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声音谁在叙事

2015-01-28 19:42费振钟
美文 2014年23期
关键词:卡伦医案医师

费振钟

作家、历史文化学者。1958年出生,江苏兴化人。现供职于江苏省作家协会。主要著作有《江南士风与江苏文学》《悬壶外谈》等。

前些日子,看到一篇谈医学人文叙事的文章。该文作者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长老会医院内科医师、学者丽塔·卡伦2001年提出“建立叙事医学”。作者自然认同卡伦的观点,例如医生要具备人文知识,最好有高度文学素养,庶几可以与病人之间建立一种人文联系,克服现在医患关系的冷漠等弊端。作者的意思当然没错,但若说卡伦的观点有多新颖,于当今医学除弊有多大作用,尚有进一步讨论的必要。

自18世纪,西方临床医学的诞生,迅速改变了传统的目视方法,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无论医学院和医院,“化学实验,尸体解剖,外科手术,仪器操作”等科学视觉化,决定了对疾病的看法与解读。换言之,关于疾病的叙事主体,已由病人与医师让位给了一种技术语言,这种临床目光,声称可以揭示和还原疾病之源和它的本质,从而取代以前由病人和医师共同构成的疾病感知场域。在现代临床医学清晰的技术表达下,医师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倾听和感知,病人的声音消失了,聆听的耳朵关闭了,疾病的叙述成为直截了当的数据与器官、病灶的提示,被归纳出来的干枯的病因与病况,以其不容置喙的所谓“真实”图景,破除了从前疾病叙事“无休无止的随机应变”,终于它以优胜者的傲慢姿态占领了医学高地。由此往后,那些曾经引人入胜、富有语言魅力的医学叙事,逐渐沉默,以至消失不闻。

我不太了解今天西方医院的普遍情况,不过,卡伦十多年前倡议重建医学的人文叙事,显然不仅出于对医学的现实观察,更多出自西方临床医学历史的认识。因此,无论怎样基于一个文学学者的个人观点,卡伦的想法和动议,至少反映了西方医学界对于医学技术话语的历史反思,以及对于传统医学叙事的回归意识。但卡伦重建医学人文叙事的资源,来自何处,这一点还不够明朗。在卡伦那里,希望通过文学对医学的介入,唤醒医学的社会和人类关怀,让医学重现它在历史场景下的人道光亮,这样一种思路,与西方的人文主义传统有关,但在西方医学传统中,是否具有历史合理性,则颇有存疑之处。因为,仅靠文学想象不够,还须具备实践的基础。

这就要说中国医学传统资源了。17世纪中期开始流行的中医医案,不仅是中国医学丰富的医疗记录,成为中医“治愈之术”的阅读范本,而且展示了中国医学叙事生动的人文图画。当日,对于医案的评价,已不限于医技高下,在很多阅读者那里,如何叙述成为用来衡量医师学识与才华的主要依据。叶天士为18世纪初期最负盛名的医师,但他的医案由于文辞粗疏而颇受轻视,与他同时代的医师薛雪,则由于文笔优雅,文学性强,得到更多读者以及医学专业人士推崇。更早些的医师喻嘉言,甚至将他的医案命名为“寓意草”,以期获得士人们的广泛青睐。

阅读对医学文学性叙事的重视,并非一时偏爱,中国医学从一开始就被置于强烈的人文语境中,医学从它发生的那天起,就与文学重合,共同解读身体,这一点我在《无痛之悲》及前面几篇文章中多有提及。这里需要强调,中国医学叙事其人文性的发生与传流,实际上是由中国医学特质决定的。中国医学的认知,从《内经》时期,即在“自然哲学”的指导下展开,本着自然观念,中国医学对身体与疾病始终进行哲学式的观察与感知,由此而形成完全自足的医学知识体系。这一知识体系,具有鲜明的人类文化学特点,换言之,中国医学知识本身即是一种人类文化学知识,它来自人类身体与生活符号的解读,而非技术的言说,它从这些符号中,析出人的身体与疾病的关联意义,而非对疾病孤立的看法。因此,中国医学不仅具有哲学特征,还具有想象和审美意味。也因此,医学的文学叙事,只是想象与审美的突出形式。一种“情意性”的自然主义建构,使中国医学叙事,与西方医学的实证科学及其叙事,殊为两途,无从通约。理解中国医学叙事的根本,不仅可以理解医案中文学性叙事的必然性,而且还可理解这些文学性叙事,对于中国医学的学习与传承,不仅可以理解书写这些医案的医师,为何坚持他们的叙事风格,而且还可以理解中国医学何以满足于这一叙事,坚守着医学的保守之道,将医学场域永久地设定在科学哲学领地。

