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道

2015-01-28 19:42蔡义怀
美文 2014年23期
关键词:治学学术老师

蔡义怀

暨南大学文学博士,香港作家联会副会长、《香港作家》总编辑。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并从事文学评论、编辑等工作,结集出版的著作有︰小说集《前尘风月》《情网》等。

古之学者必有师。这是一句言浅意深的话,我想韩文公当年说这句话的时候,大概想不到一千多年后还有人对此言深有共鸣。

这些年回首从前,特别是自己的治学之路,最大的感慨莫过于从师问学的经历。说起来,我能够从一个创作人到一个学术人,能够在文学研究与批评方面有所发挥,正是有了老师多年的悉心教导和指引。所以,如果要问起我的文学恩师,我首先会肯定地回答︰饶芃子教授。

我们中国人治学素来讲究一个师承,也就是说要追寻一个学术的继承与发扬。像许多经历过十年浩劫的同代人一样,我是属于“少无师承”之辈,虽然已早早走上文学创作之路,在学术上却始终走的是野路子,多少有点儿“野狐禅”的味道,缺乏严谨的学术训练。有幸的是,因缘际会,我在90年代得以投于饶师门下,由硕士到博士,攻读文艺学,完成系统的学术洗礼。

师从饶师七年间,得到的教益难以一一细说。从博士毕业至今,十年过去了,却感觉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学术的家,跟老师在一起时的种种情景,会不时浮现面前,而且有不少的感慨。说来,最能说明这种教益的,大抵可归结为两个字:师道。

饶师是名满海内外的岭南名师,从教数十年,在文学艺,特别是比较诗学、海外华文文学等方面建树卓著,桃李满门。老师的学术成就和贡献,可以言说的话题很多,但我想从一些细微的小事来说说饶师的授业解惑之道,具体而言那就是严谨扎实,坚守正道。如今,我在从事文学创作与评论之余,也在大专院校兼任教职,同时指导一批批的学生写论文,不经意间会将老师当年对我的要求,套用在自己的教学中,以及对学生的要求中,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老师的影响是多么的深远。也正是这样,愈发感慨老师从严从实、因材施教的精神,是多么的弥足珍贵。

至今,我仍感念着老师要我研读《红楼梦》的旧事。那是我入学的第一个学期,老师要我细读红楼,要知道在那之前,我已经读过三次这部经典,重读一次红楼似乎有点儿费解,但事实证明这是必要的。说到我对红楼的深刻认识,以及对明清小说理论的理解,正是在这次修习中得来的。我至今记得老师上课的种种情景。老师上课条理清晰、话语生动,总是牢牢地吸引着学生的注意力。说到这里,我仿佛又听到老师上课的声音,她用带着潮汕口音的普通话讲述着林妹妺的样貌:“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老师一边诵诗,一边会用手比画着,好像林妹妹就在我们身边。而老师形容起王熙凤出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情景,也是声情并茂:“只见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袖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色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缂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这段文字许多人读起来是佶屈聱牙的,但老师读起来却朗朗上口,抑扬顿挫,悦耳动听。这个记忆总是那样的鲜活,好像是刚刚听完的一堂课。

跟老师研习红学,得益当然不只是记住上课的情形。饶师在红学上有深厚造诣,可以说是没有红学家之名的红学家。老师对红学的历史、渊源,各家各派的理路和观点都了然于胸,几乎将百年红学的历史和论争都给我讲述了一遍。我循着老师的指引,细读了作品,研读了王国维、俞平伯、周汝昌、李辰冬、赵岗等的论著,又对脂砚斋的评点作过系统的梳理,写了好几篇论文,几乎一头栽进“红学”。其实,老师的用意是要我多读原典,实实在在地掌握文本,形成良好的学术习惯。老师一向要求我:从文本出发,不要发表空洞的议论,理论要有文本的支持,要经得起验证;做学问既要有创见又要小心求证,来不得半点浮夸。老师的这番告诫,一直深印在我的脑海里,已经成为我的治学信条。

饶师治学的“严”与“谨”,育人的“精”与“实”,还表现在许多方面,尤其是师道的传承方面。饶师早年曾师从著名的古典文学史家王起﹙王季思﹚教授,和著名的文艺理论家萧殷教授,常常会讲起跟老师在一起,耳濡目染的治学方法与经历,如王起老师带她去观摩传统戏曲的往事。饶师注重对传统与经典的学习,一再强调要学习原典,而且用心良苦。记得我在修读西方文论史时,饶师特别推介缪朗山的著作给我。对于新一代的学人来说,这可能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在上一代的学人眼中那却是响当当的人物,缪先生是个外语奇才,精通多门外语,身兼翻译家和西方文艺理论研究学者多重身份,他的著作《西方文艺理论史纲》《缪灵珠美学译文集》等,都是相当出色的论著。台湾学者齐邦媛教授在一篇忆述武汉大学的文章中,曾描述过缪氏在抗战时期的风釆与学术风范,所以我对这位大家也一直心怀敬仰。缪氏素以治学严谨,注重钻研原典,惯于独立思考而享誉学界,他的著述所引文献资料大都是自己根据外文原本翻译过来,不少版本至今仍是唯一的汉译本。当时,市面上很难找到缪先生的著作,饶师就拿出自己的藏本借给我细读。那一段日子,我精研了若干中西名家的理论原典,如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莱辛的《拉奥孔》、尼釆的《悲剧的诞生》、韦勒克的《文学理论》、厄尔·迈纳的《比较诗学》、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宗白华的《美学散步》等,为后来的学术研究奠定了一定的理论基础。我想,如果没有沉下来系统研读中西方的文论经典,打下坚实基础,我的学术之路一定走不远;而后来我之所以能够在文学评论与研究中,发出一己的声音,与这些研读也是分不开的。多年的治学给我带来的并非只是一纸文凭、一个学位,那是非常次要的东西,在我看来,跟随饶师经年,最大的收获是掌握了一种求知之道,延续了一种精神,为自己的生命注入了一种能量、一股充沛之气。

