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晓
明万历以后,古典戏曲的剧本体制基本稳定,在形式上沿袭成制,表现的内容,基本上是以生旦为主角的才子佳人戏。随着题材的逐渐扩大,表现政治、军事、社会生活等各方面的题材的拓展,传奇旧体制的局限性明显地不适应新题材的创作,因此在体制上必然会有所突破与革新。所谓“突破与革新”,并不是创造一种新体制,而是在旧有的体制的基础上遵循基本的艺术规律,在某个方面进行了适应新题材的创造性的革新。比如开场形式的简化,全本的出数的减少,落场诗和卷场诗的省用或不用,曲牌联套的缩短,生旦格局的突破,或保留生旦格局而不以生旦为主角,但是按宫调曲牌联套和遵守南北曲韵规范,仍是不容越轨的。这在明末清初时期的新题材传奇创作中,尤其是表现忠奸斗争的历史题材的新传奇创作,取得了可贵的成就。最杰出的例子,是李玉的《清忠谱》和孔尚任的《桃花扇》。
清李玉的《清忠谱》,是以明天启六年(1626)至崇祯二年(1629)的东林人士和苏州市民反抗魏忠贤阉党的斗争为题材的新传奇,颂扬了东林党人周顺昌的浩然正气和以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为首的市民行侠仗义的英雄气概。剧作以周顺昌的抗阉被害为主线,以颜佩韦等五人发动群众抗暴就义为副线,其中穿插了其他东林人士的事迹,描写了一场空前壮烈的历史画卷。据《清忠谱》吴伟业序,李玉此剧约写于清顺治二年(1645年),吴伟业曰:“《清忠谱》最晚,独以文肃与公相映发,而事俱按实,其言亦雅驯。虽云填词,目之信史可也。”[1]这样的历史题材,如按传奇的旧体制是无法表现的, “突破与革新”也就是必然的事了。李玉的剧作不仅突破旧体制的局限,而且创造了新的戏剧表现手法。先说对于旧体制的突破:
首先,虽说《清忠谱》的开场家门,依然用两阕词,但已有机动变化。前词〔满江红〕说主旨,所谓“一传词坛标赤帜,千秋大节歌《白雪》”,颂扬亘古忠良,彪炳五人义气。后词〔满庭芳〕说故事大略,曰: “吴郡周公,丹心介性,十年清宦空囊。缔姻、骂像,奸党中奇殃。假旨横行缇骑,不平事震动金阊。声公愤,五人仗义,含笑赴云阳。忠臣遭锻炼,囹圄囊首,惨死堪伤。羡登闻血疏,孝子名彰。珰败群奸正法,旌庐墓宠锡幽光。清忠谱,词场正史,千载口碑香。”李玉特意在〔满庭芳〕词下标“副末上场”四字,即副末上场后仅念〔满庭芳〕词,略说故事大意,而后生上场演第一出“傲雪”。据流传的梨园本所知,演出中可省去前词〔满江红〕。在李玉所作其他传奇本中,亦大多省却了说主旨的第一首词。周顺昌抗魏党被杀害一事,对朝野震动很大,尤在士林中民愤极大,魏党败后出现了很多表现这一事件的剧作,李玉耳闻目睹了这一事件,郁积在胸,研究了有关史实,特别注重市民的抗暴斗争,各家剧作也对其有所影响。李玉的《清忠谱》最为晚出,因此有感而发,一吐为快,写了〔满江红〕词,表达了自己对这一事件的褒贬和感概。
其次,按传奇体制旧规,传奇的长度一般为五十余出,需连演三个晚上。李玉的剧本一般为三十出左右,即使需要描写规模宏大的故事,如描写瓦岗英雄助李渊统一天下的《麒麟阁》,为适宜观演,以秦琼的线索贯穿全剧,分做两本写,第一本三十三出,第二本二十八出。《清忠谱》描写的忠奸斗争极为复杂,又有大场面的描写,也以集中、凝练的手法,突出重点情节,仅写了二十五出。这在清初是一种有益的尝试,苏州派剧作家大多为戏班编写剧本,缩短剧本长度,便于场上演出,也是符合艺术规律的革新。
