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鸿石
(燕山大学文法学院,河北秦皇岛066004)
论邓小平国际战略思想的范式、逻辑及价值取向
张鸿石
(燕山大学文法学院,河北秦皇岛066004)
邓小平国际战略思想富含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思想元素,他开创了一种不同以往的新国际战略思想范式,这使当代中国外交摆脱了以激进革命视角看待世界,以斗争方式处理国际事务的理念与行为模式,从而为其在合作共赢基础上实现与国际社会和平相处奠定了思想基础。这种能动的塑造性国际战略思想还以其内在逻辑规划了中国外交非霸权主义的目标追求方向与非暴力主义的手段应用方式,并预设了和谐世界的价值取向。因此,其对当代中国外交具有思想与实践的双重价值。
邓小平;中国外交;国际战略;思想范式;价值取向
始于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中国对外战略调整推动了当代中国外交实现历史性转型,由此中国迈向积极融入国际社会,以友善、平等、自信姿态与各国相处,以理性、务实、负责任态度参与国际事务的新时代。这一切都是在体现着对国际局势及未来走势准确判断、贯穿着对中国发展与世界进步整体思索、融会了中国文化精神与人类普遍追求的邓小平国际战略思想指导下实现的。这一国际战略思想着眼于变化了的国际环境,在中国与世界的互动关系中界定中国外交的目标与行动方向,规划其具体任务及实现方式,并在目的与手段、策略与原则间预设了普遍价值,从而为国际社会提供了一种既超越“均势”或“霸权”,又不同于“革命”式的国际战略新模式。在该国际战略指导下,中国外交在历经30年国际风雨后,不仅变得更加通达自信,而且在其身上还愈益增多地展现出有能力将良好意愿转化为建设性行动去积极影响世界朝健康方向发展的负责任大国所应有的外交风范。此为中国之福,更为国际社会之福。
邓小平国际战略思想包含了反映时代要求的丰富思想元素,其对新时期中国所处国际战略环境与战略目标、实现这些战略目标所需借助的国际、国内力量及手段、步骤等都有完整论述。他改变了长期支配中国外交的“革命与斗争”认知模式,将国际战略重心转向维护和扩展国家利益,相应地将战略实践定位于解决中国与世界、内部与外部、自主与开放、和平与发展、国家利益与世界利益等涉及全局的重大战略关系上。这种战略思想范式的转换,既来源于邓小平对以往中国外交经验教训的理性思考和总结,亦源自他对国内发展需要与国际环境变化趋势的准确认知与把握。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国际战略思想以马克思主义阶级观与国际观为指导,在内部延续的革命意识和外部不断变化的环境因素交织作用下,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到“文革”结束的近30年中,国际战略实践中的“革命”意味日渐浓厚,结果“在国际领域开展过火斗争曾给中国对外关系造成了严重损害”,[1]在这一战略实践发展到极致的“文革”时期更将中国推入“迄今为止与外部世界关系最紧张的一个时期”。[2](P13)这里先不讨论这些战略实践本身的是非成败,仅就其思想范式来看,其中的缺陷就异常明显:它一是没有将维护国家利益放在国际战略的核心位置,二是对国际政治力量相互作用所引发的各种复杂关系状态重视不够,因此在作战略观察时夸大了国际政治的“矛盾”性,在战略手段运用上过分地强调“斗争”方式。而邓小平的国际战略思想范式的明显特征就是它摆脱了以激进革命视角看待世界的认识模式,而将国际战略的思考重心复归国家利益。1989年在会见美国前总统尼克松时,他提出:“我们都是以自己的国家利益为最高准则来谈论问题和处理问题的”。[3](P330)这种复归意义重大,因为国际战略只有立足于国家利益,才能准确确定外部威胁的方向并进而有针对性地合理选择维护国家利益的方式和手段。显然,这与他吸取了以往中国外交的经验教训有很大关系。
