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在拓家河大坝上

2015-01-28 19:42桂千富
美文 2014年23期
关键词:大坝

桂千富

1965年生。发表有《人在仕途》《丢失的安全套》等小说、散文、杂文多篇,出版有小说集《糖果》,散文集《你的孩子可以上清华》。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因为和生产队长吵架被派往拓家河大坝工地办学习班。后来姐姐也去了,村里不少人都去了。耳闻的是挖土、推车、打夯、筑坝劳动中发生的各种各样故事……那时还不知道人工打坝的辛苦,只知那里人多,白天黑夜一样,整天热热闹闹搞会战,令人向往。因为父亲看的书多,会说《西游记》《水浒传》《薛仁贵征东》等等古经,连营长、连长也听得一愣一愣的,叫父亲去伙房,竟偶然还吃到白杠子馍,让人羡慕得不得了。

参加工作以后,几次乘车去拓家河大坝,眼里映的是一汪藏在群山间的浩然绿水,微风下波光粼粼,星光灿烂,好像《哈利·波特》里渐渐变大的光芒四射的宝石。在一个恰好的位置,大坝几乎完全现身,眼睛显小,难以收藏如此华丽明亮的美景,亿万条星光扑眼而来,瞬间有疲劳和不知所措的感觉。往坝下看去,足有百余米深,从底下一层层夯上来,留下密密的隐约土台痕迹,宛若老树模糊的年轮,时间里的蒿草一年一年旺盛,标志人工的切割和台砌慢慢消失,历史的沧桑感幻化成一页古老的封面正在装帧。坝腰间留恋着一团团的洁白雾气,缓慢而优雅地移动,腾挪出不规则的深幽雾洞,绿色和潺潺的水声袅袅爬升,时隐时现。拓家河不大,实在对不起大气的“河”字,委婉得和小溪为伍。也许是缺水的洛川人渴望河流的大气磅礴,常常把群山间蹦跳吟唱的溪流唤作河流,正像北京人把一个不大的人工湖叫后海一样。拓家河不大也不长,就发源在县境内一个姓拓的小村旁。拓姓不是洛川的原姓,和洛川的许多姓氏一样,随着部落的迁徙或有意无意的战争轶落在这里。这个史上赫赫有名的族氏后裔如何陨落在这里,已经是一个裹着厚厚尘埃的谜团,看起来庞大的彗星都会被拆解成华丽的流星雨消失,何况民族和部落。伟大的唐朝曾经被誉为不落的红日和不沉的巨轮最后都灰飞烟灭,也并没有上演彗星华丽的最后晚餐,穷究如此幽远和沉重的历史命题实在超出本人的能力。我始终觉得孔子、孟子和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柏拉图们的睿智思想和犀利的眼光是上帝赋予的,他们或许就是中国人所说的星宿下凡,一点一点揭开上帝自己编织的宇宙美梦,俯瞰人类如何忘情地惊异与高兴。因此,不要探究拓氏喜怒哀乐,把眼光投向从这个姓氏脚下逶迤而来的拓家河大坝。大坝把周围山中渗出的泉水汇聚在一起,斗转星移,点滴不拉,居然就有2000万方之巨,居然就有湖海的气质。而且还是在水十分贫乏的黄土高原。于是我明白了溪流是江河的枝叶,大坝也是湖海的碎片。这样的人工工程浩若繁星,散落在祖国的河山,如同一个不散的飓风凝聚着精神与物质的神话,长久地鼓舞着人们的生活。大坝今天看来绝对是奇迹,甚至难以完成,若非经历的人仍然健在,也让人像研究兵马俑、长城和金字塔一样一头雾水,众说纷纭。一时又让人想起那个时代最为流行的一句撼山话“人定胜天”。

洛川县并不大,1800多平方公里,养育20万人。打坝的时候,洛川也不过几万人,可以说没有到大坝上劳动的人不多。这几万人被一个遥远的梦想拖拽着拼命飞奔,以近乎残酷的战斗和压箱底的毅力筑起了入云的大坝。凡上年纪的人,只要提起拓家河大坝,就会打开合上已久的话匣子滔滔不绝,满面红光,唾星乱飞。谁是营长,谁是连长,谁又是文书;谁劳动好、表现好,披过红戴过花;谁偷懒耍奸,干违法乱纪的事,还让逮了,在坝上批斗;谁可怜的放了一辈子炮,就差那一炮,炸得连全尸都没有了;谁因此大开天眼,运气亨通,干成了大事……高兴的时候还会扯开被时光磨砺得粗糙沙哑的大嗓吼几声打夯的号子,捋起胳膊炫耀手上的疤痕,吟几句直白无韵的顺口溜……有东西在眼里闪烁游动,滚下来砸在地上有坑的感觉。拓家河大坝如同一本纪实小说,许多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热泪盈眶地反复阅读,不免唏嘘感叹人世的沧桑。