再次,传奇体制规定的每出的落场诗和全剧结束处的卷场诗,似乎是不动摇的旧规,但是在李玉的传奇创作中,这一条旧规也开始动摇了,大多随每出结尾处的剧情而定,需要时则用,不需要时则不用。《清忠谱》全剧二十五出,就有十一出不用落场诗,第二十五出亦不用卷场诗。其不用落场诗的,除用尾声和代尾调节节奏和收煞本出情节外,也有用念白下场的。如第十二出“哭追”、第十七出“囊首”,周顺昌之子周茂兰目睹父亲被逮押送京和狱中父亲被害之后,悲痛欲绝,情无诉处,以静场、悲哀的念白、慢节奏的下场为宜。而情节紧凑,节奏急促的结尾处,亦宜不用落场诗为好,如第十出“义愤”、第十一出“闹诏”、第十三出“捕义”,颜佩韦等五人闻听魏党派校尉来苏州抓捕周顺昌,群起愤慨,急忙四下召集民众,跟魏党爪牙发生冲突,怒打校尉,事后被官府骗捉。此三出剧情紧急,角色有奔下、共下,根本无须用慢节奏的落场诗。又如第二十二出“毁祠”,魏党败后,苏州市民群情振奋,六七百人奔去半塘拆毁魏忠贤生祠,打进祠堂,拽倒牌坊,砸碎魏贼雕像,火烧祠堂,提着魏贼雕像之头,奔去公祭周顺昌老爷、颜佩韦等五人,众人唱着“向灵前陈进,向灵前陈进,怨气才申,九泉笑哂”,共奔下。此处亦然,不用落场诗。最后一出“表忠”,皇命雪冤,满门封赠,竟也不用卷场诗,而用合唱二曲结束;其一〔双声子〕曰:“幽魂显、幽魂显,遥拍手红云辇;覃恩遍、覃恩遍,齐稽颡长生殿。缀简编,被管弦;一忠风世,五义歌传。”其二〔尾声〕曰:“绿窗共把宫商办,古调新词字句研;岂草草涂鸦伧父言。”二曲已有总全记之旨。梨园本演出则将“尾声”删去,亦可。
第四,突破一生一旦为主角的格局。在李玉的剧作中,除传统格局的生旦戏外,根据题材内容的需要,突破生旦悲欢离合的格局,以故事的中心人物担当主要角色,同时发挥各门脚色在剧中的作用,即使生旦也不例外。在《清忠谱》中,生、旦、小生、小旦、贴、老旦、外、末、净、付、丑,一应俱全,各门脚色皆有主扮和兼扮,另还有杂扮零碎角色。剧中主要角色是生扮的周顺昌和净扮的颜佩韦,若以主配角论,周顺昌当然是主角,而颜佩韦是第一配角。与生相对的旦角周夫人吴氏,并未与生角成为传统的小生、小旦格局,而是传统上的正生与正旦。从出脚色看,先出生旦一家角色,包括小生、小旦,带出末扮吴县陈老爷;后出以净为首的五杰角色,由净、末、丑、旦、贴分扮,带出老旦扮颜母;第三出生访外扮的文老爷;第四出始出反面角色,末扮陆万龄,老旦扮李太监,付扮毛一鹭。至此剧中主要的和有关的角色出齐,与传统格局已大不同。从第五出“缔姻”起,周顺昌送别末扮的魏廓园,并与之联姻,情节开始进入发展阶段。第十七出“囊首”,周顺昌在狱中被害,第十八出“戮义”,颜佩韦等五人就义,主要角色退出舞台,后面七出是写魏党溃败、周顺昌昭雪、祭奠五杰的情节。最后一出“表忠”,皇上封赠周氏全家,然周顺昌已成亡魂,破了团圆结局。
