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红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科研处,山东 淄博 255130)
痴情豪义话细候
——赏《聊斋志异》之《细候》篇
李志红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科研处,山东 淄博 255130)
在我国历代的文学长廊中,痴情女子常见而豪义女子不常见。蒲松龄将汉代典故“细候”,用在了一个有情有义的妓女身上。在对待自己的爱情和心上人满生时,她表现出了一系列豪义之举:用贫穷抵御富贵、用清高抵御恶俗、用痴情抵御圈套、用杀子来代替报仇。这些行为和态度,都表现了细候是一个痴情的豪义女子。
《聊斋志异》;《细候》;豪义
我们知道,在中国的历朝历代中,痴情女子很多见但豪义却很少见。因为,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观念里,女人主阴性,以宽容能干忍耐为本分。在我们的文化里,我们一直都在宣扬那些沉静美好、温柔娴静的女子。这样的女子,比较符合中国人的审美风格——含蓄。西方人那种大胆热烈的直抒胸臆,在东方人眼中多少有些缺少教养的担心。这是不同的文化传统使然。鉴于文化传统使然,中国文学中很少能够用欣赏的态度,去描写那些豪爽热烈的女子。
只有在汉乐府民歌中,我们能够看到这类豪爽热烈的女子。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1]——《上邪》
公无渡河,公竞渡河。坠河而死,将奈公何![1]——《公无渡河》
中国汉朝时代,是一个开朗奔放的年代。在这两首汉乐府中,女子的热烈奔放可见一斑,她们都是热烈豪爽的直抒胸臆。
在中国的其他时代,如果我们欣赏豪爽的女子,并不是欣赏其行为本身,而是欣赏其行为背后的“忠诚”和“孝道”,及其豪爽行为背后的思想教育意蕴。比如在南北朝民歌《木兰辞》中,我们欣赏花木兰打仗的勇猛无敌,与男人无异,其实是看中她替父从军的孝顺:“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在《聊斋志异》中的豪气女子,同样也是基于这样的一种文化心理,即对她们豪爽行为背后所展现出来的“忠诚”和“孝道”的赞扬。我们看到,商三官的豪爽,是源于她替父报仇;庚娘的豪爽,是源于她的替夫报仇。
下面,我们以《细侯》为例,来探讨其豪义行为背后“忠诚”。
“细侯”,最初来源于《后汉书》。在《郭杜孔张廉王苏羊贾陆列传》中,范晔记述了郭伋(字细侯)任并州牧时,常问民间疾苦,大公无私推举贤良的义举得到了老百姓的热烈拥护。其所过县邑,当地老百姓都会扶老携幼把其迎送,以示爱戴之情。[2]这个故事有点像早年国人对周恩来总理的爱戴情感,小学的语文课本上就曾经有过一篇文章——《十里长街送总理》。后来,唐代诗人白居易《赠楚州郭使君》有云:“当家美事堆身上,何啻林宗与细侯。” 宋人陈师道《寄侍读苏尚书》诗云:“一时宾客馀枚叟,到处儿童说细侯 。”可见,随着郭细候故事的家喻户晓,人们已经将“细候”变成了一个泛指的名称,用来称颂那些备受老百姓欢迎的,能为老百姓办实事、办好事的官吏。
蒲松龄是清时代的举子,读书甚多,毋庸置疑。他知道“细侯”典故的来龙去脉,也不足为奇。在《聊斋志异》中,他给自己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一个地位卑下,且做皮肉生意的妓女,取名细侯。很显然,作者是想赞扬这一女子有郭细侯的诸多义举。
仔细《细侯》文本,我们认为,细侯的义举主要表现在她对心上人满生的诸多行为和态度上。概括起来,有如下几条:
(一)用贫穷抵御富贵
细侯是妓女,她生活在锦围翠绕、前门迎新后门送旧的生活里。一般说来,这样的生活容易滋生对富贵贪慕,对贫穷不齿心理。因为,她们知道,如果不是为了资财,她们也不会被迫走上这条不归路。
张爱玲写过一篇小说叫《金锁记》 ,就讲述了一个被黄金的锁链锁住的灵魂——曹七巧。原本纯洁、有梦想的曹七巧,在哥哥嫂子为了钱把她嫁给一个常年瘫在床上的富家子弟时,她曾经的梦想破灭了。既然是钱扼杀了她的理想和希望,既然钱可以不顾亲情,既然钱那么重要。于是,曹七巧索性为钱而活。在她眼里,没有真诚的爱情,也没有亲情,这些东西走进她,都是图她用牺牲梦想的巨大代价换来的钱。在这样的思想意识推动下,她甚至亲手扼杀了自己的亲女儿和亲儿子的幸福生活。这是金钱惹的祸,是金钱毁掉了曹七巧,更是金钱借曹七巧的手又毁掉了她的一双儿女。[3]我们同情也痛恨曹七巧的改变,张爱玲就是这样向我们展示了血淋淋的人性的黑暗面。