时间似乎能抚平一切。今天,当人们去拓家河大坝,再也看不到当年动土的山头,碗粗的松树密密麻麻地占满了每一个山头和沟壑;山桃树、连翘、羊肚稍子、余稍灌木把仅剩的空间网络得严严实实。每到春天来临,粉红色的山桃花刚谢,金黄的连翘花和洋红的羊肚花像一堆一簇的火在山间燃烧。水与山接触的弯弯曲曲的岸边,有一绺沾湿裸露的黄土带,这是雨季与旱季水位浮动变化而留下悠长胶泥土印,好像一条红飘带,绕着这一碧绿水,沿山进沟绕去。人们脱掉鞋,沿裸露带赤脚踏水,一股冰泔彻骨的凉意直冲天灵,凉爽的同时,免不了啮牙咧嘴,突然凉飕飕的风掠过,惊得人直打冷战,怕的感觉油然而生。几声野鸡的尖利鸣叫打破山谷的沉寂,仿佛划开了林堆和山峦,声音在开出的通道里飞速滑去,撞在世界坚硬的末端碎成尘埃。水鸟贴着水面掠过,溅出一绺银白而细碎的水花,水落回去传来冰凌和玻璃摔碎的脆响。捡起砾石,贴水面飞出,一跃一跃地跌宕出一串盛开的水花,宛如开到末日的郁金香转瞬即逝。此时此刻,政界的烦恼,商界的嘈杂,人生的无奈统统被这青山绿水陶洗得无影无踪,人一下子变得单纯、惬意和无欲。正如一位活佛所说,生活常常如此,我们越是焦躁地寻找,越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只有当我们平静下来时,才能听到内心的声音。拓家河大坝就是让我们平静注视自己的镜子。

