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鹏程
为仁由己与孔子人生哲学
任鹏程
儒家学派学术研究的视角密切关注现实存在的人与社会,并在此基础上建构起比较完善的人生哲学体系。先师孔子认为,天赋予我德,只要能够据此仁德,身体力行就可成为仁人。成人的过程也就是践仁的过程,此即“道”。孔子人生哲学的基本精神在于为仁由己,从而最终达到人生圆满。这种思想不仅影响了后世儒学发展的基调与方向,而且对中国人的生活态度、行为方式以及民族性格的形成产生了深远而持久的影响。更重要的是,为当前人们寻求心灵的慰藉、体悟生活的意义与价值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路。
孔子;仁义;人生哲学;在世方式
当今社会,在我们的耳边时常听到这样的追问:人们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人们为什么而活?或者说,我们应该如何更好地去生活?要而言之,这类问题的本质就是在寻求和思索如何做人的答案。而做人则一直是中国古代哲学所关注的话题。诚如梁启超所说:“中国哲学以研究人类为出发点,最主要的是人之所以为人之道。儒家哲学,范围广博。其用功所在,可以《论语》‘修己安人’一语括之。”[1]以此,我们可以说,儒家哲学是一门做人的学问、生活的哲学。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与基石,儒学无疑为我们解决当前所面临的困惑提供了宝贵资源。追本溯源,儒家学派创始人孔子以仁义为核心范畴建构了自己的人生哲学。孔子尤其注重“仁”,根据杨伯峻先生统计,《论语》一书共出现“仁”字109次之多。那么,孔子人生哲学的基本精神是什么?这又对于当今我们的现实社会生活有何意义?这便是本文所要尝试思考与回答的问题。
儒家对于人生话题的展开是基于人性论的。人性论可以说是整个儒家哲学的理论基石。先师孔子是一位具有人文主义情怀的思想家,但有关他对于人性问题的探讨,《论语》文本中只有两条语录记载,《阳货》篇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公冶长》篇又借子贡之口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显然,孔子并未详细论及人性善恶的问题,但他将性与天道相提并论,认为人之性生而差异甚微,后天习染则会导致不同,这可以说是孔子道德哲学的特色,同时也启迪了后世儒者对人性问题的研讨。
然而,值得一提的是,《论语·卫灵公》中记载先师之言:“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其蹈而死者,未见蹈仁而死者也。”此即言,孔子认为,水火固然是人类生存的必要手段和工具,但相比之下,“仁”更为重要,它是人类的一种内在道德品质。先哲习惯将道德品质的源头挂靠在天之上,这种做法可谓中国古代天人哲学的旨趣所在,孔子亦不例外,他认为“仁”是天之所予,故说:“天生德于予”(《论语·述而》)。《论语·八佾》篇又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由此,我们不难体悟和感知出孔子对“仁”重视尤甚,“仁”可以说是人的道德本质特征,故而《中庸》引载孔子之言曰:“仁者,人也。”天赋予我美好的品德,我亦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修为而上达于天。
据此仁德,身体力行,即为仁人,故孔子在《论语·述而》篇中道:“我欲仁,斯仁至矣。”依孔子所见,人们把天之所予的德性发挥出来即是道德涵养的最佳路径!《论语·颜渊》篇亦云:“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由”字,《广韵》注云:“从也。”这也就是说,“由”即顺从、顺着之意。在孔子看来,仁之养成在于自身的努力,顺着天之所赐品德而行,做人与学习也就是修身安己、完美人性的过程,并非沽名钓誉、刻意表现自己!故而在《论语·宪问》篇中孔子感叹道:“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孔子认为,人之美好品德养成即是人道的展开,天道的显现,最终的结果就是达致生命的圆满。正如其在谈及高徒颜回时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又曾讲道:“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从这些相关文献资料记载来看,孔子所描绘的“箪食瓢饮”之乐本质上乃是一种道德精神境界的满足,这种精神上的愉悦摒弃了感性利欲的牵绊和纠缠,可以说生命的意义与乐趣就在于此。
孔子以“仁”为核心构建了人生哲学体系,成人的过程也就是践仁的过程。践仁是人人可为,人人能为的,《论语·宪问》曰:“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后世儒者因此将孔子学说的基本内容概括为仁义之道,“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生活的价值和意义就在于成就人性、完美人生。孔子哲学致力于探索人生的奥妙、做人的问题,故而称他的思想为人生哲学是合适的、恰当的。