相较曹七巧,细侯更见得洒脱而纯粹。因为,她没有因为金钱而斩断自己曾经单纯而美好的梦想。小说中,我们看到细侯看上了一个读书人——满生。满生没有钱,家里只有“半顷薄田”。满生自从第一次见她,就深深地爱上了她,为了能够再次见她并表达爱意,后来甚至又借钱给开妓院的鸨母,只为向细候通款曲。笔者认为,正是满生此举打动了细候,让细候在心里燃起了那曾经单纯美好的关于纯粹爱情的火苗。两人定情后,到底如何为细候赎身便提上议事日程。赎身需要两百金,细侯决定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算上,有一百金。另外一百金由满生外出向朋友借来凑齐。细候豪掷全部家当,只为与心上人生活在一起,使自己没有任何退路的勇气,让人肃然起敬。细候不怕满生贫穷,只要两个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只为有情人终成眷属。
后来,外出借钱的满生遭遇不测吃了官司,也无法通知到细侯。在毫无音信的情况下,在富商不断造谣的情况下,她依然矢志不移,坚持不嫁给富商。
这更进一步的豪举,令人赞叹。用贫穷抵御富贵,只有细侯,才会如此彻底!曹七巧为了这用青春和梦想换来的钱,自己由人变成了鬼。细侯,则成功抵御了富贵之鬼的诱惑和阻挠,由女人上升成了男人心目中的女神。
(二)用清高抵御恶俗
细侯是清高的。我们看到,是满生的绝句“膏腻铜盘夜未央,床头小语麝兰香。新鬟明日重妆凤,无复行云梦楚王”打动了她的芳心。这一绝句,不仅表现了满生的文化水准,也表达了他对细候的心迹。当这样一个符合自己所有少女时期梦想的男人走到自己面前时,细候毅然决定,希望能嫁作君妇。细候没有传统女性的矫揉造作,也没有传统女性的含蓄蕴藉,只为满生这一首绝句表现出来的才情。仅从这一点看,细侯尽管身处烟花巷,但骨气清高,她的择偶标准只有才情和心迹。
后来,细侯展望并描绘了她与满生婚后的幸福美满生活。“吟咏之事,妾自谓无难,每于无人处,欲效作一首,恐未能便佳,为观听所讥。倘得相从,幸以教妾。”从这个表述上看,我们得知,细侯不仅谦虚,且非常富有生活品位,亦喜欢吟诗作赋。她还这样表达:“妾归君后,当常相守,勿复设帐为也。四十亩聊足自给,十亩可以种黍,织五匹绢,纳太平之税有余矣。闭户相对,君读妾织,暇则诗酒可遣,千户侯何足贵!”诗酒相携,夫唱妇随,一起忘情于美妙的田园世界中。真是“千户侯”也不换啊!如此看来,细侯似乎是一位饱读诗书且品位、情趣极高的读书人。我们为细侯肃然起敬。细候的清高,来自她的满腹诗书,来自她的平静淡然。
当细侯决定嫁给满生,便采取了这样的行动:“细侯自别生,杜门不交一客。母诘知故,而志不可夺,亦姑听之。”试想,其实,她与满生的誓约,只是口头上的。但是,因为信任和欣赏,她果断杜绝了一切送来迎往。这样的行为,更加衬托了细候的清高和高贵,真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清高孤傲之莲花。这是今天分居两地的夫妻都要费尽心力摒弃诱惑,才可以做到的忠诚境界。细侯已经达到。此等豪义,今人亦望其项背。让我们对身为妓女的细侯刮目。所以后来,当富商求婚志在必得时,鸨母用嫁给富商可以“衣锦而厌粱肉”来劝诱细侯,她回答:“满生虽贫,其骨清也;守龌龊商,诚非所愿。”清高与恶俗顿见分晓。
(三)用痴情抵御圈套
满生的才情与爱情,因为那首诗让细侯得到了确认;满生的钟情,因为第一次见面便放心不下的一见钟情,第二次见面便互通款曲,让细侯心存感激并顿觉找到了知音。之后,他们为两个人未来的生活也划定了美好的蓝图。此时,满生外出。为了实现他们共同的梦,去借钱。细侯用痴情的等待来回应满生的相知相惜。
面对富商的求婚,她拒绝。富商为了得到她,甚至贿赂官府继续关押即将出狱的满生,然后回来报信说满生已经“瘦死”,希望细侯断绝念想。面对如此令人绝望的信息,此时的细侯仍然不为所动。她的观点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要知道,在民间,有这样的谚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一谚语,表明了夫妻关系的脆弱。古往今来,因为灾难导致夫妻分道扬镳的事情比比皆是。
