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阳王”这样被击倒

顾亦

现代曹操只学得主公的贪婪

2000年五一长假过后，中纪委收到1万多字的举报信，揭发安徽省政府副省长王怀忠买官卖官、低价批划国有土地、操纵城市基本建设项目、大肆收受、索要贿赂，罪恶深重。中纪委会同安徽省人民检察院，迅速成立调查组，秘密彻查此事。

王怀忠在阜阳提拔过众多干部，批划过许多土地开发项目，具体收过谁的买官钱，接受过哪个开发商的贿赂，调查起来满街抓老鼠一样。专案组接受专家建议，财物是贪污贿赂的目标，收取大量的钱财必然有存在的去向，寻找钱财的去向，是初查行动的有效突破口。

专案组迅速调集银行系统的查账专家，进入阜阳各家银行，地毯式地排查个人大额存款，终于查找出一名阜阳地区的首富，这个普通女人名字的后面居然有八位数的存款，令人惊讶不已。

秘密了解这位首富，原来是阜阳市阳光科技开发公司经理张爱云，她的公司不过是个招牌，没有任何业务。有人反映，张爱云跟王怀忠有拉扯，还有举报信揭发他们关系非同一般。那么，她手里这5000万元会不会跟王怀忠有关系呢？会不会是王怀忠为了避人耳目，存在她名下的呢？

查账专家查到张爱云的巨款来源于一家工程公司。这家工程公司有闲置资金6000多万元，这些钱都是张爱云骗来的：她千方百计游说，只要经她手把钱存入她联系好的银行，一定会得到高额返利。她把骗来的6000万元存入银行后，又把钱转入个人账户，被调查时，已经有将近1000万元现款被她取出。

张爱云被关进安徽省肥东县看守所。检察系统的审讯专家吴克利，成功打开张爱云封锁的记忆，让她交代出曾妄图用200万元来摆平“中纪委”的来龙去脉。正是这200万元贿款成为查办王怀忠一案的突破口。

司法机关立即抓捕知情人杨应宇到案。杨应宇很快交代了王怀忠安排他找李洲取钱、交钱给张爱云的经过。专案组分赴东北三省、西南地区千里追踪，先后将陈思宇、孙德文和刘惠民抓获。

陈思宇面对办案人员，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台商。

办案人员说，既然你是台胞，你就讲几句闽南话吧！

陈问什么是闽南话？我们不讲，我们只讲港台话，我在深圳那么多年，我还不知道台商讲啥话？

办案人员觉得他的表演很拙劣，就问他你不是说你姓陈吗？你姓哪个陈？是不是陈旧的陈？

他说不是！我姓耳东陈。

那好，请你把名字写出来，现在就写！

写就写。陈思宇三个字，面陈办案人员。

办案人员马上写出一个字，拿给他看，这个字你认识吗？

他看了又看，不高兴了，中国字这么多，我能全认识吗？你们也不敢说全都认识！

但是，这个字你必须认识！

为什么？

你不是姓陈吗？你连个繁体字的陈都不认识，你是什么台商？

办案人员说着，拿出准备好的一份报纸，放到他面前，大陆台胞你看好了，你看这台湾报纸有简化字吗？你是台湾人你怎么没学繁体字呢？

陈思宇不过是假名，他真名叫侯万清。2002年2月9日，侯万清、孙德文与刘惠民，被江苏省镇江市中级人民法院以诈骗罪判处无期徒刑。2003年8月，张爱云犯金融凭证诈骗罪，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由此，王怀忠一案被揭开了盖子。这件事让王怀忠很无奈，事后忍不住对办案人员说，“如果你们不查到这200万元，任何人奈何不了我！我是被查过18次、提过18次的人，你们奈何不了我！”所以抓到这买通骗子的200万元，也就决定了王怀忠最后的命运。