当然,国际局势的演变以及邓小平对该变化的准确认识也是促成他完成国际战略思想范式转换的重要原因。邓小平对时代变化的本质特征有极具洞察力的认识。他在冷战尚处胶着、国际局势演变还晦暗未明之际,就预见到世界和平前景。1977年他判断“我们有可能争取多一点时间不打仗”,因为苏联的“全球战略部署还没有准备好”,美国“打世界大战也没有准备好”;[4](P77)1980年又提出:“如果反霸权主义斗争搞得好,可以延缓战争的爆发,争取更长一点时间的和平”;[4](P241)1983年更明确指出:“大战打不起来,不要怕,不存在什么冒险的问题。以前总是担心打仗,每年总要说一次。现在看,担心得过分了。”[3](P25)不仅如此,他还对冷战后期各国寻求发展的普遍要求有清醒认识,并觉察到和平与发展二者间的内在联系,由此作出“和平与发展是当今时代的主题”的准确判断。这为邓小平国际战略思想提供了客观依据与逻辑前提,对时代主题的哲学概括标志着他已从认识论高度看待世界政治本质与内在规律,从世界整体性出发思考中国国际战略,从中国与世界互动关系中界定中国的利益与价值追求。这些为他实现国际战略思想范式上的突破提供了认识基础与现实依据。
不同于过去“革命与斗争”主导的国际战略思想范式,邓小平的国际战略思想范式,将国际政治中处于不断变化中的各种互动关系及实时的关系状态置于战略权衡的中心地位。秦亚青认为,“中国人在思考国际关系运作的时候,总是首先考虑‘天下大势’或是总的国际形势环境,然后考虑中国作为国际体系中的行为体处于这种大势和各种复杂关系的什么节点上面,最后才会考虑通过什么样的关系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是合适的。”[5]邓小平的战略思想范式与此有许多吻合之处,他的国际战略思考就是以判断中国所处的国际环境为起点,以审视国际政治经济关系为依据,以平衡和解决各种战略关系为重点。他认为世界的普遍联系与相互依存通过各种性质不同的互动关系体现出来,中国与世界的良好关系状态本身即是中国重要的国际战略利益。据此,他提出在改善同美国的关系方面有实际进展后,还要“同苏联,在坚持原则的前提下也争取发展关系。更重要的是加强同第三世界的合作,还有同欧洲、日本发展关系,加强合作”,[3](P82)并直接推动了上世纪80-90年代中国改善和加强与周边国家、第三世界国家及世界主要大国关系的一系列重大国际战略实践,从而在总体上改善了中国与世界的关系面貌,并彻底改变了其原有的孤立局面。邓小平还确信国家利益存在于与世界的相互关系中,中国只有融入国际社会,在与其良好互动的过程中才能实现自己的利益,为此他认为中国有必要遵守“国际惯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视察上海时谈到:“只要守信用,按照国际惯例办事,人家首先会把资金投到上海,竞争就要靠这个竞争”。[3](P366)邓小平对能维护世界良好关系状态的“国际准则”极端重视,因此特别强调要“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基础上,积极发展同世界各国的关系和经济文化往来。”[4](P127)邓小平对影响世界良好关系状态的国际因素高度关切,认为不合理的国际政治经济秩序、霸权主义等是阻碍世界实现和平发展的主要障碍,克服这些障碍是中国的国际责任和国际义务。故此,他反复指出:“谁搞霸权就反对谁,谁搞战争就反对谁”,“如果十亿人的中国不坚持和平政策,不反对霸权主义,或者是随着经济的发展自己搞霸权主义,那对世界也是一个灾难,也是历史的倒退。”[3](P128,158)邓小平强调建立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重在推动世界和平发展,而不是要挑战西方国际秩序,故其“本质上并未根本性地挑战西方主导的国际秩序”,其“对国际体系的冲击不是结构性的,而是进程性的”。[2](P180-181)
在邓小平的国际战略思想范式中,并不是不承认国际政治中存在矛盾,但他认为这些矛盾未必注定导致对立甚至对抗。他指出:“世界上矛盾多得很,大得很,一些深刻的矛盾刚刚暴露出来。我们可利用的矛盾存在着,对我们有利的条件存在着,机遇存在着,问题是要善于把握。”[3](P354)基于此种认识,在1990年苏联国内局势紧张、西方国家还在“制裁”中国期间,他仍强调:“还是要坚持同所有国家都来往,对苏联对美国都要加强来往。不管苏联怎么变化,我们都要同它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基础上从容地发展关系,包括政治关系,不搞意识形态的争论。”[3](P353)不唯如此,设法促成对抗性关系向非对抗性关系转变,在邓小平的国际战略思想中给予了高度重视。这在他对待中美关系的态度上有明显反映,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他就指出:“认为中国政府信奉的意识形态旨在摧毁类似美国这样的政府。