第五,在曲牌联套上,力求精简,多用短套,而长套用得很少,即使用也在十支左右。如“骂像”出,前用南正宫过曲〔玉芙蓉〕两支单用,省去上场引子,描写李太监、毛一鹭进祠堂上香;后面即是周顺昌骂像,用北正宫〔端正好〕、〔滚绣球〕、〔叨叨令〕、〔脱布衫〕、〔小梁州〕、〔幺篇换头〕,转北中吕〔快活三〕、〔朝天子〕结束。这一长套仅用曲八支,因〔快活三〕、〔朝天子〕节奏较缓,唱罢即下场,也就省去煞尾了。全剧中运用最多的是短套,如第一出“傲雪”,生旦一家出场,曲牌联套为:黄钟引子〔传言玉女〕 (生)、〔前腔〕 (旦、小旦、小生)、黄钟过曲〔啄木儿〕(生)、黄钟引子〔西地锦〕 (末)、黄钟过曲〔啄木儿〕 (生、末)、〔三段子〕 (生、末)、〔归朝欢〕 (生、末)。虽有七支曲,实际仍是短套,其中人物上场引子用了三支,前两支是周顺昌和随着上场的其妻、其女、其子,为常规用法;后在过曲中插进的陈老爷上场引子,这是作者据陈老爷的身份和上场以后要与周顺昌轮唱过曲,而破例采用的用法。因为先上不妥,念诗上亦不妥,用冲场曲更不妥,只能变通如此。其套实际为:引子、〔啄木儿〕、〔前腔〕、〔三段子〕、〔归朝欢〕,不用“尾声”。常规套数中〔啄木儿〕、〔三段子〕、〔归朝欢〕应各用两支,可以不用“尾声”。作者省去两支,更简短了。如“闺训”出,套数为:引子、〔番卜算〕、〔前腔〕、〔桂枝香〕、〔前腔〕、〔赚〕、〔长拍〕、〔短拍〕、〔尾〕。一般在套数中〔桂枝香〕例用四支,作者省用了。在剧本中行动多的情节,多为短套,如“书闹”用〔锁南枝〕四支,“闹诏”用〔风入松〕四支, “毁祠”用〔香柳娘〕四支,同牌叠用,无引无尾,最为简约。在联套中,作者新创一格,颇为实用,如“报败”出,其套为: 〔番卜算〕、〔剔银灯〕、〔赚〕、〔剔银灯〕、〔赚〕、〔剔银灯〕、〔赚〕、〔掉角儿〕、〔尾〕。〔番卜算〕作李太监上场曲,其中三支〔剔银灯〕各用〔赚〕间隔,“赚曲”原为前后曲牌过渡连接之用,一般用一支,连用两支者很少,一套曲中一般用一次,至多用两次,用三次者没有见到;这里〔剔银灯〕之间为本调,无须用“赚曲过渡”,作者用“赚”不是为了曲牌音调的过渡。“赚曲”唱散板,节奏自由,剧中分由杂、丑、净唱,报新皇继位,魏党败落,一次紧一次冲击李太监、毛一鹭;〔剔银灯〕为哀曲,由李太监和毛一鹭唱,一次紧一次表现出心乱恐慌的情绪。如此破格使用“赚曲”,却收到特定情境的特殊效果。
《清忠谱》在戏剧表现上的大胆创举,主要是剧中群众场面的描写,非常成功。李玉是在舞台艺术表现规律的基础之上,进行革新的,即充分开掘唱白行动交替、台前台后呼应和上下场频率的加剧。
主要集中在“义愤”、“闹诏”、“毁祠”三出戏中。在“义愤”中,颜佩韦、杨念如与王节、刘羽仪商议救周顺昌之策,一面托马杰、沈扬分头去阊、胥两门拉人入城,一面吩咐草庵和尚敲梆催众,共到西察院去聚众呼冤。接着散香给众人,共奔西察院,和尚敲梆上场,叫喊“人民公举”,要求释放周老爷,有无数人进城了。颜佩韦又叫人去削筋墩、社坛头、三官殿头催人进城。如此奔走的、敲梆的,上上下下,颜佩韦领头唱着“疾忙奔走无耽待,看此去百万军中显将才。管叫你漫天烟雾霎时开,遍地风波顷刻里解”,便造成了万众呐喊、人声鼎沸的场面。在“闹诏”中,乡民们俱涌到西察院,处理在台后呐喊,民愤雷动。台前由王节、刘羽仪向太守诉求主持公道,以慰民心。颜佩韦、周文元从台后急上,叫喊“就杀尽满城百姓,再不放周乡宦去的”,台后百姓齐声号哭呼应。待毛一鹭上场时,台后百姓乱涌上,呼吁其出疏保留周乡宦,毛一鹭大怒冷笑,台后众又乱喊,台前太守、知县也只得顺民情诉求毛一鹭抚慰民心。