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晁
水生走出办公大楼,早晨停满了黑色轿车的院子此刻变得空寂,风裹挟着一股沙尘在院角的垃圾桶边回旋,一只黄斑猫在院子另一头的平房顶上朝水生张望,旋即消失不见。水生望了一眼这乏善可陈的风景,连一棵树也没有,一排杂乱的老式居民楼阻挡了他的视线。水生走出铁门,那位看上去委顿但神情严厉的中年保安叫住了他,喂,有你的包裹。那口气好像水生惹恼了他,给他的工作平添了一丝烦恼。水生露出一个抱歉的表情,侧身钻入狭小的室内,从一堆各地发来的包裹中翻寻自己的那一份,他知道包裹其实和自己没多大关系,那是女友网上淘的,衣物箱包,诸如此类。这次果然又是一只包,一小帧照片贴在包装盒上,是夏日的草编包,淡黄色,正面用一条紫罗兰色丝巾扎了一个大大的蝴蝶结。水生立即想起几日前,女友举着iPad问他,这个包怎么样?水生瞄了一眼说,嗯。算是默许。没多久,女友又问,这个呢,是不是比刚才那个好?水生没情绪地说,都不错。女友就有些情绪了,你好好看。水生还是慵懒地表态,都差不多,你选就行了。女友这才找到由头似的在水生肩上重重揪了一记。
水生背着包,腋下还夹着那只未及拆封的箱子,箱子有些大,硌得水生不自在,水生想,自己这样像不像个送快递的?水生走下斜坡街,金色光芒在楼群间分布均匀,水生就像走在一架大地之梯上,忽一下,脸上就闪过一道光亮,那是夏日强弩之末的阳光。水生抬眼望去,天边乌云堆积,一层稀薄的黑幕正覆盖头顶的天空,阳光节节败退,在这个燠热的季节,暴雨是家常便饭,今日看来也不例外。
穿过酒吧区,来到一个丁字路口,水生往右,那些夜幕里的女孩还未出现,他从未见过她们。来新单位上班快一年了,水生听同事讲附近有上百家酒吧,夜生活极其奢靡,而白日,这里除了足不出户的居民外,一个女孩的鬼影子也见不到,你简直难以想像这样的街区晚上会是另外一副样子。静谧与喧嚣,颠倒,而又和谐相处。消防大楼罗马式屋顶上的钟从未响起,至少水生一次也没听到过,他从红色栅栏旁走过,步伐不停,最终是一道手机铃声的响起将他定格在那条灰色的水泥路上的。身后是拥堵的车流,在阵阵刺耳的车鸣声中,水生还是听到了手机的呼唤。
是我。水生说。
水生,家里出了点事,你回来一趟吧。
水生这才想起这位朋友,很长时间没联络了,一时百感交集,往事蜂拥而至,恍惚间,终于错过了那趟回家的摆渡专线。水生步行。路上,水生一遍遍回忆电话里金莱的声音,他哭了吗?水生想不起来,只有一个日期清晰地邀请着他,他知道该回去了。
水生想着该怎样向女友述说金莱的故事,他首先想到的是儿时的岁月,女友从未见过金莱,更没有在小镇生活过,她会怎样看待他们的友情?说出来似乎只是一个离家的借口,以女友的多疑,肯定会问水生,你该不是想去哪儿潇洒几天吧?啊!既然有这样的朋友女友早该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才突然冒出来?是你编出来的吧?水生想像女友这样问。水生想在他和金莱身上还有太多事情无法一一厘清,至少在这个暴雨如期而至闪电起舞的夜晚,水生无法向女友做出说明。而他和金莱,也很长时间没见了。
水生和金莱老早就相识,七八岁的年纪,想起来时间竟过去了这么多年,快二十年了。水生出生在外省,那时的西部对他来讲,只是父亲常年变换工作场所的区域之一,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母亲跨过一条大江辗转上千公里来到此地,另一条大江边的雾水。而一待,十年过去了。金莱也不是土生土长的雾水人,他来自相邻的一个县。三年级,水生很清楚,他们几乎是前后脚踏进那所子弟学校的。金莱也是单位上的孩子。雾水这奇崛的地方下辖一条愤怒的江水,20世纪七八十年代,水电人踏足此地,此地还是一处偏僻的所在,罕有人家,建设大军到来后,一座高达八十余米的水电站就从雾水最高的两座山峰间拦腰而起,那条桀骜的河流就此平复下来,上游形成湖泊,水域广阔,下游河床骤缩,旧日码头逐级裸露,形成鲜明两级。