这样的观点至少不是八十年代的观点,也不是七十年代的观点,而是恢复了六十年代以前的观点。”[4](P378)1989年,他又提出:“中美两国之间尽管有些纠葛,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和分歧,但归根到底中美关系是要好起来才行。这是世界和平和稳定的需要。”[3](P350)邓小平对国际政治中不同性质的关系结构高度敏感,尤其是对那些非对抗性关系给予了高度重视,他提出:“所有发展中国家应该改善相互之间的关系,加强相互之间的合作。”[3](P282)他还随时把握不断变化的国际关系状态,对影响其变化的主导因素极为重视,认为世界大战能否打起来,主要取决于美苏两个国家,如果这两个国家没有做好发动世界大战的准备或缺乏这样的意愿,世界的总体和平就可能实现。
在邓小平的国际战略思想中协调与平衡中国与世界(国际)、自主与开放、发展与和平、国家利益与国际责任几组战略关系被置于核心地位,并构成其国际战略思想的主要内容。对收录于《邓小平文选》中那些发表于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的总计156篇报告、讲话、谈话所作的文本分析和统计就证实了这一点:在上述文本中邓小平共1063次提到“中国”,其中分别有336次和219次是从中国与世界关系的角度谈到“世界”与“国际”;同样,他还从自主与开放的关系角度,51次谈及“对外开放”,34次提到“独立自主”和“自主权利”,14次提及不干涉“内政”;此外,在他786次谈“发展”时,有149次是谈“发展与和平”的关系。①文本中以“世界观”、“世界地图”、“客观世界”、“世界实验室”等行文方式使用“世界”一词的情况,以及以“自主权”、“独立思考”、“独立工作”等行文方式使用“自主”和“独立”两词的情况和以“发展中国家”、“发展趋势”、“曲折发展”等行文方式使用“发展”一词的情况均被从统计中排除。
通过对具体语境和语义的分析还可以看出,邓小平在论及中国与世界的关系时,着重强调中国离不开世界,因为它为中国发展提供了外部参照、条件与机遇,但同时也谈到中国对世界的重要性,即中国是世界反霸、和平、稳定的重要力量。在和平与发展问题上,他不仅把和平作为中国与世界发展的前提条件,还将其视为目的本身,他提出中国的发展是和平力量的发展,这揭示出中国“和平发展”的战略内涵。他对世界和平力量进行了精确战略估算,指出中国最希望和平,要争取长时间的和平,表现出很强的战略能动性。在论及中国国家利益和国际责任时,他强调在推进国家利益时要兼顾促进世界和平、繁荣的国际责任,但认为中国的发展是其发挥国际责任的前提。总之,邓小平的国际战略思考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新型国际战略思想体系和理念体系,其中合作、发展、和平构成这一国际战略思想的核心理念,看重合作,强调发展,珍视和平,注重和谐关系构建主导了其国际战略思想范式。故而它是一种追求双赢或共赢而非“零和”,寻求合作而非妥协或对抗,志在和平共处而非消灭对手的国际战略。
如果说邓小平国际战略思想在思想范式上的突破重在扭转一度偏转的中国国际战略重心,其国际战略思想的内在逻辑则为我们树立了具有启发性的国际战略思想范例。战略思维所固有的前瞻性、整体性、均衡性、实践性原则,在邓小平前后连贯、逻辑谨严的国际战略思想中得到充分展现,其国际战略思考不独显露着思想光芒,还深具内在逻辑力量。
邓小平国际战略思想的内在逻辑主要包括战略理念逻辑、战略运筹逻辑和战略实践逻辑三部分,它们相互连接构成其完整国际战略思想的内在逻辑体系。居于这一逻辑体系顶层的是其战略理念逻辑,它是对如何界定中国国际战略利益与国际战略目标、如何理解中国与外部世界关系、如何判断中国所处的国际环境状态等属于战略文化范畴问题的形而上思考,这是其国际战略思想的逻辑起点,亦为其提供了国际战略分析框架。毫无疑问,邓小平的国际战略思考也是以实现国家利益为着眼点,并以国家安全界定中国国际战略利益的,但正是在这点上他与美国式的“霸权战略”理念出现了逻辑分野,该理念认为:“国家的安全不是通过力量平衡,而是通过创造一种有利于自己的力量不平衡来实现的,即通过追求霸权来实现的”。[6](P17)而邓小平制定的国际战略所追求的直接目标是实现中国现代化和它作为世界大国应享的国际尊严,间接目标则是铸就一个平等公正的世界。