当周顺昌被押进察院后,众听说内叫“犯官上刑具”,便群情震怒,颜佩韦、杨念如率众打将进去,追打毛一鹭。台前人员奔走,台后呐喊,众人下而复上,叫喊着,唱着,不见了周顺昌,众人奔下。作者设计的台前台后的配合呼应,又用唱曲、念白间隔,虽群情沸腾,声浪逼人,台前的情节进展却能步步紧扣,动而不乱,显示了作者驾驭群众场面的非凡能力。在“毁祠”中,描写各色人等齐向山塘急奔,怀着冲天公愤去拆祠堂,毁雕像。台前呼喊,台后呼应,众人一路奔喊,周围乡村的农夫肩扛锄头家伙,唱着“急传呼万民,急传呼万民。千万共成群,拆毁如齑粉”,呼喊着“人千人万,都赶来拆祠堂了”,又叫道“有兴,有兴!打进去!见一个人,打杀一个人!” “第一要打杀陆堂长要紧!”群情激昂,气氛热烈,各色行当扮演各色人等,都是无名无姓的士农工商,上塘、下塘、南濠、北濠,虎丘山后各乡各村,打进祠堂,追打陆堂长,其人涂面化装逃窜了。接着拽倒牌坊,打碎雕像,火烧祠堂,抢出魏贼雕像之头,去祭周老爷和颜佩韦等五人。在这闹闹轰轰的群众行动中,作者特别突出地描写了“净”的形象。凡召集、打门、追陆、唱号子拽索拉倒牌坊,以雕像头祭周、颜,皆由他指挥行动,使一场自发的大有声势的群众行动井然有序,调停自如。在剧本中,描写这样接连展开的声势壮大的群众行动场面,是作家突破旧规、创新表现手法的成功尝试。
清孔尚任的《桃花扇》,将李香君与侯方域的爱情故事与南明弘光王朝的兴亡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使爱情的命运直接和政治斗争相连结,并且穿插着文臣、武将和士民、艺人、妓女在爱情情节和政治斗争情节中的表现,故事情节丰富而复杂。孔尚任在《桃花扇本末》中说:“南朝兴亡,遂系之桃花扇底。”[2]清沈默在《桃花扇跋语》中说得更为明白:“《桃花扇》一书,全由国家兴亡大处感慨结想而成,非止为儿女细事作也。大凡传奇皆注意于风月,而起波折于军兵离乱。唯《桃花扇》乃先痛恨于山河迁变,而借波折于侯、李。”[3]如此的题材、如此的创作旨意,作者必须突破旧体制,在表现形式上进行大胆的全面的革新。兹就传奇体制的创新略说四点:
一、创造传奇体制的新格局。孔尚任在“凡例”中说:“全本四十出,其上本首试一出,末闰一出,下本首加一出,末续一出,又全本四十出之始终条理也。有始有卒,气足神完,脱去离合悲欢之熟径,谓之戏文,不亦可乎?”从传奇体制上说,这四出在正戏四十出之外,是作者特意的安排,除试一出“先声”,与一般的副末开场相同,由老赞礼开场,引出侯方域上场;余三出是作者的创造,在作者构筑全剧结构的意念中各有它们的作用,有利于作者在剧情进展及结束时借剧中人评论南明时事。闰一出“闲话”,由张薇、蓝瑛、蔡益所在豆棚聊天,主要借张薇之口补叙在北京耳闻目睹亡国的悲惨境况。加一出“孤吟”,由老赞礼上场,唱曲衔接上下本剧情,引出阮大铖上场。续一出“余韵”,则是全剧结束后的形象化的评论,由苏昆生、柳敬亭分扮樵子、渔翁,在栖霞山麓龙潭江边遇见老赞礼,饮酒话旧唱曲,以〔问苍天〕、〔秣陵秋〕、〔哀江南〕三曲概括尽全剧,以哀曲揭示了全剧主旨。最后以徐青山访拿山林隐逸作结,隐示南明亡后的政局,含意深刻隽永。开场副末老赞礼,在“孤吟”出场形同下本开场,在“余韵”出场与“先声”照应,开场、收场别具一格。