水生的家就在机电处的大院里,距离电站最近的那个山坳中,每当大坝放闸,水生的房间就终日回绕一道轰隆的水声与一股鱼水混合的腥味,挥之不去的,令人无端烦恼。而金莱的家则在局机关,那是镇子的中心地带,地势平缓,但一栋栋苏式楼房仍鳞次栉比地耸立,制造着属于偏远小镇的繁华。金莱的家就在设计院的大院里,那里的房子与水生这边截然不同,拥有巨大的玻璃窗,光线充足,因为远离大坝,不需考虑隔音、防潮。多年后水生还念念不忘金莱的房间,代表一切的美好,没有潮湿的气息时时飘荡出来,渗入人的每一个细胞,金莱卧房里的明星招贴画就从未染上令人讨厌的漫漶纹路;而水生这边,窗帘就同窗框一样,能渗出细碎的水珠来,又因为背靠山体,只能享受到那抹不多的西晒,因而这里的一切酷似一座巨大的水族馆,人们的表情也是湿漉漉的。水生就在这块糟糕的地方长大。
水生在办公室里淌汗,空调已经坏掉,冬天时冒出冷气,水生还和同事开玩笑,这玩意儿夏天倒用得上。哪想夏天来了,却没有任何气体冒出来。水生的位置靠窗,巨大的落地窗虽被窗帘遮挡,但热气仍在身体一侧徘徊,水生无心做事,同事瞧出来,问水生,水生今天很烦躁啊,和那位生活不协调啦?水生摆摆手,说,热。燥热的不仅是身体,还有思绪,有一刻,水生想如果不回雾水不去见金莱会怎样?然而还没等水生想明白,MSN里就有人跳出来,水生,听说金莱的事了?水生回,听说了。那人问,什么时候回去?水生讲,还没定。那人说,我是没空了,不然回去聚聚也好,你就跑不掉啦。水生说,嗯。
水生觉得该尽早向女友坦白。水生仍住在租来的房子里,三户人家,水电厨公用,女友暂时没找工作,在家里给水生做饭,另两户都是单身女性,已经熟悉。四口人常在一块喝酒,但大多时候女友排挤水生,我们女人聊天,你回屋去。其余两位就笑。只有女友不在时,水生才能和一个叫丁丁的女孩说话,那时的水生才能展现一个男人的魅力,一件小事也能被他说得风生水起,丁丁很容易就被逗笑起来,眉宇间便款款生情。那是水生备感自豪的时刻。
吃过晚饭,水生在阳台乘凉,女友洗完澡进门,对水生讲,好渴,又没水果吃啦,水生去楼下买。
水生说,明天吧,今天的瓜不大好了。
女友抱怨一句,明天不是一样的?
水生不动,天就黑下来,他想着该如何向女友开口,屋外就传来敲门声,是丁丁,她又忘带钥匙了。水生去开门,丁丁吐吐舌头说,我回来啦,不好意思,钥匙又掉屋里了。水生看见丁丁手里又拎着酒,还喊了一嗓子,亲们,喝不喝?两个女声出来回答她,不喝。那个叫婷婷的女孩马上要出门,而女友正来那个,所以免战。拒绝的声音落下去之后,只有一个声音悄悄响起,我喝。水生顺势坐到茶几上,打开电视,丁丁洗一把脸后过来,两人开酒干杯,气氛显得轻松愉快。
女友出现在客厅时,水生和丁丁已经干掉了六罐啤酒,今天水生的状态出奇的好,也许是和丁丁在一块的缘故吧。俩人正喝着,却不想背后一个声音响起,哟,今天有喜事呀?
丁丁说,叫你喝你不喝,都快没了。
水生不讲话。
女友说,丁丁,找新男朋友了?
丁丁说,没有啊。
女友说,那你这么兴奋。
丁丁说,哪有?
水生听不下去,可能丁丁还没察觉,他将易拉罐捏得刺啦响,对她说,你继续,我撤了。
丁丁看一眼水生,说,好吧。
进了屋,水生才注意女友的表情,十分难看,像窗外的天,绷得紧紧的,嘴抿得只剩一丝缝。说真的,水生有些怕那张小嘴,于是不等对方发作,水生抢白说,关门,我有事讲。女友也毫不客气地回答,我也有事要讲。
门被撞上。
水生走到房间另一头,也不看站在门后的女友,兀自说,我后天回雾水,去几天,礼拜天回来。
女友正在气头上,本想发泄一通,但水生的神情让她起了疑,她曾几何时见过水生这样从容不迫,话头好像没有商量,只是告之。即便有再大的不满,女友也只得问,你回去做什么?那里什么也没有了——
水生就讲,金莱爸爸死了。
水生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金莱父亲时的情景。那是个礼拜六的早晨,男孩水生穿过湫隘的街道抵达金莱家,那门开着,一块四四方方的光铺在门前,水生觉得奇怪,金莱爱睡懒觉,每次他都要将木门拍得快要散掉金莱才会来开门,今天这是怎么了?水生迟疑地站在那块清辉中,他透过清晨的淡蓝光线看见一个男子坐在豹纹沙发上,手持一把寒光凛凛的小刀,掌中还有一块木疙瘩,水生看见刀光一闪,木屑就无声坠落,水生的心却提起来。
你是谁?水生突然冒出一句,身体不动,仍站在那块巴掌大的光芒里,神情警惕。男子的目光转移到水生脸上,同样带着刀子一样的力度,一下穿透水生,水生颤抖。男子的脸因为背光所以看不清,只有那双灼灼的目光给水生留下印象,男子凝视片刻,竟嘿嘿笑起来,鹦鹉学舌般问,你是谁?