他毫不隐讳地谈到中国要发展壮大自己的力量,并争取在世界上发挥更大的作用。但这一战略目标并没有循着现实主义理念衍生出外向型的追求世界“霸权”的战略意图,而是激发出致力于中国现代化的内生性目标,这一战略选择的内在逻辑是邓小平体认到只有实现现代化中国才可能在未来扮演更积极更富建设性的国际角色。邓小平还揭示了中国与外部世界相互依赖关系中蕴含的战略逻辑关系,即这种相互依赖是双向的,既存在着中国对世界的依赖,也存在着世界对中国的依赖,后者正是中国在战略上应努力争取的关系态势,对外开放及由此促成的中外良性互动则是实现这种关系态势的必要前提。他以整体主义思维方式看待处于变化进程中的国际环境,并不把其单纯视作是与中国相分离的背景,而是认为中国自身即为这一整体环境的一部分。从部分寓于整体的逻辑出发,他首先判识中国在整体国际环境中的位置,其次提出中国应以参与者身份因势利导、顺势而为地去塑造国际环境。显然,他多次郑重强调中国是发展中国家,中国的发展是世界和平力量的发展就是基于上述战略理念逻辑有针对性提出的。需要指出的是,鉴于上述已经提到的他对中国国际战略利益与目标方向的那些不同于西方现实主义政治理念的理解,使他所强调的这种环境塑造并没有指向寻求中国国家利益最大化的纯粹国家利己主义方向,而是战略性地指向去塑造一个对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绝大多数国家都有利的国际环境,这正是其所强调的“建立公正、合理的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的真实意义所在。
处于这一战略思想逻辑体系中端的是其战略运筹逻辑。邓小平的国际战略思想中有丰富的关于国际战略要素内在逻辑关系以及如何实现其最优配置与合理组合方面的深刻思考,他将国内国外、中国世界、内部外部诸因素统筹规划,从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其战略运筹逻辑。在邓小平国际战略思考中,事关中国国家利益实现的国际战略要素,如战略资源、战略条件、战略力量、战略手段及每种战略要素又必然涉及的各种分支性战略关系均被秩序井然地囊括在其战略思想体系中,并根据战略优先次序被分别置于不同逻辑层次中。在邓小平的国际战略视野中,实现中国国际战略目标可以凭借的战略资源既来自内部也来自外部,但内部资源是其根本,它包括:人的因素、国内稳定因素、生产力因素、科技因素等,在这些因素中他最强调的是生产力因素;①“生产力”一词在邓小平发表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的156篇文献中出现了149次。参见:《邓小平思想年谱》,中央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外部资源包括:与第三世界国家的良好关系、和平发展的国际环境因素等,对此他比较强调后者,这里贯穿着中国传统的“求之于势”[7](P27)的战略逻辑。优化国际战略条件,在本质上是一个如何突破内外部制约性的问题。邓小平认识到实现中国国际战略目标的战略条件在逻辑上是由中国内部发展状况、实力水平及外部国际环境两方面因素决定的。为此,他首先强调立足国内,发展自己。他说中国要埋头实干,做好一件事,就是现代化建设。中国能不能顶住霸权主义,坚持社会主义制度,“关键就看能不能争得较快的增长速度,实现我们的发展战略”。[3](P356)其次,他还认识到中国国际战略必须在国际环境中展开运作,为避免其成为实现中国国际战略目标的制约因素,他强调中国“不当头”,认为中国既当不起这个头,它对中国也没什么好处。这种把力量基点建立在自我发展基础上的务实战略和源于对自我能力高度自觉前提下的谦逊态度,将来自国际社会的可能制约因素降至最小,结果极大优化了中国的国际战略条件。邓小平从国际战略力量分布的客观实际出发,谋划中国国际战略,他注意到世界多样化、复杂性特征,认识到中国与世界主要力量之间矛盾与利益相互交错,既存在矛盾斗争一面,亦有相互依存一面,简单的“敌”、“友”二分已不能准确界定这种关系的实质,为此他的战略就是设法将国际社会的不同力量导引到那些有助于增进中国国际战略利益的战略方向与战略领域中,并力争主动促成与世界主要力量竞争共处不对抗,在国际社会“不树敌”的战略局面。冷战后中国不结盟的外交政策正是这一战略构想的合乎逻辑的必然选择,这为中国赢得了战略主动,中国从中收获的最大战略利益是避免在冷战结束的关键时刻重蹈美苏对抗覆辙。