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梿枷

2015-01-28 19:42祁玉江
美文 2014年23期
关键词:上山性格母亲

祁玉江

陕西子长人,中国作协会员,中共党员。先后在《延安文学》《陕西日报》等刊物上发表诸多作品,着有《山路弯弯》《心路历程》《山外世界》等6本散文集。

搂棉蓬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陕北历史上最为困难的时期之一。那时候,实行的是大集体,“农业学大寨”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农民群众白天大干、晚上夜战,农活十分繁重。然而就这样生产依然上不去,群众的生活极度困难。村里不少人家因忍受不了这种苦焦的生活,便拖儿带女,沿门乞讨,远走他乡了;留下的便勒紧裤带,靠野菜、树叶和谷糠充饥。

我家更为困难。我们兄弟姊妹七人年龄较小,难以承受重体力劳动,一家九口人的生活全靠身有残疾的父亲和多病的母亲支撑。因为没有强壮劳力,年年都分不到多少口粮。为了维持简单的生计,每逢夏天,母亲就将一天三顿饭改为两顿饭,晚上往往不做饭。可我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到晚上就饿得发慌,实在忍不住了,母亲就让我们吃一些桃杏、瓜果充饥。春夏季节,我们常常按照母亲的吩咐,提上筐子上山挖野菜、采树叶。那时,人们的生活普遍困苦,挖野菜、采树叶的人很多,所到之处,几乎能吃的野菜、树叶都被采摘光了。就在人们绝望的时候,有一种野草映入人们的眼帘,给苦难的穷人带来了新的希望。我至今不知道这种野草的学名,农人们习惯地称它为棉蓬。这种草生长在路旁、沟畔和荒山中。春夏遇上好雨水,长得蓬蓬松松,绿茸茸的,很是茂盛,是牛羊的好饲料。秋天成熟后,枝叶变红,放眼望去,红彤彤一片,煞是好看。它的籽粒呈黑灰色,与芝麻一般大,可以食用。还等不到棉蓬完全成熟,人们就发疯般地开始搂了,很快村子附近的棉蓬就被搂光了。再要搂,需要到十几里甚至几十里外的地方去寻找。

我记得,那个年月,我和母亲常常天不亮就出发了,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搂棉蓬。时运好时,还可以搂些;运气不佳,就会徒劳无功,空手而归。有一次,我和母亲翻了好几座山,跑了大半天,竟未见到一株棉蓬。我们失望了,正当准备返回时,猛然发现对面山梁上显露出了一片淡淡的红色。定睛细看,啊,是棉蓬!我们母子欣喜若狂地跑了过去,不顾一切地搂起来,不一会儿便搂了一大堆。当我和母亲背着整整两背棉蓬兴高采烈地回到家中,夜幕已经降临了。

棉蓬要食用,需经过好几道工序。首先,将搂回的棉蓬摊在院子里,晾晒风干,用梿枷反复敲打;然后将打下的籽粒除掉杂质,拿到河湾里一遍遍地淘洗。棉蓬籽经过长时间的浸泡,苦味会减少许多;最后将洗好的籽粒晾干,加上少许谷子、糜子或豆类,用石磨磨成细粉,蒸成窝窝头食用。尽管蒸出的窝窝头又黑又苦,但它能实实在在地填充肚子,可解“燃眉”之急。

如今,我们的生活好了,再也不用吞糠咽菜,更不用上山去搂棉蓬了。可当我每次下乡途中看到山野里那一片片淡红色的蓬蓬松松的棉蓬时,一种熟悉、亲切而沉重的感觉,便会油然而生。这促使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了那个非常的年代,那种苦难的生活,从而更加激励我艰苦奋斗,顽强拼搏,奋发向上,努力地工作!

