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

2015-01-28 14:07胡学龙
美文 2014年23期
关键词:裤脚铁门铁锅

胡学龙

笔名农夫。1963年月生。有文字散见于《长江丛刊》《美文》等报刊。

结婚,生子,建房。农人将这三件大事办完,就从青年走向了暮年,白发就会悄然地爬上头。一觉醒来,对着洗脸盆的清水,扯下一根白发,左瞧瞧右看看,愣住了,这是我么?不信?又抬手往脸上一拍,脸皮打皱了,自叹一句:“老了。”忙喊来老伴,将儿子、儿媳唤到堂屋的大桌前,对儿子说:“我老了,这家就交给你了。”然后,自己给自己安排二亩薄地,一亩种粮,一亩种菜,只要有一口活气,就自食其力,日子就这么往下过。还有多余的精力,就帮忙带带孙子,并自嘲地说:水总是往下流的。

这水一代一代地往下流,蒸发到了天上,落下来,变成了屋檐水。屋檐水,滴现凼。几代人的过活,就这句话总结了。我不想变成屋檐水,1988年,姐姐回来说市庙儿咀小学缺一名教师。城里人不喜当老师,喜进厂当工人,当工人工资高。姐想叫我妻子去当老师,妻子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去,人往高处走么。”可娘不同意,娘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又说:“在家一世好,出门百般难啊。”我心一横,应娘道:“娘,树挪死,人挪活。”不走出去,儿子也会变成屋檐水,儿子的儿子也会变成屋檐水,我不想对娘说这些,就是说了,娘也不会懂。我抬脚走进房内,将床上的两床棉被捆好,放进姐姐的三轮车,姐姐骑着三轮车带着妻子进城谋生去了。这便是我第一次搬家,与其说是搬家,不如说是挪窝儿贴切些,因为无家当可搬,我俩像候鸟,只是将窝挪动了一下。

妻子是一个会持家的人。每天的餐桌是白菜、萝卜、辣椒、茄子、带皮(方言:海带)、鸡蛋轮换吃,不来客不过节,鱼肉是不上餐桌的。还振振有词地说这吃法是最健康的,世界粮农组织推荐的吃法是“一荤一素一蘑菇”。不但找来报纸证明她的说法,还有论证:蘑菇吃不起,带皮的营养价值是一样的,肉吃不起,咱吃鸡蛋,鸡蛋出鸡,不等于吃鸡肉了么。我笑着回一句:“你炒一盘草吃,我们就吃牛肉了。”妻子有些恼了,说:“起家如针挑土,败家如水推沙。你老大不小了,这道理应该明白。”在妻子的操持,1992年底我家终于有9000元的存款了。姐姐与我商量,要我在城郊批一块地基建房子。批宅基地花了5000元,剩下4000元怎么盖房子呢?姐说:“阿龙,你要想存钱置业,不是我量倒你,这一生你怕是来促了。借钱置业,人总得有一个窝。又不是借了不还,怕啥?我到银行问了,每月存128元,零存整取,五年到期连本带利是一万元,你夫妻俩个,每人各存128元,五年后做屋的钱可基本还清。”

姐姐叫来了砌匠,运来了红砖,我也赊回了预制板,120平方米的小楼落成了。在城里我终于有了一个窝,安居乐业的梦想成真。1998年的一场天灾和以后的人祸,打碎了我们的梦想。

1998年夏的一个晚上,百年一遇的一场砣子雨将山上的泥石冲下来,填满了我的一楼,好在妻儿住在二楼,楼也未坍塌,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秋后妻子将一楼的泥石流清理干净对我说,将一楼装修一下,装修和挡土墙做完,尚有5000元存款,妻子又想买金项链和耳环,怕我不同意,又说钱放在家里也是“缩水”。我想结婚时因为穷,别说买金首饰,连电视机和电扇都没买。我说:“你买吧。我们钱本来就不多,一缩水就更少了。”妻子买回金首饰,一次也没戴,就叫偷儿偷去了。那是2000年4月29日,妻子下班回来,见一楼大门敝着,就喊我,见无人应,跟我打了一个电话,我接电话说我在河口还没回来,在回家公汽的车上。妻子说:“不好,家叫偷儿偷了。”我叫她赶快报警,在我回家前,调查的警察走了。下半年,警察到我的单位告诉一个好消息,说案子破了。我高兴之余,花400花在天府楼请警察撮一餐,回家将这一好消息说给妻子听,第二天,妻子给XX派出所打电话,警察说案子是破了,可金首饰叫偷儿卖了,钱被偷儿挥霍了,你还是给你家装一扇铁门吧。妻子气得挂断电话又打向我:“你在河口吗?”我说在,让下班带120斤老苕回来。我说我们买那么多苕种干吗?妻子说:“警察叫我装铁门,放你这120斤的老苕,总不会叫偷儿偷吧。”2001年初我给我家前后门都装了铁的防盗门,这年偷儿没来。2002年偷儿也没来,2003年偷儿还没来。2004年5月1日,我和妻子回到老家河口,偷儿撬开铁门,偷去了我的小灵通电话,用旧了的小灵通不值钱,但我刚充值了话费,妻子就有些不甘,竞异想天开给偷儿打电话,想叫偷儿将小灵通送来,妻子打通小灵通,偷儿是接了,偷儿说你家这穷,都下岗了?说完偷儿挂断了电话,断了妻子的梦想。我加固了铁门,2005年4月30日,偷儿又撬开铁门,偷去了价值近千元的贾平凹选集。我又加固了铁门,2006年4月27日,偷儿再撬门铁门,偷去了两包黄鹤楼烟。我再加固铁门,2007年4月28日,偷儿砸开铁门,偷去了一支钢笔。偷儿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我也一而再,再而三地报警,弄得我很不好意思,警察也很无奈说,这事儿确实是管不了。我说不是有巡警么?警察说这么大的一个城,巡得过来么?我又说不是有巡逻车么?警察嘴角浮现了一丝笑,那车要接送头儿上下班。