在国际战略手段使用上,邓小平的国际战略思想中也有清晰的逻辑线索。一般而言,外交、经济、文化、军事等均可用作实现一国国际战略目标的手段,但它们运用领域、作用效果与成本收益各不相同,因而要根据实际需要进行仔细选择;同时,手段的具体运用常受制于特定情势,因此还需针对不同情况在多种手段间进行必要权衡,这不单是战略排序问题,更是战略运筹问题。在上述方面邓小平表现出很高的战略理性,他意识到在和平发展已成为时代主题的情况下,国家间竞争越来越集中在国际经济领域,经济与科学技术实力已成为影响国家综合国力的决定因素,相应地其作为战略手段的价值愈益凸显。据此,他果断调整了军事和经济在国际战略排序中的相对位置,将促进经济发展当作增进国际战略利益的主要手段,并从经济优先的战略逻辑出发,强调外交为经济建设服务,提出军队要忍耐。
邓小平对中国国际战略实施过程中遇到的实践性问题作了周密思考,他在维护国家主权、实现国家统一、解决领土纠纷及对外策略等重大问题上提出了许多明确的政策思路与策略构想,其中就蕴含了能为中国国际战略实施提供理性支撑的战略实践逻辑。在事关国家主权和统一的港、澳、台问题上,他向世界表达了坚定不移的战略意志,提出“主权问题不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实现国家统一是民族的愿望,一百年不统一,一千年也要统一的”。[3](P12,59)但在具体解决方式上,却表现出务实与灵活性,他的“一国两制”构想中蕴含了主权优先、国家统一优先的战略逻辑,而支配这一逻辑的是他对中国国家政治制度、中国终将实现统一、中国主权必须维护等至关重要的国家利益所持的不可移易的政治信念与战略决心。针对中国与周边国家尚未解决的一些领土、领海、边界争议问题,他创造性运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区分不同情况提出三种解决思路,即(一)用和平协商方式,本着互谅互让原则,合理解决边界纠纷;(二)用“主权属我、搁置争议、共同开发”办法解决历史遗留的领土领海争端;(三)对一时无法解决的争议,“可以把它放下”,留待以后解决。其内在逻辑是把力量集中于主要目标方向而不让细节干扰既定战略,其中体现了战略集中原则。邓小平对策略与战略之间的逻辑关系有深刻认识,他强调“策略是在战略指导下的,是为战略服务的”。[8](P22)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邓小平提出中国要“韬光养晦、有所作为”,就明显将其界定在服务于战略的策略层面上。①1992年邓小平曾对身边同志说:“我们再韬光养晦地干些年,才能真正形成一个较大的政治力量,中国在国际上发言的分量就会不同。”由此可以看出,邓小平实际上把该方针置于有助于推动中国发展的策略层面。见《邓小平年谱(1975-1997年)》(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1346页。邓小平强调的“韬光养晦”与历史上越王勾践实行的“卧薪尝胆”有着迥异的内在逻辑,后者是为图谋强大而有意压低姿态,奉行的是报复逻辑;而邓小平强调的是“埋头实干,做好一件事,我们自己的事”,“不随便批评别人、指责别人,过头的话不要讲,过头的事不要做”,[3](P321,320)贯穿其中的是一种心无旁骛专注自我发展的逻辑,它是“正大光明的韬略,与睥睨一切,以势压人的作风正好相反,是中华民族的一种谨慎谦虚、不事张扬的精神风貌的反映”。[9]而邓小平强调的“有所作为”,当时主要指向“反对霸权主义、强权政治,维护世界和平”与“积极推动建立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两个方面,如今循其固有逻辑又被发展为强调和平、发展、合作与“和谐世界”的中国外交新理念。
邓小平的国际战略思想体现着中国传统思维中内外兼具、整体主义、对立统一的思想风格。在邓小平国际战略思想中发展是为了和平,和平仅仅是发展的前提条件,更是要争取的目标,这一战略逻辑指向已内在限定了中国必须走“和平发展之路”。从邓小平国际战略思想的内涵看,其在逻辑上强烈拒斥国际社会中以力取胜的强权政治行径,是故它并不属现实主义战略类型,同时,又因其具有反对集团政治、主张不结盟的战略逻辑取向,故而它事实上亦超越了“均势”战略。从以往历史经验看,一国的战略目标、重点、方向等都可能会因战略形势变化而发生变动,但内化于该国战略文化传统中的战略逻辑则具有相对稳定性,所以它才是国际社会观察该国未来战略走向的可靠指标。邓小平的国际战略逻辑既不是进攻性的、“零和”的,也不是追逐霸权的。因此,世界没有理由对延续着这一战略逻辑的中国当代国际战略实践过分担忧,如果中国未来还将继续发挥如同邓小平战略逻辑所预示的那些积极的国际影响,国际社会似乎没有理由不“何乐而不为”。