北京处处有高人

张爱云与陈思宇的相识，是因为张爱云的儿子。儿子从部队复员，本该回老家去，但是他已经热爱上首都北京，热爱上这里的繁华和国际化，再也忍受不了家乡的寂寞、家乡的尘土，所以他要求自己很有路子的妈妈，来北京给自己安排一个扎根开花结果的地方。2000年11月28日，张爱云专程赶到北京，想给儿子挖掘一寸立锥之地。

她跟儿子约好在国际饭店碰头。初冬的威风脱尽树木的绿叶，不时把点点凄凉扫过路面，张爱云躲避着横冲直撞的寒冷，穿过人行道上的拥挤，总算看见国际饭店的正门。

儿子见到她就说，真巧！我从前部队有位首长也在这里，听说我要找工作，完全可以帮忙！

张爱方当即决定晚上请首长吃饭。

晚上，母子二人在包房里等了四五十分钟，还不见人来。儿子说怎么搞的，是不是他们忘了？

张爱云说儿子你不懂，官当得越大越要人等他，架子大嘛！我们等吧！

最后等来三个男人，为首的中年男人朝张爱云抱拳拱手，一副港台腔：“对不起啦，太忙了啦！到处有人请我赴宴，好不容易把别人推辞掉，就为了亲自跟你们娘俩说说话。”

落座后，他扫一眼张爱云：“记住啦我叫陈思宇，每天思考宇宙的大问题，小事情我是不管的啦，因为我是陈果夫的后代嘛。陈果夫是啥人，你们知不知道？”

看娘俩都不吭声，他摇摇头：“难怪难怪！过去的历史啦，国民党有四大家族嘛，蒋、宋、孔、陈，我家老祖宗陈果夫排第四位。所以我又算是台湾人啦！我是台湾的大珠宝商，但是，我在大陆和国家领导人、国家安全部经常来往，关系很铁！那些请我办事的人，都跟我开玩笑叫我陈大特务，就因为我跟安全部有很厉害的关系！”

他好歹停下来，喝上两口茶，指指右边一个大块头的中年男人：“你们知道他是什么大人物吗？记住啦他是孙德文教授，是中央首长的秘书！”

又指指左边的人物：“这位刘惠民先生，神秘得很，他们两位先生都有很厉害的背景！”

说到这里，他突然指指张爱云：“听你家公子说，你是安徽阜阳人？”

张爱云忙恭敬回答：“是，我是土生土长的阜阳人。”

他看看身边的两位，问道：“你们阜阳满街流行顺口溜，只要反腐不放松，早晚揪出王坏种。这个王怀忠……”

张爱云手一哆嗦，竟然掉了筷子。

陈思宇立马盯住她的脸：“老百姓都叫他王三亿，王大胆，王八蛋，什么不好就骂他什么。”

张爱云直了两眼一声不吭。

陈思宇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越发问道：“怎么啦张总，你没听说过王怀忠这个人？”

张爱云一怔：“你说的是王省长？”

“什么王省长啦？不过是个副省长嘛！”

“是，王副省长，我们很熟，他在阜阳当市委书记时，我们经常来往。”

陈思宇瞪圆眼睛，张大嘴巴，满脸夜路撞见恶鬼的模样，死死盯住她不说话。

张爱云慌了，不得不小声追问：“陈首长，你，你好像有什么话，不方便说？”

陈思宇起身挥手，严肃催促两位女服务员外面去候着，说不叫你们别进来。

“我有啥不方便说的啦？我是替你那位副省长着急嘛！”

“王省长怎么啦？”

“前两天，那啥，就是这位孙德文教授，给中纪委七室转过去一封举报信。”

他又不往下说了。

种下麦子收获跳蚤

张爱云意识到这封信肯定跟王省长大有关系：“请陈大首长一定告诉我，这封信怎么回事？”

“这封信，专门举报你那个省长朋友，指名道姓说他是王三亿，还说……”他忽然看看包房门口，不再说话。

张爱云大惊失色：“这可怎么办？陈大首长你有办法帮助摆平吧？”