水生就有些恼了,想大人都不老老实实回答问题了,他只好带头说,我是水生。
男子便笑得更加用力,好像用目光不小心划过水生。水生顶住疑惑走进屋子,又问,你在做什么?男子又笑,还点一支烟叼在嘴里,他将那块巴掌大的木头举到水生眼前,左右转动,水生这才发现那是一件木雕作品,一只羚羊。羚羊的两只角远远地分开着,像个倒着的“人”字,整个身体却比例失调,尤其四只蹄子,瘦得似乎无法站立。即便如此,男子手中的刀仍在剔除着他觉得多余的部分,水生都看见羚羊根根凸显的肋骨了,那么瘦,像是很久没进过食,水生开始为这只羚羊担忧了。他不知道眼前的男子为何要将羚羊弄成这个样子,饥肠辘辘的。
那之后水生对男子的印象只是他留下来的木雕,怪异的,连一只兔子也雕得那么精瘦,似乎连蹦跳的力气也没有,一如那个栉风沐雨的男人,黑瘦,个头不高,手指呈骨节状,看上去也像是手工雕出来的,带着某种偏执的病态。
最后一次见到金莱父亲,水生还存有依稀印象。那时水生的个头已比男子高出一截,男子拎一只军绿色背包出现在另一个清晨。多少年过去了,水生再看他时,男人刀子样的目光已然黯淡,锈钝,锋芒不在,只是眼眶中的血丝复制了多年前男人刀下的木雕纹理,闪电般的褶皱,却不具攻击性,乏力,疲沓,仿佛行将死去。
男人是回来解决妻子的问题的,水生期待中的杀气没能出现在男人身上,这让水生略感失望,他无法想像这样的时刻男人还能有条不紊地整理他的行囊,将带给金莱和弟弟的礼物一件件拿出来,摊好,都是些衣裳鞋帽之类的物品,男人还细数着金莱兄弟俩不断蹿起的身高。男人在包内翻寻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女人。这一点连金莱也看不过去,他一言不发地盯着男人,期望他能像个男人那样拿出态度,哪怕是冲自己发脾气呢。然而没有,整个过程男人都保持了令人震惊的心平气和,仿佛家里没发生任何事情,第二任妻子依然没有出轨,好像他此次回来只是一次例行探亲。男人甚至主动朝水生笑,并唤金莱的弟弟,可无人应答,金莱不说,水生只好提醒男人,他出门玩去啦。男人向水生点头,感叹说,水生都这么高啦。水生就再看不下去,一种莫名的情绪催促着他,使他不忍见到金莱长期灌输的关于他父亲的种种英武事迹在此刻灰飞烟灭,他只能默默离开,并且忘掉此前他们有过的讨论。
水生说,你爸不会杀了那个男的吧。
金莱说,难说,这下那个男人惨啦。
水生没有向女友说明金莱是谁,他为何要去参加他父亲的葬礼,就那么走了,走之前的清晨,女友醒来,破天荒不计前嫌地说,你早点回来。那一刻,水生心里有小小触动,想说什么终于忍住,只是点头,走了,留一个背影,那感觉就好像永远也不回来了一样。
去雾水的路不远,但因高速公路未通车,全程山路,就要走上八九个小时,国道转县道,水生作好了长途颠簸的准备。
这是六月中的一天,夏至前,水生从城市西郊的汽车站买了前往雾水的车票,是一趟过路车,雾水小镇从来不是一个站点,因而车票上没有显示,就好像那是个不存在的地方。
检票、上车,置身长途客车的特殊味道中,人的亵气及空调里串出的怪味儿令人脑袋昏沉,像吃一记闷棍。等待开车的间隙,水生给金莱发短信,出发了。没有回音。这么早,水生知道金莱一定还在睡,这是他不多的嗜好之一。许多个上学的日子,是水生绕路去唤醒金莱的,工作后也毫无改观,一次金莱向水生抱怨,一个月竟迟到二十天,奖金一分没有了。那是高中毕业后的一年,金莱随父亲去了工地,在云南的大山间,金沙江畔,一座电站的施工工地。据金莱讲,搞不好要在这里待七八年,七八年啊,比你念大学还长,到时候你他妈都念博士了吧……金莱一通讲下去,水生却不知回他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原由,俩人打雾水分离后,联系突然间就变得乏味,水生还未习惯和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人讲电话,起初的情形是金莱滔滔不绝,聊他的工人生涯,遇上的人和事,水生连嘴都插不上,只能嗯嗯啊啊一通,自己一点述说的欲望也没有。那时水生就感觉和金莱之间有了隔膜,倒不是地域的原因,而是情感的疏离,就像游戏中永远也过不去的一关,或许水生还未从那个阴影中走出来。直到大学二年级,金莱的电话终于消停,水生再这么长时间讲电话时,电话那头已换作了一个女生。
车驶出城市,天气预报说有雨,水生透过车窗望天,天际处果然一片灰蒙,阳光不见。水生身旁是一位怀抱婴儿的妇女,年轻妈妈,有一刻水生好奇地盯着婴儿,观察,小家伙闭着眼睛尽情享受女人胸前的柔软,好像外间的一切都与它无关,它只要醒来找到一处可吸吮的乳头即可,如此简单,让水生好生羡慕。
水生也试着入睡,世界逐渐缩成一个壳,风雨不侵,只有车的震动让水生知晓身处何处。直到车速明显减下来,司机按响了喇叭,唤醒仍在沉睡的乘客,说,下车,吃饭。水生看看时间,竟到了中午,车停在饭店旁的停车场。水生起身,一旁的妇女已抱着孩子先行离去,水生一步跨进过道,却不想一下撞到身后人,那人哎哟一声,一句话吐出来,没长眼睛啊。水生立即缩回身子,回头,却不想遇见故人,是她。那人也瞪大了眼珠,望着水生,说,是你。
是罗茜。
水生想,怎么会在这里遇见?
水生不得不好好看她,无疑,俩人都长大了,再不复十六七岁时的青涩模样,眉眼间已有了变化,但长时间没见,不是对方那句“是你”,水生可能无法主动相认。水生觉得一定是自己没多大变化,不然罗茜不能一眼认出他来。
见水生傻傻地盯着自己,罗茜嘴角浮出一丝笑意,说水生你看够没有。
水生这才不好意思地讲,你下车吗?