邓小平国际战略思想有明确的价值取向,它并不纯然局限于对中国国家利益得失的政治权衡和战略谋划,还兼及对中国国家行为及其发展道路的道德性与伦理性思考。作为有强烈道德感的政治家,邓小平确信中国注定会上升为世界大国,可他反对以操纵联盟和使用武力的方式实现该目标,他强调中国的国际战略实践必须立于公正与公平的基础之上,并认为中国应当在国际社会主持公道并以此为道德与伦理严重缺位的当代国际政治注入价值内涵。
邓小平的国际战略思想在价值取向上深受中国文化传统影响。胡锦涛2006年4月在耶鲁大学的演讲中将中华文明概括为四大基本特征:即注重以人为本,尊重人的尊严和价值;注重自强不息,不断革故鼎新;注重社会和谐,强调团结互助;注重亲仁善邻,讲求和睦相处。从中可以看出,中华文明本身就含有对个体和社会行为的道德要求。中国文化传统中还蕴含丰富的自律性伦理原则,像倍受推崇的“和为贵”理念,尊崇“王道”拒斥“霸道”的政治传统,避免极端讲求“中庸”的思想方法以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行为准则等就是这些伦理原则的具体体现。它们在邓小平国际战略思想中有很多自然流露。例如,他曾说:“过去,好多争端爆发了,引起武力冲突。假如能够采取合情合理的办法,就可以消除爆发点,稳定国际局势”;[3](P68)他还指出:“我们讲公道话,办公道事。这样,我们国家的政治分量就更加重了。”[8](P356)邓小平说的“合情合理的办法”、“讲公道话,办公道事”等,其实就是指国家行为应讲求公道,要符合伦理原则。同时,邓小平还继承和发展了中国第一代领导人提出的国际道义原则和价值主张。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周恩来非常重视亚非拉国家在反帝、反霸斗争和推动世界和平、民主、进步事业中的主导地位,他们从马克思主义国际理念出发并结合中国争取民族独立和革命建设的历史经验逐渐形成“维护世界和平、保卫国家的独立和主权、大小国家一律平等、实行无产阶级国际主义、支持被压迫人民革命”的道义原则。[10]邓小平继承了这些原则中的绝大部分,但在新的国际环境中对它们进行了符合实际的修正和发展。这表现在:(一)他不再以阶级观点分析国际问题,在外交实践中放弃支援世界革命这一不合时宜的做法;(二)在实行无产阶级国际主义问题上,他通过强调“国家的主权、国家的安全要始终放在第一位”,[3](P348)否定了“大家庭利益”或“极端的无产阶级国际主义利益”,把无产阶级国际主义发展为立足于国家利益基础上的新国际主义;他还提出:“我们希望若干年后,在下个世纪不长的时间,作为社会主义的、比较富的中国,能够对人类特别是第三世界,尽到符合我们自己身份的国际主义义务。”[8](P134)这又把实施国际主义的对象从原来的社会主义与亚非拉国家扩展到国际社会;(三)他通过不打美国牌、苏联牌的不结盟政策,通过继续肯定和平共处五项原则,通过推动中国和平、发展、合作的外交实践等,事实上强化了“维护世界和平、保卫国家的独立和主权、大小国家一律平等”的道义原则。
应该承认,作为有丰富国际经验的政治家,邓小平对国际政治领域盛行道德相对主义甚至道德虚无主义的现实有着清醒认识。所以,对中国在国际社会具体应该如何主持公道,邓小平并没有停留于理性主义式的空论,而是将之置于现实政治的前提下给予严肃认真的对待。从尊重文明多样性出发,邓小平认识到在一个文化与价值多元的世界中寻求价值目标的一致既不现实也无必要;站在实事求是的立场上,他认识到中国现有实力地位还不足以使其在维护国际正义的事业中发挥过多使命。所以,在其国际战略思想中,丝毫没有让世界遵循同一价值标准、奉行一致道德原则的意图,也无向外输出中国价值观的任何动机。他的基本主张是以理想的国际道义价值为主导,以各国能普遍实行的国际规范为基础,建立公正公平的国际秩序,然后在这样的秩序框架内各国努力去追求自己的国家利益。邓小平还认为中国应在这一进程中发挥力所能及的作用并扮演适当角色,但他无意让中国在国际事务中扮演别国必须效仿的道德楷模角色。他一再重申的中国将来强大后也不谋求霸权、国家不分大小一律平等、强国无权干涉弱国内政、用平等协商办法合理解决国际争端、中国反对强权政治等就体现了这种价值取向。