“买房子,搬家。还要带视频头小区的,看偷儿还敢来不。这地方不适应我们居住了。”我对妻子狠狠地说。

“说得比唱的还好听,钱呢?”妻子不同意。

“用住房公积金贷款。”

“依你的要求,我们俩还贷要还到退休。”

“生命不息,还贷不止。”

在我的一再坚持下,我们在佳木景湖丽园小区买了房子。原想在今年八月八日搬家,可妻子不同意,说要择一个吉日,并亲自上紫微庵找一老尼看了日子,以确保全家安居。日子是农历九月初九日,这日子好,初五、初六下雨,初八天就放晴了,因为搬家有很多我不懂的规矩,天一放晴,妻子到山上砍了一担栗柴回来,蔽了木炭,还扎了一捆柴。小区已用天然气了,要木炭干吗?见我诧惑,妻子说明天搬家你第一个进门,左手要提一捆柴,叫财源广进,再提一盆(木炭)火,叫日子火红,右手再提米,叫吃穿不愁,米上放铁钉,叫人丁兴旺。记住了?我应她记住了。

初九日晨,太阳在我搬家的路上铺了一层浅色的光芒,我搬进了新家。

卷起裤脚进城

卷起裤脚下田,放下裤脚进城。我把这事做倒了,下田割谷、抱谷时,为防止谷蔸戳伤脚,我总是放下裤脚,一场“双抢”下来,总有四条长裤裁成短裤穿,村人说我是文不像个读书的,武不像个阉猪的。我无言以对,《国际歌》告诉我,这世界没有救世主,一切全靠自己,自己把自己身体弄坏了,就靠不着谁了,我只有自己保护自己的身体。

卷起裤脚进城,已是我的习惯,特别是在夏天。记得去年夏天我到景湖丽园买房子,导购小姐拦下我问:“伯伯,你找谁?”我知道她省略了两个字:农民。我笑道:“买房子。”老妻则蹲下放下我卷起的裤脚。并语重心长告诉我:“远重衣冠,近重人。出门么,就要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些。”我笑了笑,还是无言以对,我这农人坯子,能变种?

卷起裤脚进城,这不是我有什么农民情结,我压根儿就不想当农民。但我一出生,我就是一个农民,派出所给我盖了一个章子,注定我的农民身份,这就是命,我没有办法,也怨不得父母,他们也没有办法。记得我小学毕业进城照毕业照,碰见了也来照工作登记照的老表,老表买了两根冰棒要我吃,见我不敢接,他掰开我的手,哈的一声大笑:“你这农民相。”因为我手里捏着一角钱,已被汗湿了。随后将我带进了他的家,好吃的我都忘记了,但有两件事我还记得,一是他家冲厕所的水,比我喝的水都干净,二是在他家上厕所,没蚊虫叮屁股。我至今都遗憾,当时怎么没在他家屙泡屎,坐在抽水马桶上屙屎,现在成了我进城的唯一目的。那时,我常常作于是想:我怎么一出生就是一个农民呢?没想明白。就去问村口的定国大爷,大爷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去打洞。”我还是没弄明白,就回乡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我和村人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却不能享受丰收的劳动果实。在生产队队长的带领下,我和村人担着谷子到镇上粮管所交完公粮又卖余粮,每亩80斤公粮是免费上交,还得免费送到粮管所,余粮也是要卖的,有上级的指标任务和命令,但有钱,每斤9分钱,也是免费送到粮管所,因是出力活,生产队给我10个工分,这是一个劳动日的工分,10个工分价值1角钱,要不是力气活,生产队还不会给10个工分。送完公余粮,剩下高梁、玉米、红薯、荞麦等杂粮就来填我和村人的一日三餐。自家养的猪也是不能自杀的,必须卖给镇上食品所,180斤的猪交上去,只能换回10肉票和70多元的钱。养一头180斤的猪不容易,得两三年的时间,我不怪猪,我自己都吃不饱,叫猪拿什么去长肉呢?我做梦也想当工人,吃国家粮,可我这农民命哟。