儒家人生哲学向来注重实践,孔子学说也不例外。孔子认为,人人皆有美好的仁德品德之潜质,将其发挥展现出即是践仁成义。这个过程即是“道”。在《论语》中,孔子论及道的地方多达60次。[2]由此可见,“道”在孔子思想中具有重要的地位与意义。否则,孔子不会将其视为终身追求的目标并与生死相提并论。
《论语·里仁》记载孔子之言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历来学者认为,孔子之“道”具有形而上的色彩和特征,这固然是对儒家哲学价值意义的肯定和合法性地位的捍卫,但也并不妨碍我们做另一番解读。《说文》云:“道,所行道也,一达谓之道。”[3]可见,“道”之本义训为“路”。人们从A地到达B地,必定要通过某一条路。路即行迹。同理,如果我们要达成某种目的,必然会采取某种方法或遵循某些规则。这些规则、方法就是“道”或曰“路”,后人沿袭此意,形成了我们现在生活中所使用的“道路”一词。
故而从“道”之本原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孔子之“道”就是人们如何成就人生,获取仁德的途径或曰方式。或者说,孔子之“道”即是孔子所认为的一种正确的生活道路、在世方式。诚如陈淳《北溪字义》所云:“道,犹路也。当初命此字是从路上起意。人所通行方谓之路,一人独行不得谓之路。道之大纲,只是日用间人伦事物所当行之理。众人所共由底方谓之道。”[4]简言之,孔子认为,天所赋予人们美好仁德,这种品德具有普遍性和相似性,如何将之所呈现展开即是“道”。此即言,践行之仁义也就是“道”。
那么,怎么在日常生活中践行仁义呢?对此,弟子们纷纷发问,然而孔子却针对不同的学生做了形态各异的回答,现在此摘录一些比较有典型的语句。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论语·颜渊》)。如何做到爱人?孔子认为,爱人首先以孝悌为出发点,“有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其次,“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论语·颜渊》)。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矣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论语·颜渊》)?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学而》)!
子曰:“刚、毅、木、讷近仁”(《论语·子路》)。
……
由上可见,对于“仁义”的具体内容是什么?孔子的回答都是因人而异,更没有对仁义做出直接而又明晰的界定。他只是告诉弟子们如何接近仁、如何成就仁,在我们看来,不论是爱人、克己复礼、言讱、刚毅、……这些都是个人的处事态度与做人方法,切乎实际生活的点点滴滴。孔子认为,这些都是成就理想人格与获取仁德的必要可行途径。黑格尔曾说,“孔子只是世间的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教训。”[5]黑氏所言有失偏颇,饱含偏见,但仍然认可孔子是世间的智者,此则是其话语的惟一价值所在。孔子之学就是教导人们如何向善,规范生活、安顿身心的学问,其中的道德教训和条律至今仍然富有生机活力。孔子所教之方乃是从个人的生活体验入手,方法灵活,注重个体的自我觉悟,虽然形式各异,但目的相同,都是为了把握“仁义”的整体内涵。
孔子的这些“为仁之方”被其高徒曾子以“忠恕”二字来给予概括。《论语·里仁》有这样一条记载:“子曰:‘参平,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从这条语句我们可以看出,孔子学说具有“一以贯之”的特点,“恕”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篇有:“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忠”即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篇有:“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人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学而》篇载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简而言之,“忠恕”就是对日常人伦关系基本原则的概括和总结,其具体的操作途径离不开“礼”的参与,正如“游艺”要遵循相应的游戏规则。孔子曾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克己复礼”为“仁”,此即是从外在的规范性角度言“仁”,但更为重要的是,孔子认为:“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这也就是说,仁德获取的关键在于自己,道德修养之路旨在把天之所赋仁德发挥出来,以便使自身有所提升。换言之,在孔子看来,顺由自“性”(天生德于予之仁德)便可致仁成人,仁德彰显。人生的意义价值就在于仁义的践行,摆脱时间之流的束缚压制,这也就是对自身所固有的仁义的体悟,找寻安身立命之所。《论语·阳货》篇云:“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恰恰正是体现了孔子对生命的关怀认同以及仁德成就的愉悦心情。