在邓小平看来,上述这些主张并不简单是中国对外政策宣示,而是对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国都构成严格约束的国际伦理规范,并特别强调了其对中国行为的约束。他曾提到,“如果有朝一日中国要称霸,世界人民就有责任揭露我们,指责我们,并同中国人民一道来打倒称霸的中国”;又谈到,我们坚持反霸,“对我们自己也是一个约束”,“中国永远不称霸,如果称霸,那就不是社会主义国家了,变了质”。[8](P2,74)这种对国际道义的普遍关切和对中国自我行为的自觉约束,显示邓小平的国际战略思考并未沿着工具理性推崇的“问题-解决”路线将提倡国际伦理与道德纯粹视作实现中国国际战略目标的手段和工具,而是将其当成中国现实的国际责任和未来长期追求的战略目标。
邓小平国际战略思想的价值取向首先在他建立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的国际战略构想中得到集中体现。早在1974年,邓小平就指出,“建立在殖民主义、帝国主义、霸权主义基础上的旧秩序”,是“发展中国家解放和进步的最大障碍”,为此主张建立公正、平等、合理的国际经济新秩序。1988年,他又倡导以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为基础,建立国际政治新秩序。很明显,邓小平主张的国际新秩序在本质上强调的正是公正与公平的价值。他认为公正是国际社会的基本价值,它是衡量国际行为正当性的可靠尺度。在他看来,一些大国凭借经济军事优势粗暴干涉别国内政,或者不顾及别国人民的意愿而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别国,甚至使用武力对其他国家进行侵略和占领,都是有违国际公正原则的不正当行为。从维护国际公正的目的出发,他提出建立国际政治新秩序的主张,并认为这是结束霸权主义,实现各国和平共处与友好合作的可靠途径。邓小平对国际公平极为关切,他认为实现国际公平的关键,一是要一视同仁,即按照同样标准对待世界各国,不能在国际上搞双重标准或多重标准;二是要平等,他认为不平等的国际经济秩序,使贫国与富国的差距越来越大,违背了公平原则,基于维护国际公平的考虑,他提出建立国际经济新秩序。事实上,实现国际公正与公平注定将是国际政治面对的永恒主题,最近一段时间,无论是在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几乎同时出现了对社会公正的强烈要求,表明以自由竞争为核心的西方传统价值正受到公平和正义思想的挑战。这进一步证明邓小平当年提出的这一价值主张,在当今国际政治中依然有很强的生命力。
其次,邓小平国际战略思想的价值取向还表现在他对和平价值的高度关注上。从其国际战略思想中不难看出,和平是邓小平在应对国际矛盾与处理复杂国际关系时所持的基本价值立场和价值倾向。邓小平不仅关注中国的和平与发展,也关注世界的和平与发展。他认为和平的国际环境是发展中国家经济发展的前提条件,而这些国家经济的发展反过来又能增强世界和平的物质基础。他还明确指出争取和平促进发展,既是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需要,又是世界各国的普遍需求。为此,他将反对霸权主义、维护世界和平视作中国重要的战略目标。在邓小平的国际战略思想中,和平既具有工具性价值又具有目的性价值,他提出“我们需要一个比较长期的和平环境来发展”自己,[8](P153)是在强调和平的工具性价值;而他提出“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这个社会制度的性质决定了我们对外奉行和平外交政策”,[8](P155)则强调了和平的目的性价值。同时,在邓小平的国际战略思想中,和平还构成对目标与手段的双重约束。邓小平认为中国国际战略所追求的总目标和阶段性目标都应是和平性的,实现这些目标的手段也应是和平性的。他反对把国家实力用作非和平的目的,亦反对将其转化为非和平的手段。邓小平非常重视外交的作用,就是因为他认为外交提供了一种推动各国和平共存、避免战争的有效手段。中国学者指出,“西方秩序的模式建立在强大的军事力量基础上,强大的军事力量使军事威胁手段而非外交手段成为西方内部以及西方与非西方世界纠纷解决的最重要途径。”[11]邓小平珍视和平的价值取向与此形成鲜明对照,邓小平的国际战略思想中蕴含了促进国际合作,降低国际冲突的价值,这无疑为历来讲求“以力取胜”的国际政治提供了一种新的战略哲学,从这个意义上讲,邓小平的国际战略是和平战略。
