶哑了啊,但仍然拖长了声调虔诚地呼唤着:“猷猷宝……回来呀……”于是我便哭喊着,奔了过去:“姆妈,我回来了哇……”
当我又一次回到故乡时,已是人到中年了。我是和哥哥、弟弟一起回乡的。我们又一次沉浸在故乡的月色中。而我那忠厚善良的母亲却早已离我们而去了。还是那青翠的竹林,还是那洁白的山茶,还是那清香四溢的桂花,还是那片永不会融化的明月。母亲的呼唤仿佛还在山谷中回响,可是,现在轮到我噙着泪,轻声地呼唤着母亲了。
母亲再也不会回答了,回答我的,是故乡的明月与青山。我想,人生不就是一连串的呼唤与被呼唤吗?而故乡,则是这深情呼唤的回音壁。
哦,永远的故乡。
哦,永远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