人到中年,可我还是不想当农民。我生在长江边,长在长江边,地也种在长江边,丰水季节,江堤不是这地方鼓水,就是那地方散浸,为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今天挖了我的地抢险,明天毁了我的田做围堰,我没话说,我是人民一分子,也保护了我,舍小家为大家,我还可以落个行为高尚的美名。1998年大汛过后,江堤大坝建得固若金汤,虽然吹填压浸占了我的地,加固压浸平台占了我的田,但我还是为之大喜,再也不会在长江汛期疲于奔命了。堤管处在压浸平台拉起了铁丝网,植了树,江堤也成了一条亮丽风景线。今年他们砍树卖钱,我想起了我的土地经营权,30年土地经营权,那可是县长签的字,我想主张我的权利,那权利于长江水,一去不回头了。

人到老年,我想当农民,可是官们又不让我当了。人一老,脑子就笨。常常被一些新名词弄得不知所措,精英们说我仇富,我吃肉,他们改吃青菜了,官员说猥亵女童的官是好干部,我们又成了仇官仇政府的人了,但国家不收农业税,种田地还有补贴,买农机又有补贴,此时不当农民,还待何时?官员说,大交通,促进大发展。占了我的地,毁了我的田。又说城乡一体化,要在我们乡下建城市,办工厂,美其名曰:洗脚上楼。又要占我的地,毁我的田,工厂八字还没一撇,按每亩1万元将我的土地圈去了,美其名曰:土地储备。这一储备,土地每亩升值到30万元。我的土地30年经营权就永远储备了,这叫什么市场经济法则?我这农民根哟。

卷起裤脚进城,不是有装什么农民秀,是习惯使然。

锅里煮日子

去年搬家的那天,老妻要将用了25年的铁锅搬到新房,我不同意。其实铁锅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口径一尺余许,尖底,有两个耳。不像现在的铁锅,有胶柄,便于手握,亦不能配套我家现在用的天然气灶具的使用,我不同意得有理。但老妻说:“带去,原来的苦日子是这铁锅熬过来的。”

原来的日子苦不苦?铁锅是知道的。

铁锅是我结婚第二年,父亲在镇上买回来的,同时父亲还买回来了一袋米,父亲说:“树大开杈,儿大分家。”从此,我和妻子就过起了小家庭的日子,锅里煮粥,还是煮肉,就要看自己的本事了。我那时在初建的镇办企业水泥厂当电工,月工资26元,我没办法让锅里煮肉。但新锅开张的第一天是要开荤的,我买回了一斤肉,一条一斤三两的鲢鱼,一斤花生米,打了两斤龙泉大曲,就着自家菜园的春韭和鸡窝的四个蛋,叫了我电工班的张师傅和同事小董,算是对外正式宣布我的小日子开张了。那天张师傅一句:“你们刚从学堂门出来,过好小日子不易啊。”这一句话就叫我们师徒三人喝醉了,尽管只有两斤酒。人心情一沉重,就不能喝酒,就像人郁闷,不能放声笑一样。那天醉后的我一夜也没睡好,满脑子犁、耙、锄、锹、喷雾器。犁地耙田等农民的手艺,我一样也不会,这日子怎么过,心乱如麻,就越睡不着了。一早醒来,去厨房弄吃的,一看,铁锅生锈了。我明白,这是铁锅没油透的缘故,我也知道,妻子将铁锅烧红,用肉皮油了一遍,但肉皮能出多少油呢?

锅生锈是常事,我真的没办法,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谁叫我穷枯了底子。

叔父说,好日子是勤扒苦做出来的。从水泥厂一下班,我骑着自行车就往家赶,我要向叔父学用牛,学犁地、学耙田、学浸种、学下秧、学施肥、学打麻、学打药、学农谚,背二十四节气歌,学播种,学收割。学校的学习是多么的苍白,我连一个合格的农民也做不了,我必须从头学,从一个各格的农民做起,才能保证我的铁锅不生锈。1985年2月14日,我22岁的生日,那天我从水泥厂下班,在镇上拖回两板车粪,给菜地、稻田、苎麻上完肥,回家已筋疲力尽了,晚上,在15瓦电灯泡的在灰暗灯光下,我自刻了一枚“欢喜佗藏书”的印章,将《鲁迅全集》《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古文观止》,还有路遥的《人生》盖上藏书印章,将书收藏了起来,同时收起来的还有我的文学梦。农民的人生是什么?就是要保证禾苗茁壮。人懒穷一时,地懒穷一世,我必须保持我旺盛的精力,让地与我一起勤快起来。那年,我收获了1600斤稻谷,150斤油菜籽,100斤黄豆,300斤苎麻,80斤芝麻,50斤蚕豆,30斤花生。我用400斤稻谷还了公粮,用100斤黄豆抵了水费,用80斤芝麻和40斤蚕豆又20斤花生抵了“三提五统”。过年,我用300斤苎麻换回了一台12寸的黑白电视机,用150斤油菜籽榨回了50斤菜油。我吩咐妻子将锅烧红,倒下10斤菜油,炸豆果、炸肉丸子、炸年饭鱼、炸兰花豆、炸花生米,满屋透着香气。

年初一大早,我去厨房看锅,锅没生锈。

铁锅第一次没生锈,我的日子以后一定不会生锈的。我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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