邓小平在其国际战略思想中对国际公正与公平的坚守,对和平价值的极端珍视,展示了一个成长中的大国政治家应有的全球视野和战略襟怀。邓小平的国际战略既不是“机会主义”的国际战略,也非“实用主义”的国际战略,而是一种融会了实事求是的务实精神与理想主义的原则信念的国际战略。该战略将国家意识形态与国家利益进行了有机协调,并将国际道义与国际责任、战略目标与战略手段、利益追求与价值追求有效统筹,从而展示了任何战略,特别是决定着民族未来走向并影响着世界政治性质的大国国际战略所应有的品质。30多年的中国国际战略实践充分证明,邓小平的这些思想强烈影响了当代中国的国际态度和立场,并已内化于中国和平发展的国际战略实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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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章百家.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困惑[J].国际政治研究,2007,(3).
[11]苏长和.中国模式与世界秩序[J].外交评论,2009,(4).
[责任编辑闫明]
A Study on the Paradigm,Logical Structure and Value Orientation of Deng Xiaoping’s International Strategy Thought
ZHANG Hong-shi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Law,Yanshan University,Qinhuangdao 066004,Hebei,China)
Being an important embodiment of distinctiv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time,Deng Xiaoping’s international strategy has provided a new paradigm of international strategies.It modified the extremely radical and revolutionary way in dealing China’s contemporary foreign affairs and other international issues,which laid ideological basis for the mutually beneficial cooperation and the peaceful coexistence with international community.The logical structure of Deng Xiaoping’s international strategy thought also supports some key points in China’s foreign policy,such as not seeking hegemony and the principle of nonviolence in diplomacy. With the presumption of value orientation of harmonious society,Deng Xiaoping’s international strategy thought has both theoretical significance and practical value for the contemporary diplomacy of China.
China;Deng Xiaoping;international strategies
A849
A
1674-0955(2015)04-0085-09
2015-01-21
张鸿石(1965-),男,河北宁晋人,燕山大学文法学院国际关系学系教授,外交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