两梿枷

小的时候大人很少打骂 我,可没想到长大后竟然被我那外柔内刚、一辈子与人为善的父亲打了两梿枷。那两梿枷打得很狠很重,至今都记忆犹新,刻骨难忘。那年我17岁,正在读高中。

父亲为什么要打我呢?而且“下手”为何那般狠、那般重?这还得从我父亲的经历和性格说起。

父亲出生在陕北怀远(横山)县一个穷苦的农民家庭里,自幼未踏进过学校的门,甚至连私塾都没上过。从十一二岁开始便揽了长工,寄人篱下,给有钱人家砍柴、放羊、种地、驮水……饱尝人间疾苦,历经了酸甜苦辣。在我小的时候,父亲时不时地给我讲起那些他亲身经历的往事。他说,每天鸡一叫,掌柜就要叫他起床、喂牲口、扫院、驮水;吃饭从来享受不到上炕的礼遇,站在或蹲在门圪崂里,随便吃上几碗,只要填饱肚子就行;寒冬腊月,天气异常寒冷,大清早就要赶着毛驴从沟底驮四五趟水,由于人小,很难往毛驴背上的水桶灌水,鞋袜和裤管常常被浇得湿透,顷刻便会与身体冻结在一块,麻木得不会走路,也分不清哪是鞋、哪是脚了;冬天,掌柜及其家人,暖窑热炕,有吃有喝,不是睡觉,就是玩牌,而他却穿着单薄的衣衫赶着羊群去山里放羊,刺骨的寒风抽打在他的脸上,犹如刀割一般,浑身上下不停地打战,只好蜷缩在背风向阳的山坳中,苟且偷生;一年四季,中午很少休息,终日面对黄土背朝天不停地劳作,犁地、拿粪、锄草、收割、碾打……似乎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受不完的罪。就这还讨不来主人的欢喜,稍不随意就招来训斥,甚至还会遭到一阵打骂。可他一点也不敢辩解,不敢反抗。因为那样会“罪上加罪”,会招来更大的横祸,甚至会驱赶出门。因此,只好忍气吞声,听之任之。也许因为这些缘故,造就了父亲的性格和一辈子为人处事的品格。他虽然性格倔强,一生却与人为善,中庸平和,涵养性、忍耐性极强,从不与人发生争执。即使别人做事过分或出格,他也绝不会与其发生正面冲突,争得面红耳赤。把一腔怨恨和怒气牢牢地压在心底。尽管后来一气之下投奔红军,东征西战,出生入死,终致身残,但他的性格、他的为人却丝毫没有改变。

记得那年深秋的一个周末下午,我从30多华里外的学校返回家中,途经脑畔山一块队里的黑豆地时,忽然发现村里一高姓人家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正偷拔黑豆。集体的财产岂容个人侵害?一向性格刚烈、打抱不平的我哪能袖手旁观,熟视无睹?情急之下,我迅速跑了过去,狠狠地训斥了小女孩一顿。面对突如其来的我,那孩子惊恐得目瞪口呆,早就乱了方寸,顾不得争辩,更顾不得拿走即将到手的“战利品”,撒腿就跑,一直跑回家中。

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小偷小摸的孩子,回到家中后,恶人先告状,且对她的所作所为矢口否认,只字不提,反倒污蔑我平白无故地打骂了她。她的母亲听了孩子的哭诉后,并没有冷静地加以核实,而是怒火万丈,一气之下,竟跑上高山村头的打谷场,将参与集体打谷的我的父亲辱骂了一顿,说我多么野蛮地打了她家的孩子,又说我的父亲没有素养,对自己的孩子管教不严云云。最后,竟然还扬言,说这件事压根儿就没完,非要有个说法不可,直至讨回公道。与父亲一起打场的有村里的很多人,她家的男人,包括已经成人的两个儿子,也一起向我的父亲发起了进攻。这是事发第二天中午的事。

我父亲压根儿就不知其中的缘由,误认为我真的无事生非打了人家的孩子,顿时火冒三丈,不与人争辩,事实上他也不愿也不敢与人争辩。于是,就站在高山上向住在沟底的我们家,歇斯底里地喊话,大声唤我上高山谷场来。

我知道父亲唤我是什么意思,母亲也猜到了几分。我更懂得父亲确实是暴怒了,要不他不会这样发疯般地嚎叫。此时,我正准备返校。但我还是决定应父亲的召唤上山去一趟。可母亲却说什么也不让我去。我知道母亲的心思,既不想耽误我上学的时辰,又怕倔强的父亲暴打我。可她又怎么能拦住我呢?而我的性格与父亲、兄长甚至整个家族人的性格大相径庭,一向敢作敢为,无所畏惧,更不怕强人强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非要上山去不可,看父亲您能把我怎么样?我就不信你姓高的又耐我几何?