似乎有太多的话来不及出口,司机就已按响了喇叭,催促乘客们上车了,还有一半的路程要赶。罗茜和水生冒雨上车,罗茜提醒水生说,换个位置吧,你坐过来。水生点头,位置换得顺利,他就又一次肩并肩地挨着罗茜了,就像回到多年前俩人同桌的日子,水生的心又一次紊乱地跳动起来,他闻到了不同以往的味道,女人的味道。
水生浮想联翩。车就再一次启动,驶出饭店停车场,前方依旧是被雨雾笼罩的蛇缠公路,这路将把他们带回雾水。这时罗茜也才想起,犹豫间,一句话就让剩下的旅程充斥了别样的情绪,就像窗外覆盖的雨水,使人透不过气来。
罗茜直指金莱,她说,他明知道我们在一个地方,却不告诉我们……语气里透着无尽的失望与某种无法释怀的情绪。
是恨?
金莱一定还没忘记当初水生背着他和罗茜好上……又怎么能阻挡呢,为此,俩人的人生第一场恋爱谈得多辛苦啊,苦苦伪装,做地下工作者,然而终归失败,金莱在一个无月之夜撞见了手牵着手的水生与罗茜,那一次,他们间的友情突发危机,急转直下。
水生望着窗外越发熟悉的景致,雨停了,车过群山,高高立起的路牌显示,雾水距此五公里。水生的心瞬时提起来,再翻越一座山头,雾水就将展现在他面前。车吼叫着爬上那道陡坡,两旁的树林延宕开去,密不透风,而日头已远在西边的群峰之上,转一道U形大弯,雾水就这样扑面而来。
你看——
水生顺着罗茜手指的方向望去,小镇西边,与大坝重叠的视野之上,一座高达百米的水泥大桥赫然出现,粗野的,不讲道理似的,足有一公里长,巨蟒般横跨镇子。
这还是那个他曾生活其间的雾水吗?水生想。然而看看山脚,江水流淌,看不出流速,镇子躺在最后的夕照中,仿佛是韶华已去,分外安详,并没有因为头顶的庞然大物而有所改变,熟悉的风景一一浮现,这才弥补了水生。
车很快抵达山脚,开进镇子,水生和罗茜不但没有丝毫倦怠,反而精神抖擞,车门打开的一刻,水生感觉鼻尖的空气变了,小镇的味道争先恐后而来,那是经由河流、泥土及小镇的烟火共同组合而成的,迷人而又久违。
新街尚未落败,仍保持着最后的繁华,酒店旅馆灯火大亮,门前停满了各色车辆。新街过后就是老街了,老街的屋基上仍布满了潮湿的青苔,三两瓜果摊上散发出水果发酵的味道,黏稠,接近腐败边缘。百货大楼上的舞厅传来阵阵让人委顿的歌曲,菜市已经收市,但鱼肉腥味仍顽固不散,有人在门前炒菜,油镬气随街飘荡。
水生的电话适时响起,是金莱,问,到哪儿了?水生回,到了,我们回来了。一个疑问,但心知肚明,和罗茜?水生说,嗯。
两人来到人字形斜坡街,上坡,老房子在坡道中段,一字型排开,黑红两色,露出砖木的纹理,当初叱咤风云,如今看上去衰败不堪。走到一半,罗茜才突然问,你知道金莱爸爸出事他们赔了多少吗?水生摇头,他不想听这个,但罗茜还是脱口而出,五十万。水生不语。这一刻,他无法思考太多,诸如生命价值抉择等。他只想尽快见到金莱,看看他现在的模样,也奇怪,没见到他之前的种种猜想在这一刻竟烟消云散。在水生脑海,金莱还是十多年前的样子,一个清癯少年,面容黝黑,想法简单,你几乎见不到阴云在他脸上过多停留,他唯一拥有的只是一个让人担心的背影。
电话又接着响起,声音打破了傍晚的静谧,水生的心跟着颤动一下。到了吗?女友口气温柔,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似乎只是单纯地挂念水生。水生说,到了。女友说一句,那就好。水生嗯一声,挂掉。
水生想不起什么时候和女友间的通话变得如此干脆了,速战速决,绝不拖泥带水。水生皱眉,罗茜似乎就此捕捉到什么,问,怎么,女朋友查岗,水生幸福呀。
水生说,不是。
罗茜说,回去约时间见见,认识一下吧。
水生敷衍一句,说的什么,没人在意。两人一步步逼近那所被爬藤占据的屋子,叶片在墙体上微微摆动,起风了,像朝他们招手。
这是栋两层的赭色建筑,人字形屋顶,金莱的家就在东侧尽头的位置。夹在中间的走廊一如既往的黑,没有灯,宽大的走廊给了住户们堆砌杂物的空间,因而真正的过道就显得狭小,走过去依然要小心翼翼。罗茜抱怨说,这里人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了从来不知道点盏灯的。水生微笑。到了头,只有一户人家的大门敞着,露出一方狭长的光亮,来不及感叹,水生率先踏入那光影里。
屋内的光线暗了暗,里面坐四个人,三男一女,走进去,辨认出来,都是昔日同学,唯独不见金莱的身影,水生问,二毛回答说,出门了。
女同学咪咪乘机调侃,说水生,你还和罗茜在一起呀,也没听说,都不告诉我们,不厚道,要瞒到什么时候?