水上有个动力小船,出点钱,会拉着你飞向水面的深处。这里不及大海的宽广,却也博大得让世代生活在缺水高塬的人们胆怯连连,叫声阵阵,惊得水上林中鸟儿飞出一段距离,又落下来,仿佛与人捉迷藏一样你来我往。水是看不见底的,目光投下去,水面由浅绿到深绿再到质地坚硬的绿石,坝水由动到静,由简单到复杂,幻化成害怕和担忧的巨石压上心头。人显得渺小无助,要是掉下去,和落进大海的结果并无二致。头就有些晕,后悔上这条小船。伴着突突的马达声,调皮的鱼儿偶然跳出水面或隐约掠过,一下子又拽出人们亲近自然的天性。小心把手伸进水,随船前行,犁起一段凸起的微波;突然舀一掌水扔向远方,弹出一束光亮,迭出一片细碎;还不尽兴,就互相扔水弹,炸出湿滑和惊凉,人与小船一会儿就湿漉漉的,摇晃晃要沉翻的感觉,船工厉声干涉。船夫说起了打鱼的故事,坝里的鱼有几百斤重,和牛犊差不多大小,不知带去了多少渔网。这个知道,有一年还在大街上展示拓家河的大鱼,就像煺毛的猪一样白花花一片,引得人们围观、感叹。物是人非,大坝的过往变成稀薄的云烟渐行渐远,被渔夫绘声绘色的描述又带到了眼前,平添了庄重和神秘,大鱼似乎会随时跃出来报仇。陷水深处的无助和对生命的担忧限制了思维和说话的欲望。水面暂时归于平静,船的马达声和水的嬉闹声清脆突兀,思想熄火,如同此刻高空沉睡的大鸟展翅无目的惯性滑翔。到大海有这样的感觉是必然,而在拓家河大坝也有这样的感觉,不由得让人绕过碧水波澜对人们的勇气和毅力陡然而生无限感慨和敬意。到坝的末尾,是一片低矮的芦苇,追溯溪流两边蜿蜒伸向沟掌;芦苇密闭,好像一团硕大的绿豆糕,被风挑逗得忍不住笑在喉咙、羞涩颤巍;一些绿藤顺苇身攀爬,间或开出粉红、白色花朵,攀爬不了的矮植则伸长脖子从芦苇的缝隙里迎阳绽出一朵朵贫瘠但色彩奇异的小花;地衣碧绿,细碎叶茎层层叠叠,踩上去湿润有弹性,更小的花隐约悄开,如同繁星如缀的夏夜星空。这是大坝的源头,沿掌形黄土沟沿漫延,硕大而厚实,无数细碎的泉眼悄然沸腾,汩汩翻涌,汇成几条欢快的溪流蜿蜒而去,宛若风筝的引线牵着宽阔的大坝。巴掌大的东西可以办天大的事,不起眼的小溪可以积聚江河湖海的模样,真的不可以小量细微和不起眼的末节。沟两边的台地上,留下空空的废旧窑洞,人迹模糊,寂寞无边无际。拓家河村的人迁走了,他们又一次踏上辗转的旅程,生活关上了又打开。许多民族都有奇特的基因和咒语,相似的情况在未来和后代不停出现。对于吉普赛人来说,奔走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使命。拓氏不会消失在行走里,最终会陨落在无处不在的汉人里。汉武大帝创造了汉民族,如同水葫芦一样很快同化了民族的多样性。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向这个小村人奉上敬意,他们的远行还给了大坝幽静与洁净,使我们已污染的鼻翼轻易地触碰到泥土的芳香和森林的原馨。有一年去千岛湖,当听到30万淳安人背井离乡逶迤远去,我的泪水狂涌而下。我是一个迁徙者,能够体会到远离故土后的白眼和艰辛。此刻又有想哭的感觉,一次次的生活锤炼和心灵打击,让我的动感很低,泪点无底线,常常为一个画面、一句话热泪盈眶。我仰起脸看前面的山谷,水流冲刷的黄土山崖形成惟妙惟肖的五指掌状,一些鹅黄的土柱依崖挺立,弥漫着恋恋不舍最终在风雨的剥蚀下不得不离去的温馨与伤感。几片窄弯的山地种了玉米和香脂。到秋天时,芦苇和玉米叶子渐渐转黄,香脂漫上深红,而血红的杏叶与枫叶仿佛是贪婪的母亲扔出的无数绣球散落在墨绿的松林里,秋风袭来,树林挨挨挤挤,试图争抢美丽的绣球,漫山遍野响起调皮的哄抢打闹。山水相接,实景绚丽,倒影绰约,看上去是一幅无边无际丰满而殷实的油画。

这么大的水面,垂钓自然是少不了的。每到周末,坝上便停了各色车辆,车因身份而异,但钓鱼的心情似乎都一样。一人一杆,打窝、穿食、扔钩、盯浮……每个人把这闲事都做得那么认真、仔细,间或谁的浮子沉下去了,便有一番不出声的骚动。钓出水面的动静则以鱼的大小而定。小的是一片赞许的目光,中的是一片轻声的惊叹,大的就是一片响亮的掌声。这个时候,每人看上去都是姜太公,不过分苛求,钓的是一份闲情逸致。有的人身边的网兜在水里已经很有些动静了,有的人则钓上来又放下去,有的人拿一本厚书,边看边钓,还有的干脆用一张报纸遮住艳阳、沉沉睡去……我曾经被几个老钓友拉去垂钓。我不喜欢钓鱼,也许没入门就没有体验到其中的乐趣。姜太公钓鱼是等待周文王的到来,辅佐开辟盛世。后人的垂钓虽不乏诗情画意,总脱不了闲情逸致,自然没有太公的远大抱负和所谓的正能量。这并不是贬低垂钓爱好者,如果钻研进去也可以钓出一片崭新的世界。海明威笔下的《老人与海》里的老人与大鱼激战了好长时间,最终得到的是一副鱼的骨架。看似一无所获的垂钓却感动了无数人。他为全世界钓了一条无与伦比的大鱼。人生也是一个过程,可能一无所获,努力了就无怨无悔;相反,则是一生挥之不去的沉重梦魇。所以,垂钓的本身并不在收获的大小,这和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一样的道理。推脱不过一起去了。他们研究位置,搅拌鱼食,拼命扔钓竿,弄得专业正式而且动静很大。我则抱一本书读,将杆放在报纸上。听到报纸响,就收回钓竿,果然有鱼,心里就有神奇的感觉,如此炮制,那一天只有我钓的鱼最多。许多老钓友抹了光头。我们在背风的山坳里,水漫进来平静而温暖,外面哗哗的大浪变成呢喃的微澜,温柔可人。长期涌进的厚厚的黝黑材渣面上飘着光滑赤裸的树干,占据了沟掌,微澜在这里消失了,变成一声不易觉察的叹息飘落在斑驳的树荫里。大坝就像一片巨大的芭蕉叶,许多这样的凹沟成了叶边的锯齿,人们正是从这里走向大坝的内心。