母亲看到拦不住我,又怕我上山后吃亏受气,也在沟底“龙颜大怒”,大发雷霆,骂不绝口,而且也紧随其后,准备上山与父亲、高姓人家评长论短。

我憋着一股劲,气冲冲地冲上山冈的打谷场,只见整个场里气氛森严,父亲黑煞着脸,攥着一副梿枷,气冲冲地快步走在我的面前,不由分说,便朝着我的左肩胛使劲地拍了两梿枷。我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动也没动。我能清晰地听到我的心在怦怦直跳,滚烫的血液在胸膛里涌动,两只眼睛喷射着火焰,愤怒地盯着父亲,仇视着高姓人家,当然包括那个“疯婆”,环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父亲在向我打第三梿枷的时候,忽然看到我的那副面孔,那种举止,他顿时震惊了,也胆怯了,将高高扬起的梿枷停在半空,茫然地不知所措。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不知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那高姓人家的几个人,包括那个泼妇疯婆,也停止了谩骂、撒野,静待着下一幕。父亲终于狼狈地收回了梿枷,掉转头,口里自言自语地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高姓人家说:“欺负人再怎样?”便回到原来的位置,埋着头,继续着他的活计。

沉默了一阵后,我破口大骂,不仅说明了事情的原委和经过,而且朝他家不分青红皂白、百般诋毁、狡辩且比我大好几岁的又高又壮的二儿子,狠狠地在其脸上掴了一巴掌。接下来,我的母亲开始发泄、数落了,不仅数落了我的父亲,也数落了高姓人家。顿时,全场鸦雀无声,一言不发;那高姓人家呢?个个沮丧着脸,“只有招架,没有还手”。

也许是个巧合,靠闹派起家、年轻气盛的大队支书,正好路过谷场。看到眼前这一幕,不分黑白,不问缘由,竟然也教训起我来了。不料,我开口就骂,揭穿和批驳了他贪赃枉法、不明事理、黑白不分、狗官赃官的所作所为。平时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村支书涨红着脸,无言以对。最后,只好悻悻地溜走了。

这天下午,我没有返校,自始至终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可母亲却大哭一场。晚上,父亲从打谷场回来,没有说话,没有吃饭,倒头便早早地睡了。我也没有说话,母亲也没有说话,一家人都没有说话……

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从此之后,父亲再没有打过我、骂过我,也没有对我高声说过话。父亲是81岁离开我们的,是患脑溢血走的,走得很匆忙,也很坦然。走的时候,一家人,尤其是膝下七个儿女中,只有我不在身旁。那时,我正在远方的一座城市里忙碌地工作着。待我得到消息匆匆赶回乡下老家后,父亲已经躺在冰冷的棺椁里了。

望着直挺挺躺在棺椁里双眼紧闭、两颊清瘦、平静安详的父亲,我泪如泉涌,泣不成声。父亲,您为何走得如此匆忙?为何事先不给我一点征兆呢?难道您仍记恨着我吗?

我忽然想起,在我长大成家,尤其是我参加工作、逐步走上领导岗位后,父亲对我却越来越好了,每次见到我都是笑眯眯的。我每每回到乡下老家,他总是爱与我拉话,几乎与我形影不离,我走到哪里,他跟在哪里,似乎在一起永远待不够,彼此有讲不完的话题。有好几次,在我在场的时候,父亲当着别人或家人的面说,他一生只打过我一次,而且是两梿枷,除此之外,再没有打骂过我。可是,没想到我变化很大,进步很快,真正是为祖宗、为家人争了光,争了气!

我明白,父亲对他当年打我的那两梿枷早已后悔了。我看得出他内心也十分纠结,只是放不下做父亲的尊严和面子。他之所以当着我和别人、家人的面,几次提及早已尘封的往事,我理解,这是他一方面对我的鼓励和鞭策,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表达他的愧疚,以慰藉我的心!

啊,父亲,我多么希望您能够再打上我两梿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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