水生撇撇嘴,看罗茜,希望她讲,果然,罗茜说,别胡讲好吧,我们是路上遇见的,水生有女朋友呢,才讲过电话。
咪咪又讲,女朋友算什么,又不是老婆,再讲,老婆也是可以甩的,是不是水生?
大家竟就说笑起来,气氛有些怪异,好像不是前来吊唁,而是赴一次同学会。水生这才发现金莱的家一点变化也没有,没有任何办丧事的迹象,问出来,还是二毛说,早办过了,回来的时候就是骨灰,没两天就进了烈士墓。水生又问,都来了哪些人?二毛讲,还不是些亲戚,金莱后妈也来了,吵着要钱,开口就要一半。罗茜小声插一句,人走茶凉。水生就想起金莱的后母,那个比金莱爸爸小十岁的女人,在金莱五岁时,女人给他添了一个弟弟。女人打小对金莱就不好,直到金莱大了,女人才多少客气起来,但这个家终究没维持下去。那是金莱高中时的事,女人跟了新街上的酒店老板,和金莱爸爸离了婚,弟弟却留在了家里。
金莱的亲生母亲,水生从未见过。
金莱回来时,屋内的光线又暗了一次,他卸下肩上的啤酒,说一句,来啦。
水生转身,遇上金莱的目光,点头,看见金莱轻易不变的脸庞似乎被倦怠吞噬,又黑了不少,体魄看上去却更强壮了,与从前判若两人,就连罗茜也讲,金莱,你变高变大啦。金莱苦笑一声。
然后上桌,酒战过程,水生率先败下阵来,环顾一圈,每个人都是一张阴沉克制的脸,这才有了些葬礼的味道。水生用最后的清醒意识对罗茜耳语,晚了你就跟咪咪回去。罗茜盯着水生看,乌溜的眼珠骨碌碌转,说水生,你也太差劲了。水生不语,默默回到客厅,在沙发上躺下,恍然回到多年前和金莱偷偷喝酒的时光,一旦喝醉,是不回家的,就在沙发上过夜,半夜酒醒,金莱还没睡,一个人坐在地上打游戏,电视的五彩光就披在肩上,然后水生起身,金莱头也不回地问,醒了。水生就拍拍脑袋说,醒了。
今夜也如此,水生醒来时,已是半夜,迷迷糊糊中水生记得一群人向他告别,他不知道里头是否有罗茜,他嘱咐她的话不知她听进去没有。水生担心,一旦喝过头,罗茜会忘记自己的交代。水生也说不清为何这些年过去,罗茜的一切还让他挂牵,就好像水生身上还遗留了作为初恋男友的责任,不得不关照。
水生感到口渴,摸索着起身,却听到客厅旁的卧室里传来的说话声,一男一女。这栋设计院的房子原本就是办公设计,非住宅,所以两间屋挨着,在窗边开了一个门形的洞,却没有门,因而隔壁的说话声在夜晚听来清晰无比。
是罗茜和金莱。
水生开灯,寻水喝,声响惊动了隔屋的人,罗茜轻手轻脚出来,说,水生,你醒啦。金莱跟在身后,就知道你会醒,等你呢。
水生接水,杯子握在手里,却没有喝,他望着罗茜和金莱,灯光下的两个影子,十分微妙,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金莱突然目睹俩人在一起,带着被捉奸般的耻辱,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让水生羞愧,水生明知故问,你们还没睡?
罗茜兴奋地回答,金莱说你半夜会醒,我们就聊天等你,你真会醒啊。
三人坐下来,金莱泡茶,水生习惯性地瞧眼手机,有四通未接电话,都是女友来的,水生看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就断了回电的念头,然后看见短信,也是女友的消息,说她回到长沙家中了,那只叫米乐的贵宾犬生了四只宝宝,她妈一个人应付不过来。没有说多久回来。水生蹙眉,罗茜凑过来说,女朋友盯得紧啊,一支电话接一支,怕你跑了一样,也没把你吵醒。水生不语。金莱说,我没见过吧。水生这才轻描淡写地说,下次带你们见见。
喝一口茶,三人陷入沉默,还是水生开的头,金莱,你爸爸,怎么出的事?
父亲出事时,金莱并不知情。
虽在一座电站上,父子俩却不常见面,金莱在大江南岸,父亲在北岸,两人隔江相望,工种也不同,父亲是灌浆工,时刻在一线,在大坝上耗着,而金莱却在后方的修配厂里,干的是钳工,不用风吹雨淋。两人上班时间也不一,金莱上的是白班,而父亲则三班倒,作息不同就更少碰面。父亲不大干涉金莱的生活,南岸紧邻一座县城,金莱下了班和同事常去县城消遣,就算父亲来,金莱也不在宿舍里。
此间还发生过一段插曲,一次午休时间,金莱父亲交了班,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北岸营地,而是一路朝南岸来,有一阵没见儿子了,老金想来瞧瞧,顺便让他去自己那儿吃个晚饭,父子俩又很久没有喝一盅了。到了修配厂,人不在,金莱师傅说,这小子可能还在宿舍睡呢。老金抱怨两句,给师傅发烟,让他对儿子严酷点,然后直奔宿舍。在门口,老金敲门,杉木板门被敲得震天价响,老金也不喊金莱的名字,门就久久未开,只有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冒出来,谁啊。
你老子。金莱父亲吼道。
门随后开了,但开得小气,只有一丝缝,露出金莱的半张脸,金莱怯怯地问,爸,什么事?
