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街

吕志鹏

作为一个写作人，一个迷恋街道的人，总希望能理所当然地以笔将其一切记下来，然而越迷恋便发觉越下不了笔，尤其当你想书写自身城市之时，碍于习焉不察，你如何能在日复一日中写得更好更鲜？或许多一分熟悉便同时少了一分赏悦优点的机会，正如旅者永远无法游到属于自己的城市。

虽然现实如此，但我就是喜欢澳门的街道。因为城市是可以化妆的，尤其是急促发展的城市，正如雏妓需以厚妆来表现自身的世故成熟。但在浓妆底下街道就是城市最深层之血脉，是整容不来的，所以不同的城市无论外表如何相近却必有不同的街道，不同的风景与不同的生活，除非城市已死。当大部分来澳门的人都只注重中西交融的情调之时，我却真诚地在感叹，感叹他们往往已错过了最澳门最普通的日常生活，没有生活感的旅游何来完整？这里无论是招牌或栏杆，甚至是木店行的气味都应该是构成城市于人的最基本记忆，记忆是需要寻找的，能突然跳出只属幸运。只有寻找才有发现，才有惊喜。正如当一大堆旅客匆忙堆在拥挤的新马路时，一个转角进入十月初五日街就会发现一个宁静的新世界，大有《桃花源记》那“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的感觉。这里汽车游人绝迹，商家店户也安安静静毫不喧闹，像个含羞的美丽小姑娘，没有人工小区那种太过光亮整齐却换来小区交缠的天然混沌，这种乏于规划的文化感自是充满了诱惑性。天空透蓝，两旁古旧建筑束拥，密密麻麻的小屋小街，不单止视觉被注满，而是所有感官都被赋予更深更远，它仿佛已被风格殊异的感觉包围，迅速溶解于历史艺术的文化美之中，而澳门不再是现在的澳门，是过去的澳门，是一个中世纪的城市，标志城市永恒的迷人风格。

有昼有夜恰如有动有静，没有极动就尝不了静极，但与日式的禅静不同，只要你留心你便会发现街道开出的安静之花总有人的存在，如那两人在路口扯谈、那情侣在椅上细语，隐隐约约虽然稀疏但绝不失人的声色。黄和绿在这里不是单色，已然属于天地性的超越，是城市与人之间的桥梁，那不就是六国饭店遗址，即使是上面那斑驳及苔痕所代表的远不是年月流转的风霜，反而代表了记忆，代表永不相忘，这些都在人的血液里最后经过一代一代基因转化为最重要的人情，无论是香庄、茶庄、山货、金铺、果栏、皮号、酱店及发店，生活老景中的独立个人竟有点像大家庭，若一家缺货，大多积极推荐就近他家，还有各家的孩子放学后都在附近街道躲迷藏，不少客人来到这里不单是购物，更多的是与店家一道吃喝聊天，东拉西扯一日的不在少数，好些更与家人一道来这里成为酵素，酝酿出不亦乐乎的气场，就这样每个人都在闲着但每个人都在做事，真的生活，尽是这看似随兴不起眼的小事中，却尽显人与人关系的古朴之风，自然而然，所谓园林无世情是也。

1869年澳门半岛有街道542条，1905年澳门半岛有街道593条，2011年澳门半岛有街道950条。若然在众多街道中要数最精彩的，我莫非属意于由果栏街穿过长楼斜巷往花王堂街方向走去的一段，这里有特别的建筑格局，窄窄的斜路，还有院墙的泥黄与闲静，总教人心远地偏。最重要还是两侧有自成一角的大三巴围和华士围里，更谓别有洞天。早年《岁月神偷》以香港上环永利街作镜头背景，人们已觉何等之怀古，若然取景于澳门街道内的围里，眼尖的自会明白那是何等的天成。而且围里之丰富更远不止于此。如各区围里多有土地或石敢当，虽然没有古刹的庄严，神仙的景致，更没有道士或僧徒门的苍白修行之色，但却不失古意，尤与民居甚近，要领略那种情调不需远求，红尘庸俗佛性宁静共生存在，大隐于市也。除了心灵不需远求口腹也不需远求，琳琅满目的葡国鸡、葡挞、马介休球、竹升面、豆腐花、杏仁饼、猪油糕及猪扒包自是易找。即使在横街窄巷也随时惊喜万分，尤其那些生活不浪费的概念，何谓也？以牛为例，在烂鬼楼就有间杨六记吃牛杂，当我们以为对牛能吃部位已熟悉万分之时，这里便能为你长长见识，如牛眼、牛鞭、牛嘴唇、牛喉咙、牛骨膜、牛皮、牛脚甲、牛包皮。一道一道地细味品尝，口感、情感的混搭，如此吃完，世上最淋漓尽致之牛味已在腹内，还有借由老板的解说了解牛杂应该怎么选怎么吃，怎样才对得起牛，那种世情世故错落层次与概念往往令人超脱食之四维，若然能再加以包装发扬，这绝对是冲出世界的精绝法门。

良夜不用早歇，澳门从某个角度来说的确是个不夜之城，但若然是有心人便会明白不夜是属于城、属于另类享乐，但并不属于街道，澳门街道的夜晚是不能尽兴的，没有什么娱乐，若然有消夜之瘾则更加糟糕。但淡黄的路灯伴衬满街的静，却又最令人驻足停憩思考过去现在或未来，即使你仍坚持浪浪荡荡，面对眼前之景留白得如此清美，正合无所牵挂，人于此尽是轻松。

澳门街道没有太多所谓的景点，所以无需为刻记不住而发愁、澳门的街道不长甚至数百米之道已成数街之分，但却条理脉络分明、澳门的街道特征不起眼，但蓝白街牌、石仔路却甚为醒目、澳门的街道从来都不伟大，因为孙中山、高剑父、贾梅士都早已远去了，但普通的人却依旧在这里每天生活，他们笑着、追赶着、排着队领免费报纸。

街道不是场景，是通向心灵的叙事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