笔者认为,细侯的豪义在于当其得知满生穷困潦倒时,依然不会放弃对这段感情的执着。并且,是在利益诱惑面前,她依然选择痴情,不向富贵编就的圈套低头。当然,从一开始她就不知道这是圈套。后来的细侯选择了嫁于富商,原因是看到了满生的“绝命”书信。在朝夕哀哭之后,鸨母又劝她:“我自幼于汝,抚育良劬。汝成人二三年,所得报日亦无多。既不愿隶籍,又不肯嫁,何以能生活?”然后不得已嫁给了富商。笔者以为,细候此举,其实是梦想破灭之后的无奈。她的朝夕哀哭,其实一方面是对满生的祭奠,另一方面也是对自己纯真美好的爱情的祭奠。
富商所做的这一系列圈套,细侯都以为真实。这是假设为真实的情况下,细侯做出的一系列选择。正是基于这一点,细侯的坚持和痴情才显得尤为难能可贵。细侯如此的豪义之举,相信她与满生换位发生,也许并不见得满生能比她做得更好。可以这么说,细候的痴情坚守到了最后一刻,直到梦想破灭。
(四)用杀子来代替报仇
前面,我们分析了细侯的种种美德和豪义,我们为她对满生的痴情所打动。她可以接受满生的贫穷,可以等待满生灾难的结束,只为了当初的诺言以及那诗一般的未来生活蓝图。可是,世事难料,她还是在富商编就的圈套里,最后嫁作商人妇。笔者以为,小说即使写到这里,我依然认定细侯是一个充满着豪义思想的清高女子,尽管她的出身是妓女。
可是,小说还进一步描写了细侯。后来,满生冤狱平反,终于返回细侯生活的地方,并想办法告诉了细侯真相。此时的细侯已经与富商有了他们的孩子。
记得在中国历史中也有一个相似的案例——蔡文姬的故事。蔡文姬是汉著名学者、书法家蔡邕的掌上明珠。在东汉末年的军阀混战中,蔡文姬与其他的大汉妇女一起被掳掠到南匈奴。在那里,文姬学会了许多,还专门创制了胡笳这样的乐器,她深得胡人的爱戴,嫁给了胡人首领生了孩子。如果没有后来曹操的执掌天下,并想起当年的故人,派人带重金出使南匈奴赎她,也许文姬的人生便一直这样过下去。可是机会来了,她渴望回归故土,她也离不开自己的孩子,两者不能保全。最后,在恍惚迷离中,她带着众多汉妇女的嘱托,带着对孩子的不舍回归大汉,并写下了《胡笳十八拍》《悲愤诗》等传世名作。笔者觉得,也许细侯应该学习蔡文姬,这便是她能做出的最好选择。
我们知道,每一位母亲对自己的孩子都倾注了毕生的心血与爱。蔡文姬是这样,细候是这样,天下的所有母亲都是这样。蔡文姬是文学中的人物,嘱托和回归让她最终放弃了与自己的孩子相守相依。无疑,这对她来说是残酷的。所以,文姬归汉以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一直是一蹶不振的。所以,我们认为,当细候面对这样如蔡文姬般的选择,同样是两难的。
从理智的角度来看,只要细候惩罚富商当初对自己的欺骗,便一定会对自己孩子的未来有所损伤。就细候这样一个弱女子来说,也许只有离开富商,才能实现对富商的惩罚。但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打击莫过于离开。笔者以为,对细候来说,这样的选择是最完善的。他的孩子尽管受到伤害,但依然能在较为安定安全的环境中健康成长。
可是,细候最终选择了在富商外出之后,杀死了自己的“抱中儿”。刚一看到这个结果时,笔者震惊之余,认为细侯很残忍,与前面的性格形象相距甚远。如果选择这样的结局,还不如找机会杀富商呢?转而一想,从体力能力上,杀富商不好办。况且,即使杀了富商,“抱中儿”怎么办,即使他将来能够健康地活下来,能不恨?况且孩子的存在时刻提醒她曾经的羞辱生活。孩子被杀死,便断绝了她与富商的所有联系,也对富商重重一击。细侯所做的,只有这样才不会给自己留下后患。笔者以为,还有重要的一层,古人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细候杀死了她与富商的孩子,就是给富商断后,就是让富商生不如死,永远生活在无后的恐惧当中。不过,细候这一行为是让读者难以接受的,细候这样的决绝,未免缺少些人性的光辉。笔者以为,这也正是作者蒲松龄的思想局限之所在。在封建思想熏陶下的封建读书人看来,一个年轻的生命,一个无辜的生命被任意践踏,只为表现细候的决绝,细候对满生的钟情。