金莱父亲讲,进门说。
金莱无奈,只好将门拉开,于是逼仄的宿舍里,一个撅着嘴的女孩让老金不知所措,他跟着就出来了,丢下一句,晚上去我那儿吃饭,别忘了。人就走了,一句多话也没有。
金莱说到这里,罗茜悄悄对水生讲,金莱金屋藏娇,连午休时间都不放过,看来精力不错。
水生没有笑,金莱的脸隐在烟雾后。
那是出事前,金莱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晚上的饭,金莱自然没去吃,只是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老金也没说什么,只是告诉儿子,要注意影响,别闹出事来。
出事过程是后来领导转述的,带着做思想工作的一贯态度,领导说,你爸爸是失足了,才掉下基坑的,不怨谁。别的没多说,安慰的话自然有其他人代劳,领导还讲,这件事施工局高度重视,既然已经发生,就要面对,你不要有情绪,现在就给你放假……
那可是七十五米的高度啊,一个人从那样的高度落下来还能有其他结果?金莱甚至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人就被拉进了火葬场,直到烧没了,才有车来接金莱。金莱永远错过了那个机会,想发泄却找不到目标,在场的每个人都是悲戚的脸,师傅时刻陪着金莱,却有了监视的意味,金莱难过,也只能把拳头捏紧,找不到落处。
就像是一场噩梦。金莱说,最初的那些夜晚,他不敢相信这一切,他期望有一天醒来,父亲能出现在他面前,狠狠盯他一眼或者教训他一句,小兔崽子,给老子注意一点。
可人就这样没了,多少次醒来,金莱都不得不面对父亲不在的事实,直到此刻,他依然觉得这是个梦。
一早,罗茜还在睡,在金莱的床上,金莱睡在对面父亲的房间。水生走进门洞,看见罗茜的睡姿,安静甜美,就对金莱讲,算了,别叫她,我们去吧。金莱默许。
两人上山,沿着一条布满裂纹的水泥路前行,烈士墓就在大坝左侧的山峰上,是为了纪念三十年前的黄岩事故修建的。黄岩事故是单位的惨痛经历。那时雾水电站尚未竣工,由于持续开挖,大坝的右侧山体在一个清晨突然毫无预兆地崩塌,百来位工人就这样葬身山体,由于垮塌面积较大,又是瞬间发生,施救已是不可能的事情,工人们就这样被青山掩埋,尸骨不见,右侧山体上也留下了一道不可复原的黄色伤痕,像溃疡一样时时提醒人们这里曾遭受的一切。后来局里在大坝左侧的山峰上,在面对黄岩事故的地方修建了一座烈士墓,酷似于衣冠冢,将逝者的名字一一铭刻,再后来,单位有人去世,烈士墓就做了普通墓园。
上山的路漫长而曲折,要经过电厂及电厂背后的山崖,水生从前的家就在那里,是必经之路。抵达水生家时,水生望着那栋几乎无人居住的老楼一时百感交集,用手机拍下两张照片,并随手给女友发一张。
金莱问水生要不要上去看看。
水生说,算了,没什么看头。
两人继续沿着上坝公路行走,一旁的黄土地里玉米正在冒缨,而镇子随着两人的脚步一点点矮下去。是个阴天,雾霭弥漫,烈士墓被一团云气吞没,俩人看不见它,到了顶,才看见那条山顶隧道,从那里才能抵达电站上游,那是儿时水生和金莱不常去的地方,据说那里人贩子聚集,抓住一个孩子就乘船往上游去了,无法寻觅。
烈士墓就在隧道的上方,去,还要走一条石阶小路,路面潮湿,长期无人走,布满了青苔,两旁是马尾松,一路环绕。水生和金莱在隧道前休息,望来时的路,竟迤逦地拖出长长的路线,而镇子就在脚下,在云雾间若隐若现。水生望一眼身前的小镇再看一眼身后的隧道,一团模糊的光在隧道尽头处亮着,似乎是在召唤水生。水生无端地想起一部电影,仿佛一队人马打云雾中浮现,纯真的艺妓和青涩的学生……水生没想到雾水这地方竟和那部电影如此重合。
俩人休息一阵复又上山,在杉树与马尾松的引导下来到纪念碑前,不用看,水生也记得碑文上的字,但此刻,碑文被雾霭笼罩,只有下端的“永存不朽”浮现出来,水生默念一遍,仿佛借此凭吊那些逝去的亡灵。
俩人绕碑一圈,在碑后的位置,水生用手抚过一片名字,在那片名字中有水生的一位小叔叔,他在十六岁那年永远地离开了他们,是黄岩事故中最小的牺牲者。水生没有见过他。然后金莱指着碑下的黑铁大门说,我爸就在里面。大门被一把沉重的黑锁锁着,两人只能站在门前,鸟声啁啾间,金莱喃喃地说,爸,水生来看你了。
出墓园的路依旧湿滑,水生还是忍不住问,金莱你愿意这样一辈子下去,不想安定下来?
金莱说,我还没有想过,现在谁都盯着我的钱。
俩人回到隧道边,水生望一眼仍在召唤着他的那团光,走进这个隧道,水生知道将迎来一片截然不同的风景,可水生没有勇气,他也不知该如何向金莱表达此刻自己的心绪,去那一头,能做什么呢?