有人说拓家河大坝不是用来游玩的,是用来凭吊的,它是一代人梦想的荣光,也是一代人梦想的坟墓。拨开密林蒿草,掩映在土崖边的密密的小土窑洞,有的已经坍塌,有的虽经数十年仍完好无损。那些人住在这样低矮的土窑里,用孱弱双手与坚强的信念筑起了水侵不透的天堑大坝;远处还有一堆一堆的青冢,这是为大坝尽终人们的坟茔,那里埋葬着曾经鲜活的生命和诗画般的缤纷梦想……年轻人自然不到这些地方来,但那些两鬓斑白的老者往往会扔下钓竿,徒步没在这静林密草中,分开林草,拂去腐叶,独自坐在黄土地上,感觉大坝的脉动,倾听土地的呼吸,生者感应逝者孤独飘荡的魂灵……对于他们来说垂钓更在其次,回忆过去,凭吊战友,追忆思念是他们心灵里沉重且活跃的大鱼。这里的水汩汩地流向城市,流向田野,滋润着干渴的人们与土地。今天喝着甘泉的人啊,千万不要忘了那些曾为清泉付出甚至流血牺牲的人们。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虽然严重了点,但过去无论是高兴还是失意,无论是血泪还是痛苦,都是沉甸甸的历史,值得永远铭记的历史。

五千年文化积淀,让中国更加老成持重,任何风雨难以动容。许多西方经济学家,对于中国经济发展的次次预言每每大跌眼镜。他们搞不懂这么大一个国家经历了这么复杂的变故,仍凛然前行。他们得出的结论是,中国看似落后、贫穷,但并非一张白纸,包括那个时代用人海战术,原始劳动,甚至鲜血和生命筑起来的工程奠定了发展与腾飞的基础,如同一个个等待已久的助跑器,当跑者踩上的时候会骤然增添一股向前的力量……他们只说对了一半,那是物质的力量,西方人总是偏爱物质的作用。而我要说,这些宏大的物质背后,还有血泪凝结的精神力量,这种看不见的力量往往可以爆发出催枯拉朽的作用,创造西方世界惯常思维无法想象的奇迹。这是这个饱经风霜的民族的血脉特质精神图腾,这也是他们最疑惑又难以解开的疑团。连外国人也对那个特殊时期一呼百应、义无反顾的激情都肃然起敬,我们更应该记住过去,向对任何一段历史一种成果一样给予足够的尊重和不带偏见的敬意。《圣经》里说,打你的右脸,把左脸也伸去;要外衣连内衣也送去。存在自有道理。许多时候别无选择。民族别无选择,历史别无选择,痛苦和欢乐同样别无选择。历史的赠与,我们应该坦然接受。如其怨天尤人,做怨妇愤青,不如埋头前行。吾国自古就喜欢说教议论,春秋的思想大家甚至靠嘴左右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时过境迁,我们许多人仍然沉迷说教和议论,披上了明人言官陈旧皮囊,怀着言而救国的空洞抱负,声嘶力竭,义愤填膺,言之凿凿,把许多事情就这样说没了。像拓家河大坝一样伟大的工程,历经了时间与风雨的侵袭,沧桑而陈旧,却仍傲然矗立,尽职尽责。它们不用言语,是钢化的道理、皆准的真理。

那个时代的烙印至今还在人们的心头,有的人痛恨咒骂,有的人骄傲自豪。我们本无权评价历史,吃着红烧肉骂娘委实不地道。但必定那是一个理还乱的时代。然而,当我们今天回忆过去或沾沾自喜赶上好日子的时候,我们正是消费着那个时代人们的遗赠,蹲在那个时代人们的梦想和肩膀之上,只可惜许多人漠然不知,面对那一座座无字的丰碑竟指指点点,评说东西。拓家河大坝不是用来凭吊的,而是用来骄傲的。有的人说那段伤心的经历是历史烙在心田的永远伤痕,有的人却说那是历史赐予的永恒光辉。 那既是一块已经痊愈的伤疤留下的猩红色印迹,更是一块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值得炫耀的金色奖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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