饶师让我懂得了治学之道,也懂得了传授之道。我想这也是当年韩愈所说“道之所存,师之所存”的道理所在吧!老师是一位严师,但也是一位慈母,她对学生的关心和照顾,也体现了为师的风范。

老师的家就是学生的家,平时总是有一个又一个的学生造访,自出自入。在我心中,暨南大学苏州苑21栋二楼的那个普通宅第,已经成了我的知识之家。我相信,在许许多多饶门弟子心目中也是一样的。

我平时随老师修习经典,都是在那间雅致的客厅中。每一次,我按响楼下的门铃,走进楼道,就会听到开门的声音,而且总是未见人先闻声,听到老师亲切的招呼。我进屋后,老师例必叫小保姆阿芬为我端上一杯香醇的茶。那一份温润、那一缕茶香,是我至今无法忘怀的。老师给我上课时,几案上会备上一叠白纸,一边讲解,一边会在纸上写字、画图。如讲到古希腊悲剧,说到圆舞合唱形式时,她会在纸上画下当年的舞台形制,合唱队站的位置;讲到中国传统绘画的技法,说到“烘云托月”,她又会在纸上示范烘云托月的方法……老师就在这个客厅中传播知识的种子,娓娓道来,绵延不息。那情那景既有家的温馨,又有杏园讲道之风韵,让人舒心畅快。

老师身为博导、著名学者,却从不摆架子,相反谦和温煦,对后学也相当细心,是学生的贴心人。我想,老师出身诗书之家、名门望族,自小受到传统礼仪的熏陶,自有一种风雅之气,那是一种涵养,发乎性情,非学习模仿可得。

当年,老师身兼广东省人大常委,有一次省人大常委会开会,恰逢我到老师家上课的时间。省人大派车来接她去参加会议,老师却坚持要等我到达后,向我说明情况,才坐上车赶赴会议。从这样一件平常的事情,也可以看出老师对学生的重视。

老师还是一个恋旧的人,常会叨念着师友与学生。在港澳地区有许多不同时期的暨大学生,以香港文学界来说,诗人秦岭雪、小说家白洛等都是饶师当年的学生。老师不只一次向我打听白洛先生的近况,从言谈间,我才知道白洛在暨大读书的时候,就经常在老师家出入,到老师家蹭饭,跟老师有深厚的情谊。白洛在七八十年代的香港文坛,是一位活跃的创作人,与老师时有联系和交往,后来移民欧洲,跟老师的联系也就中断了。但老师常常念着他,所以托我打听一下他的近况。我不认识白洛本人,于是向朋友打听,得知他又回到了香港,并得到他的电话。我致电白洛,告诉他老师的近况,并转达了老师对他的问候。后来白洛有没有联络老师,则不得而知。重提这件事,只是想说,老师并没有忘记她的学生,纵使桃李遍及海内外,数不胜数,她的心中一直有学生,而且像慈母记挂儿女一样惦记着他们。

在今天这个功利的时代,在我们慨叹道德沦丧、人心不古之时,我深深地为我们有这样的老师而感到幸运与骄傲。我庆幸自己遇到了良师,更为我们的学校、我们的杏坛、我们的社会、我们的时代,还有这样的老师而感到欣慰与感慨。

自古学者必有师。我的老师就是饶芃子教授,我庆幸,我感恩,她传给我的不仅是学问,还有治学之道、为师之道。韩愈这句话里的“师”是当名词用,即老师的意思,但在这里,我却想改变一下这个字的词性,当动词用,取“效法”之意。离开学校这么多年来,我独自在文学的领域继续求索,但却感觉到从来没有离开过老师,好像每一份作业都是“功课”,都要交给老师一样,不敢懈怠、不敢马虎,因为我知道我在做,老师在看,天也在看。老师传给我的,除了实实在在的学问之外,还有一份无形的馈赠,那就是:师道。这已成了我安身立命的一个法则。试想,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一份真传更有价值呢?

老师,您永远是我的好老师!我虽然没能常回家看看,但心底里却常怀感念之心,并一直以您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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