下山路上,水生看一眼手机,女友发来一条信息,水生你小时候住的地方原来是这个样子啊,下次记得带我去。
罗茜醒来时已是下午,是被一阵吵闹声惊醒的,因为一个女人,金莱的后妈。女人是来要钱的,看来已不是第一次,进门时就显得理直气壮,对水生的在场视而不见,就像没这个人。水生说一句,阿姨好。女人哼一声,算是应了,跟着直奔主题,对金莱说,豆豆的钱我一定要管着,我是他妈,我有这个权利,你爸没了,谁知道你以后管不管他的。
昔日的母子相见,并没有水生想像中的和睦。金莱冷冷地回答,你管过他吗,这是我们家的事,与你无关,你不用再来了,没用。
女人果然是水生记忆中的脾气,当即就撒了泼,好大的口气,我告诉你,不管我怎么样,豆豆永远是我儿子,我儿子我当然要管,谁不知道你就想私吞那份钱,你爸窝囊一辈子,没挣过这么多钱,你也是……
听到这里金莱的表情猝然一变,像换了张脸,腮帮紧咬,甚至能看见肌肉的颤动,目光燃烧起来,双手死死握成拳头。女人却不怵,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似的,把脸一昂,露出一侧,说,哟,翅膀硬了,想打老娘,你打呀,还没王法了……
金莱被水生一把拉住,金莱说,你放开。水生反而拽得更紧了,说,犯不上,金莱。
女人得势,却不知收敛,反而用故意的腔调说,你看看人家,比你文明多了,你就是活一辈子也赶不上。
水生恨恨地扫一眼女人,为她的得寸进尺恼怒,女人却不为所动,仍没有善罢甘休的打算,反而一屁股坐在茶几上说,我今天就不走了,看你们把我怎么样?
三人正纠缠时,罗茜出现了,打门洞里猫一般钻出来,睡衣还吊在身上。女人看一眼罗茜,先是一愣,随即找到说辞,说好啊,金莱,你爸爸刚走,你就带女人回家了,你行啊,比你老子强。
金莱终于摆脱了水生的控制,一把将茶几掀了起来,女人避让不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木头茶几顺势落下,砸在女人身上,女人哎哟一声,当即嚎起来,女人在地上打滚,说,杀人啦,杀人啦。声音高亢,惊动了早已跃跃欲试的左邻右舍,眨眼间屋内就站满了人。大家的表情无一例外地心知肚明,于是拉扯起女人。女人极力挣脱众人的解围,指着金莱鼻子说,你还想打老娘,告诉你你还嫩了点。跟着又对左右讲,你们可要为我作证,金莱这个白眼狼要杀了我。邻居们讲,算了算了,一家人,何必闹成这样。女人说,我跟他一家人,他没把我当一家人啊,你们说他像个做儿子的吗,我有错吗?我都是为了豆豆。女人气势再度起来,一个老人看不下去出来主持公道,有什么问题好好讲,别伤了和气,金莱怎么样我们可清楚,怎么会亏了豆豆呢。女人一脸不屑,说,那可不一定,钱没到我这个做妈的手里,我怎么相信他,啊?你看看,老金才走没多久,他就带女人回家啦。于是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窗边的罗茜,罗茜一时傻掉,找不到辩解之词,还是水生站出来讲,别胡说,她是我带来的。水生说完,罗茜也没忍住,对着女人说,你乱嚼什么,你再说一遍?女人听了这话,当众跳起来,对周围讲,你们看看,这个小贱人也想威胁我!然后又对水生说,你不要跟我打马虎眼儿,这里没你的事,我还不知道你们,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女人得了众人的围观一时占了上风,一通数落下去,如若不是金莱那句声嘶力歇的“给我滚”,并随手抓过一旁的板凳朝女人抡过去,事情就不会完。女人闪一下身子,连连后退,嘴里依旧不依不饶,你们看,他是想杀了我呀。邻居们见状终于左推右搡将女人拉出了屋子,板凳落地了,起先落在门上,门框一阵巨响,女人的声音就弱了下去,水生听见一句“这事没完”后,门外的声响就渐渐平息下去。
没有阳光,天一直暗着,屋内没开灯,就更暗了。女人走后,水生在窗前看楼下人家的花园,一个被竹篱笆围出的一小方空间,满目苍翠,养眼,缓解了水生此前的紧张。水生还看见街道后的一小段江水,平静的,没有波澜,就像此刻的房间。今天没有同学光顾,少了生气,昨天的饭是咪咪做的,中学毕业她就在镇上,结了婚,有一个女儿。罗茜还对水生说,要去看看孩子。
三人在沉闷的房间各自发呆。金莱抽着闷烟,吸烟的力道重得可怕,似乎要将屋内的空气都吸干,烟雾就充斥了整间房。罗茜受不了这烟气,只好跑到水生身旁,两人在窗台前对视,看罗茜的目光,水生知道该打破这凝固的气氛了,于是水生说,不如去吃饭,叫上咪咪。罗茜立即响应,说好啊,我打电话。金莱没有表态。电话很快讲定。罗茜作势梳妆起来,打开随身携带的化妆包,挑挑拣拣,还问水生,女朋友用啥牌子?水生说了,罗茜说,不错呀,水生负担重。水生苦笑,话头没有接下去。