“最近，中纪委正准备查王怀忠啦，举报信就搁在中纪委的七室。王怀忠要想摆平这件事，可以把举报信拿出来，咱们有人，完全可以办到啦！但是需要活动经费呀，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得到消息的王怀忠第二天一早便赶到北京国际饭店，带来几幅铁画，还有三箱安徽名酒古井贡、口子和金种子。王怀忠对陈思宇的弥天大谎丝毫没有怀疑，捧出10万元人民币、1万美元，又指指铁画和三箱名酒，说这些都是小意思，不成敬意。实际上，陈思宇本名侯万清，他根本不是“有特殊背景的名门之后”，更不认识办案人员，而是一个专骗贪官的东北农民。在此之前，他曾骗得江苏省徐州市原市委副书记陈耀南人民币132万元和4万美元。

王怀忠提出要陈思宇帮助解决几件事：一是从中央纪委把举报信拿出来;二是调离安徽，到外省任职;三是将他的死对头肖作新从严判决。陈思宇见发财的机会到了，压抑住心头的狂喜，当即将王怀忠所有的要求都答应了下来，并“明码标价”：每办成一件事收100万元人民币，王怀忠也顾不得许多，一律无条件答应。

巧的是，就在王怀忠飞来北京的当天，合肥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公开宣判，肖作新被判处无期徒刑。

孙德文在《北京晚报》上看到这条消息，心中大喜，马上伪造出六页纸的举报信，举报王怀忠包养情妇、买官卖官、贪污受贿，再用红笔在几条罪恶下面画上红线，表示领导已经批阅。他把《北京晚报》和举报信交给陈思宇，叫他拿去找张爱云收钱。

张爱云看见报纸和举报信，当场就给王怀忠报喜，说两件事都已经办成，马上需要活动经费200万元。王怀忠随即给关系最为密切的某集团总经理李洲打电话，要他准备200万元急用。

早在1996年7月至1999年，王怀忠担任阜阳市委书记期间，通过签批文件、召开协调会，就给李洲名下一大堆房地产公司减免城市建设配套费、固定资产投资调节税，共计人民币587.448万元。李洲提出在阜阳的黄金地段兴建国贸大厦，王怀忠给他大开绿灯，土地款分文未收，给国家造成400多万元的直接损失。

王怀忠一个电话，便有亲信杨应宇从李洲那里取回200万元。张爱云按照王怀忠指定的地点与杨应宇见面，杨应宇把装有120万元的手提袋交给她，告诉她另外80万元等所有事情都办成之后再付钱。

几天后，王怀忠投资的130万元人民币、1万美元有了回报，收到了陈思宇他们整理出来的举报信，整整六页信纸，上有红笔的圈圈点点和驴唇不对马嘴的批示，对了，还有那份从北京街头买来的《北京晚报》。

“阜阳王”威风比过曹操

王怀忠任阜阳市委书记时，喜欢拿阜阳跟上海比，不止一次说：“阜阳有1220万人口，比上海还多20万，上海的市委书记可以是中央政治局委员，我为什么不行？”

他一再发誓要把阜阳建成国际大都市：“赶上海、超合肥”，“构建工业大走廊，营造外贸大都市”，组建“十大农业舰队，五大农业工程”，“纵横于京九陇海之上、崛起于华东中原之间的国际大都市”。他觉得阜阳的飞机场太小太土，只能起降专线小飞机，必须建成一个能够开通国际航班的大机场。他强令摊派阜阳的工人、教师、农民每人数百元的机场建设费，耗资3.2亿元，终于修建成一个养野鸡、养野鸭、养野鸟的大机场，每年客流量不过600人次，哪里会有国际航班飞来阜阳？