孔子人生哲学奠定了后世儒学发展的基调与方向,并深深影响了以后中国社会的发展和后世人们的日常生活,儒学也日益成为中国传统社会的主流思想。
一方面,《中庸》秉承孔学真谛,开篇即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此三句无疑是对“为仁由己”做人思想精神的发挥创造,性乃天得,清纯质朴,顺之而行即可。对此,蔡元培先生曾评价道:“循性而行之,是为道德。是已有性善说之倾向,为孟子所自出也。”[6]孟子则承孔子仁义之道,弘扬《中庸》之精髓,进一步创造性地提出“四端”说,认为仁义礼智皆有“四端”而长出,绝非外来。在此基础上提出了闻名于世的性善说。
另一方面,千百年来,孔子的人生哲学一直影响着中华民族仁人志士性格的形成,在历史发展的紧要关头或是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机,源源不断涌现出的那些以天下为己任的伟大人物。无数的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他们英勇而顽强地抗击抵御入侵者,至死不屈,保家卫国,甚至做出舍生取义、杀身以成仁的壮举!用孔子的眼光看,这类行为之所以能够产生,正是圆满仁德的彰显,用孟子的视角看,即是内在本性的自然显现,亦即大丈夫的理想人格所成就!
在物质生活日益丰富的今天,道德的缺失、精神的空虚占据人们的思想阵地,道德沉沦逐渐成为导致人们生活日益堕落的主要原因。现代社会过度侧重对个人理性和自主性的关注,由此尽管带来更加合理的公共秩序的构建,保障了全体社会成员的切身实际利益,为人们自身价值的实现提供了更多的渠道与路径。但与此同时,这也往往忽视了人类本身所固有的美好仁德资源。长期外在性规范制度的形式化约束人们生活,导致人类自身固有的道德资源被削弱和忽视。由此产生诚信的缺失、人际关系的冷漠等不良的社会现象的出现,甚至一些地方以伤风败俗引以为乐。因此,我们必须正本清源,改变这种本末倒置的局面,使道德主体自身所固有的仁德资源成为人们生活的依据,同时采取必要的制度约束。这正如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曾经有这样一段描述:“最理想的球赛是裁判员形同虚设(除了做个发球或出界的信号员)”,[7]球员已经把与球赛相关的规则内化为自身的一部分,比赛就是任由自己自然发挥。信号员虽然也是一种制度、规则,但相对于整个大的体系来说,无疑显得微不足道。孔子人生哲学要求人们为仁由己,后之儒者秉先师基本精神,《中庸》倡导率性,孟子倡导扩充涵养“四端”,这都是“要求人们顺着自然的道理,一任直觉,遇事随感而应,活泼流畅地去生发,便可得中,便可调和,便所应无不恰好。这种直觉来不得半点有意识的作为,而是如孟子所说的不虑而知的良知、不学而能的良能,是人的本然敏锐。”[8]所以,我们说,当今生活十分有必要选择性地汲取和借鉴先秦儒家文化之精华,追求内在的而非外在的超越,为自己寻求一个精神上的安身立命之所。自然地做事、自然地生活、寡欲养性、熏陶性情,努力修为,由此最终达致“与道合一”的圣人之域。一言以蔽之曰:“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这或许是孔子人生哲学给我们当前生活所提供的现代启示。
[1]梁启超.儒家哲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3-4.
[2]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67.
[3]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8.293.
[4]【宋】陈淳,熊国祯(高流水点校).北溪字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3.38.
[5]【德】黑格尔(贺麟,王太庆译).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R].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119-120.
[6]蔡元培.中国伦理学史[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2.19.
[7]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35.
[8]庞朴.中国儒学(卷1)[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390.
(责任编辑 胡爱敏)
任鹏程,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2015级中国哲学博士研究生(邮政编码 250100)
B222.2
A
1672-6359(2015)06-006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