细侯杀子,很像古希腊戏剧家欧里庇得斯笔下的美狄亚。美狄亚的丈夫见异思迁想另娶妻子,美狄亚用魔袍烧死了新人,为了让丈夫的痛苦得不到解脱,美狄亚竟然当着丈夫的面,亲手杀死了他们的两个儿子。[4]
笔者相信,蒲松龄之所以称女主人公为“细侯”,也许就是因为其杀子归满生的这一壮举。尽管令人惨不忍睹,蒲翁对其行为还是进行了肯定,称“寿亭侯之归汉,亦复何殊”。他把细侯的行为与关公归汉的行为放在一起进行评论,可见蒲松龄对待此事的态度。蒲松龄是一个封建时代的读书人,他站在正义的角度,来写细侯后来的行为。认为细侯只有杀子归满生,才足见其豪义,以及对满生痴情的公正对待。
可是,没有人站在细侯的角度上来看待和思考这个问题。这恰恰反映出来,那个时代对女人人性的摧残与折磨。社会文化传统规定的男权意识告诉她,只有杀子才能算得上决绝,算得上对满生的全心全意。那么细侯自己呢?笔者认为,如果小说继续写下去,那一定是细侯抑郁而死。又有谁能承受这样的一个对待自己亲生孩子的下场呢?面对自己只能选择的途径,刚才我们分析过,细侯又该怎样呢?备受封建思想毒害的细候,在杀子后,人性已经变得扭曲。如果要继续把细侯的故事写下去,迷乱之中死亡将是细侯的必然选择,这也使这个故事更加富有思想和情感的张力。可惜,蒲松龄的思想带有那一时代知识分子思想上落后的一面,他即使在细侯的身上倾注了如此多的情感来描写她,但还是站在男权的角度上看待这个问题,并没有把细侯放在一个独立的个体上去真正描绘她内心的感受,内心的迷茫,以及内心的纠结。
[1]王兰英.汉乐府民歌赏析[M].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88.
[2]范晔.后汉书(卷三十一)[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
[3]张爱玲.金锁记[A].张爱玲文集[C].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2.
[4]欧里庇得斯.美狄亚[A].外国剧作选(一)[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
(责任编辑:周静)
In the gallery of our ancient literature, the lovestruck women are common while the righteous women are rare. Pu Songling uses the allusion “Xihou” to refer to a righteous prostitute, who exhibits a series of righteous acts in treating her love and her lover Mansheng, including to choose poverty instead of wealth, to resist vulgarness with loftiness, to defend traps with passion, to kill her son instead of revenge. These behaviors and attitudes, have all demonstrated that Xihou is a lovestruck righteous woman.
StrangeTalesfromaScholar’sStudio; “Xihou”; righteous
2015-06-06
李志红(1972-),女,山东淄博人,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编辑部主任、教授,主持或参与山东省省级课题3项,出版独著或合著6本,现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I207.419
A
(2015)04-0071-04
注:本文系山东省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女性学视角下的《聊斋志异》研究” [J13WD59]的部分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