在此领地,作为疾病治疗的医案书写,依据中医经典性的“望、闻、问、切”,从感知与聆听中,书写者以自然的目视态度和方式,建立起医学的个体叙事。这些叙事,从社会、环境、生活以及情感心志,全方位体现对病者的身体关怀,我们看到的不是疾病,而是一个个具象的身体所遭遇的变异与失常,看到的是生命的不幸与痛苦,以及医学的努力与无奈。17世纪中期,当医案为医学的自觉书写,谨遵医道的医师,尽管经常抱怨医学的堕落,然而他们仍能见信起义,以“生人”之坚定理想,融通于全部医学活动中,显现他们对于身体的关切与尊重。于是,在他们的医学叙事中,疾病主体亦即病人的声音,被突出和放大,并置于叙述中心。这声音既包括病人感受的自我诉说和描述,也包括病人身体本身的语言,诸如动作,颜色,举止,行为,神情,态度;既是直接的对话,也是观察与辨识;既是外在话语,也是经由精细感知而获得的身体内应性话语——通过最古老的“切脉”方式感触身体内部语言。总之,这些来自主体的声音,不仅确定了叙事风格,而且确定了叙事向度和价值:医学在此意义上不只辨认疾病,最重要的是确认了疾病的空间与历史,并将其归结为人的生存。于此,在太医院医师薛已的女科医案里,我们可以悉听上层贵族妇女忿怒的呼吁,在无锡女医谈允贤的《女科弁言》里,可以深闻长期在不平等家庭生活中的市井女性压抑的叹息,也可在《洄溪医案》中,经由徐大椿睿智的目光和灵敏的手指,洞知生命活动的迹象或生命隐蔽的危机;还可以从吴有性、叶天士、缪宜亭、薛生白、沈鲁珍们的叙述中,明察太湖一带父老乡亲们,遭遇瘟疫时的惶惑恐惧(吴有性),暑湿中劳作的阻塞损伤(叶天士),日常饮食起居下的饥饱不时或醇酒厚味(缪宜亭、沈鲁珍),养尊处优间的心情紊乱、“侘傺无聊”,以及奔走宦途时的身心劳碌、风寒不节(薛生白),等等生态情状。上述诸人医案外,这里我还要特别推荐余听鸿的医案《诊余集》。

余听鸿的医学书写,已进入19世纪末20世纪初。此刻西洋医学东渐,中国本土医学已呈式微之势,但余听鸿似乎未受影响。这并非因他活动的江南小城偏于保守,而是余氏本人对于中国医学古典理想坚定不移。与当时大多医师不同,余听鸿出身寒微,他在成名后,对底层社会人群尤多关心。这一人群中,有面店小伙计,卖茶的女人,染坊管账,做豆腐的小生意人,裁缝,以及失业的穷汉,捡破烂的贫妇,受欺负的寡妇,等等,在余听鸿深切的目视下,仁慈之光穿过疾病制造的种种迷障,透入所有这些病人的生活与身体,这时候医学不仅仅是对疾病的窥探,而是对身体的倾听、回应、抚慰甚至是激励与启示,而病人则用自己的声音,显示他们在医学叙事主题上的主动合作。兹举证一案,略云:“长亭岸有孩六岁,正吃饭,被母打一下,大哭,饭正满口,有饭粒呛入肺窍中,后即咳嗽,无寒热,饮食二便正常。就余诊,服肃肺清散之品,——罔效。细询其病之始末,其母曰,吃大哭,呛咳而起,咳嗽月余,见血后口中臭秽。余细视血中有白点微黄,脓也。余思食物呛入肺管,壅塞为痈,将灯心刺鼻孔,使其喷嚏。(又)吹以皂角末,后得嚏,痰血稍多。再将旱烟喷之,使其咳更甚,咳甚大哭作呕,呕血块两枚,如蚕豆大,兼脓痰。余将血块拈起剔开,中有白色朽腐如饭米形。服以苇茎汤——而愈。故人饮食之间,不可多言笑。倘有物呛入肺管成痈,医不能知,自亦不知,酿成大患,可不慎欤?此孩幸是藜藿农家,听医所为,若绅宦之家,娇养柔嫩,即医肯尽心施治,病家未必信;即病家信,医家亦未必肯独任其劳。——”

中国古典医学,以“仁术”为其人文标准。此“仁”之于医学人文叙事的表达和应用,读余听鸿医案,应能好好体会,切实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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