副末扮演的老赞礼又是戏中之人,为南京太常寺赞礼,在“哄丁”、“拜坛”、“沉江”、“入道”四出戏中进入情节,成为“皆曾眼见”的见证人物,被作者设计为全剧的“纬星”人物。外扮演张薇其人,原是北京锦衣卫堂官,后流落江南,由其人可补叙剧中不描写的北京变故。在“先声”中,早由老赞礼点出其人,在“闲话”中出场,说罢北京事变后点示要在南京做水陆道场,因此在第四十出“入道”中由张薇做道场结束全剧。其人被作者设计为全剧的“经星”人物。在《桃花扇纲领》中,作者说:“张道士,方外人也,总结兴亡之案。老赞礼,无名氏也,细参离合之场。”一经一纬,剧里剧外,这样的人物设计和试、闰、加、续四出的新格局,极为有利于作者表现《桃花扇》复杂的爱情与历史的新题材。
二、突破才子佳人悲欢离合的生旦格局。剧按传奇体制,设生扮侯方域,旦扮李香君,生第一出“听稗”出场,旦第二出“传歌”出场,第五出“访翠”生旦初聚,第六出“眠香”生旦结合,以一生一旦为主角,俱合旧体制。这也说明了孔尚任是在继承传奇的基本体制的基础上,根据新题材的需要,在情节的发展中为了主写南明王朝的兴亡,而后的情节终未构成生旦一线到底、悲欢离合的格局。因为《桃花扇》是借侯、李爱情写南明王朝之兴亡,而不是以南明王朝之兴亡为背景写侯、李爱情,在情节的发展中,第十二出“辞院”,侯方域为逃避阮大铖的陷害,离别李香君去投史可法后,生旦便在情节链上失去联系,各以自己的遭际为作者描写南明兴亡服务。作者借李香君遭马士英强娶欲送田仰,血溅满扇拒嫁,虽有李贞娘代嫁,最后还是被选进宫去,描写南明朝廷权奸弄权、君臣荒淫享乐的腐败,陷入覆亡的境地;借侯方域流亡江北,在史可法帐下参谋军事,被派与高杰同去淮安防河;描写在清兵南下之际四镇骄兵傲将争抢地盘,互相哄拼,后高杰被杀,侯访域买舟逃亡,途遇苏昆生,一同顺河而下去南京了。生旦二人直到第四十出“入道”,在栖霞山相会,但被张道士喝醒双双拜师入道了。全剧正戏四十出,然生旦爱情戏仅十五出,其中还穿插着马、阮权奸的迫害,其他二十五出则是描写南明亡国痛史,最后以悲剧结局。这是作者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要真正达到“桃花扇底系南朝”,展现南明亡国的通史,必须突破传统的生旦格局。孔尚任对历史与生活有着独到的感受和见解,精通传奇艺术的规律,才能在整体的艺术构思中,创造出符合题材内容和创作观念的新的格局。
三、曲牌联套以短套为主。作者“凡例”曰:“各本填词,每一长折,例用十曲,短折例用八曲。优人删繁就减,只歌五六曲,往往去留弗当,辜作者之苦心。今于长折,止填八曲,短折或六或四,不令再删故也。”这是作者不拘泥惯例,从剧情出发多以短套联曲,且用曲甚为灵活。如第一出“听稗”,在南吕引子〔恋芳春〕、〔懒画眉〕、〔前腔〕、〔前腔〕、〔前腔〕短套之后,省尾,接唱五支〔鼓词〕,最后用仙吕〔解三酲〕结束。〔鼓词〕为柳敬亭插唱戏说《论语》故事,无妨;借无赠板曲〔解三酲〕单曲独用,实属稀见。如第五出“访翠”,联套为:正宫引子〔缑山月〕、〔锦缠道〕、〔朱奴剔银灯〕、〔雁过声〕、〔小桃红〕,正宫〔小桃红〕常用在套数的“尾声”之前,为一板三眼曲,可以结尾,也就省去“尾声”了。第十三出“哭主”,用一引二过曲,即仙吕引子〔声声慢〕、羽调〔胜如花〕、〔前腔〕,为最短之联套了。〔胜如花〕例用二支,前后可用他宫调之曲,不用“尾声”。