王怀忠老家亳州，多产黄牛，1995年他突发创意，发誓把家乡“塑造成闻名全国的黄牛金三角”，正式提出要农民们“赶着黄牛奔小康”，口号大养不出黄牛，实际存栏量也不过几十万头。1998年夏天，王怀忠把市辖蒙城县、涡阳县和利辛县的主要领导，特意招到自己家里开会，安排“全国黄牛工作会议”，把参观养牛的地点设在这三县交界处的公路边上，要求七天之内在路边搭起15公里长牛棚，附近乡镇每户最少要拉一头牛拴在牛棚里供来宾参观，没牛农户要去租去借，县里给报销。结果专门出租黄牛的老板大发横财。

王怀忠考察东南亚回来，大力提出修建龙潭虎穴，要建成“世界上最大的动物园”，养老虎养鳄鱼，折腾三年之后，终于建成只有两头小老虎的动物园。

王怀忠任阜阳市委书记时，喜欢拿自己跟曹操比，自称“泽中蛟龙”，“终入大海作波涛”。其实曹操远没有他威风，人们说只要王坏种吼一吼，阜阳1300万人也要抖三抖。1998年年末，王怀忠可能收的钱太多了，找来组织部长，一下子给他75名干部的任命意见，让他作为组织部的意见向书记办公会汇报，名单里还有好多不称职的人。组织部长哪里敢说不？人们说“王怀忠想用谁就用谁”，“阜阳只有阜阳王，没有共产党”。

1998年中秋节前一天，王怀忠对保姆说：“明天过节，很多人来看我，这是做下级的心意，不好拒绝。但人太多，有些事情我不好说，所以不管是哪个来，你都跟他说，每个人谈工作不能超过5分钟。”中秋节上午开始，陆续有人带着礼物来王家，晚上排起大队。保姆按王怀忠指示，逐个告诉来客：“书记很忙，请你们说话不要超过5分钟。”那些人非常自觉，有人进来甚至什么也不说，放下大信封或纸包、丢下名片就走。结果呢，最后一名客人离开是在深夜12点多钟。

吻别小孙子的照片

王怀忠利用职务便利，为有关个人和单位谋取利益，16次非法收受他人人民币236万元、澳币1万元（折合人民币6.1万元）;四次索取他人人民币275万元，共计折合人民币517.1万元。法院认为，王怀忠受贿犯罪数额特别巨大，犯罪情节及危害后果特别严重，而且在确凿的证据面前，百般狡辩，拒不认罪，态度极为恶劣，应依法严惩，故判处王怀忠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据知情人讲，最初京九铁路的设计不经过阜阳，王怀忠直接找到铁道部，表示如果京九铁路经过阜阳，所有占地阜阳人民不但无偿出让，还会为筑路大军无偿清理好占用的土地，保证按时按期保质保量完成任务。正是由于王怀忠的争取，阜阳才成为了京九线上的必经城市。

一个从生产队记工员起家成长为副省长的人，一定有他许多的长处和能力。也正是因为他高估自己的能量，害死了自己。他在确凿的证据面前，还不肯认罪，他说，我管过政法，我知道，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所以他顽抗到底，结果又一次失算——无奈管过政法，根本不懂法。

王怀忠崇拜曹操，理想是做现代的曹操，其实，他也是误解了曹操，是他根据自己的需要在心目里捏造了一个曹操。曹操一向讲究审时度势，并不仅仅是刚愎自用。怕是王怀忠对曹操的理解，也只能是田间地头传说里和京剧舞台上的角色，文化水平限定他哪里读得了曹丞相的历史？那个年月的他，也就更不懂得以德治国和依法治国要结合起来，做官先做人，做人先修身，这就难怪他步步走上不归路。

临刑前，他一吻再吻孙儿的小照片，然后高声嘱咐儿子儿媳，不要告诉孙子，就说我出国了。不知他夜里想过了多少无眠，想过了多少无奈，才想出了这样对孙儿的开脱。听到这样的生分离死诀别，在场的人无不感到沉重。

编辑：郑宾 39375816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