〔声声慢〕为左良玉设宴黄鹤楼饮酒赏江景之曲,而后是大段的柳敬亭说“秦叔宝见姑娘”的故事,最后是得知崇祯缢死煤山,左良玉哭主所唱〔胜如花〕二支曲,作者采用的是最简之式。又如第二十二出“守楼”,仅用四曲成套:〔渔家傲〕、〔剔银灯〕、〔摊破地锦花〕、〔麻婆子〕,此套用中吕宫,学《幽闺记·相泣路岐》,例不用“尾声”。原有引子〔破阵子〕,孔尚任省去,因杨龙友叫门,李贞娘急上,就不用引子了。〔麻婆子〕为急曲,净丑用曲,《幽闺记》为老旦、旦唱,声口不宜,因此套长期沿用,孔尚任也就让小旦唱了。剧中除少数长套和南北合套用“尾声”外,大多省尾,不是为了求短而省,而是剧情容许省尾而省了。
四、上下场诗,结合剧情自撰诗句。“凡例”又曰:“上下场诗,乃一出之始终条理,倘用旧句、俗句,草草塞责,全出削色矣。时本多尚集唐,亦属滥套。今俱创为新诗,起则有端,收则有绪,著往饰归之义,仿佛可追也。”上下场诗用集唐诗,虽属不易,要用得贴切亦是难事,所以孔尚任以贴切剧情而自撰,以求达到“一出之始终条理”。如第五出“访翠”,结尾时下场诗四句分念,各合其人身份。苏昆生为拍先,教妓女唱曲,念“暖翠楼前粉黛香”;杨龙友是秦淮后院的常客,则念“六朝风致说平康”;柳敬亭为游走江湖的说书先生,故念“踏青归去春犹浅”;侯方域乃复社名士,闻香君之色,特来访艳,且已钟情香君,念“明日重来花满床”,正是其心中之语。如第二十三出“寄扇”,李香君托苏昆生寄血写的桃花扇给侯方域,苏昆生走后,李香君念的下场诗曰:“书到梁园雪未消,青溪一道阻春潮,桃根桃叶无人问,丁字帘前是断桥。”以“梁园”指侯生家乡,以“青溪一道”喻情思不通,以“桃根桃叶”自喻,以“断桥”指自己所居之地,形象地表现了李香君在困境中的企盼。如第二十六出“赚将”,许定国家将杀高杰后,带首级出城去投北朝,下场念道:“宛马嘶风缓辔来,黄河冰上北门开,南朝正赏春灯夜,让我当筵杀将才。”此为本出作结,批判了南明叛将降清的罪行,同时谴责了弘光朝廷的腐败,焉得不亡?有眉批云:“簇新指出,有旨有趣,可作南明本事诗。”又第三十七出“劫宝”,黄得功唱罢〔尾声〕 “平生骁勇无人当,拉不住黄袍北上,笑断江东父老肠”,拔剑自刎后,没有下场诗。眉批云: “将军已死,谁发呜咽之歌耶!”沉默,看着忠于南明的将军之死,似有哀悼之意。
以上仅以两部有代表性的名剧,阐述如何在传奇的原有的体制上进行革新与创造。遵循传奇创作的基本规律,是一条最基本的原理。李玉和孔尚任的革新,基本保持了传奇的基本构架,为了适应新题材的创作,而进行了成功的探索,对后人和今人提供了有益的经验。文学剧本的革新,跟音乐和表演都有着紧密的联系,它的基本性格不能改变,有生有旦,有各类脚色的穿插,有曲牌有联套,有传统的音乐结构,表演随剧情随曲牌唱词,有功有法,有基本的创造规律。所谓“突破体制,进行革新”,决不是摧毁旧体制,创造新体制。这一革新原则是必须记取的。
[1]吴伟业. 清忠谱序[M]//李玉. 清忠谱. 清康熙苏州树鎡堂刻本:卷首.
[2]孔尚任. 桃花扇本末[M]//孔尚任. 桃花扇. 清康熙戊子刻本:卷首.
[3]沈默. 桃花扇跋语[M]//孔尚任. 桃花扇. 清康熙间西园刊本:卷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