罗茜化完妆果然不同凡响,再换套衣裳,吊带亚麻裙,素极,一双长腿从裙摆中露出来,头却用一方葵花图案丝巾扎了一根马尾,惊艳中有些俏皮。水生看了几眼,罗茜注意到,眼神里就多了缱绻,说水生,比你女朋友如何?水生只能不语。金莱还在抽烟。罗茜终于说,金莱你熏死我啦,不要再抽了。
三人出门,金莱目光呆滞,好像还未从那事中缓过劲儿来,罗茜故意走在两人中间,并乘机挽住两人胳膊,说金莱,不要愁眉苦脸啦,不值得。金莱说,每天这样谁受得了,明天走了算了,看她找谁去。罗茜说,好啊,跟我们回去,好好玩几天,你爸爸不会怪你的。水生用眼神暗示罗茜。罗茜没加理会,仍旧自顾自讲,干脆买套房和我们一块住,大家常聚,多好。金莱冷笑一声,说,我买房,你愿意做女主人?罗茜愣了愣神,没想到金莱会这么讲,那个笑就半途而废,只能打个哈哈,说,在这等着我呢。说着松开了环住两人的手,三人各怀心事下了斜坡街。金莱问水生,喝不喝白的。水生说,随便。金莱就去一旁的小超市买酒。罗茜就乘机问水生,你觉得金莱是不是有点怪?水生问,怎么?罗茜说,他老暗示我,刚才你是听见了,还有昨天,你不知道,本来我是要跟咪咪回家的,他就是不让,撒酒疯,还摔了两只瓶子,吓死我了。水生诧异,心想,苗头不对,就问罗茜,没对你做什么吧?罗茜脸一沉,委屈出来,说,你知道金莱的,从来喜欢拉拉扯扯搞小动作,一点男人味道都没有,我是担心他以后,这个样子,女朋友都找不到,谁受得了这样啊。水生说,他就是这个样子。罗茜望一眼超市,金莱还未现身,这才用低八度的声音对水生讲,昨天晚上你不知道,金莱又跟我提了。水生说,提什么?罗茜讲,要我考虑考虑和他的关系,还告诉我他爸存了十万,别人都不晓得的。水生狐疑地问,他跟你提这些干什么。罗茜说,我也不懂啊,难道想把我买了?你说有这么说话的吗?水生说,金莱就是这样,男女方面从来都词不达意,你,怎么想?罗茜就用恨恨的神情剜一眼水生,说,我的心思你还不懂,以前就不可能的,现在就更别提了。不是金莱可怜,我都不回来,谁有工夫怀旧啊!
金莱拎着酒出现,俩人中断谈话,金莱问,咪咪还没来?水生说,算了,先找地方坐吧。正讲着,一辆黑色摩托车横冲直撞过来,罗茜眼尖地发现了咪咪。车停在三人跟前,咪咪下车,对骑车人讲,你回去吧,等会儿来接我。罗茜插话说,也不介绍下,不厚道。咪咪说,我那位。然后飞快做了介绍,显得不耐烦,骑车男没下车,一只脚支在地上,给水生和金莱发烟,金莱说,一块去吧。骑车男讲,吃过了,屋里还有孩子呢。咪咪说,赶快回去,你妈带不住的。骑车男就走了。罗茜揶揄说,不错啊咪咪,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做女人能做到你这个地步,也算极品。咪咪说,少讲,脾气大着呢,你不知道。
四人找到地方,入座,金莱闷头喝酒,水生陪了几杯,罗茜也抿了几口,随即喊辣,不再喝了。吃到菜凉,金莱还没有走的打算,酒还剩小半瓶,非要喝完。两个女生怕出事,强拽金莱,酒也被水生夺去,说,留着吧,明天再陪你喝。金莱语气就不对了,你们不要拦我,都不喝我喝。咪咪说,喝喝喝,喝多了又乱来。金莱听出话外之音,说什么乱来?咪咪放低音量,像是对另两人讲的:就忘了,昨天,酒量不好还要逞能,到时没人管你。金莱一把甩开咪咪的手,谁让你们管了,你们走就是,我又不拦你们。咪咪和他杠上,赌气说,那你慢慢喝吧,罗茜我们走。说着作势拉罗茜,却不料手被金莱一把压下,身体抵住咪咪,说,要走你走,她不要你管。咪咪说,她和你什么关系,你能管她?金莱不语。水生不想见这一幕,便下楼买单,再上来时,三人都坐着了,个个阴沉着脸,不痛快。金莱对水生说,酒呢,接着喝,你也要管我是不是?水生不说话,酒还在手里,金莱一把夺过,拧开瓶盖就对着嘴灌,一大股白酒辛辣的味道就在房间里氤氲开来,跟着才被反应过来的水生一把夺下,手没握稳,酒瓶落地,酒洒了出来,瓶子也知趣般滚到餐桌下,不见了,空气里全是白酒味道,带一股淡淡的酸。金莱有一瞬的沉默,随即脸一翻,直指水生,你他妈从来不让我痛快是不是?你他妈是我谁啊,我爹啊!水生不讲话,但用眼神暗示两个女生快走。
咪咪和罗茜就再度起身,没踏出一步,就被金莱喝住,你们去哪儿,今天谁也别想走。咪咪冷笑一声,回答,我们去解手,你也要去?金莱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的女人,一时张口结舌。
两个女生走了,包间里只剩下水生和金莱。
短暂的沉默,水生望着金莱,一张黧黑扭曲的脸,水生想到对方的不易,心就有些不忍,说,有什么事掏出来讲,憋着做什么。
水生万万没想到金莱会哭,起初是肩膀的抽动,跟着演变为嚎啕,不管不顾的,像个孩子。这么多年来,水生从未见金莱这样,从前那个死要面子的人眼下却脆弱得不堪一击,水生一阵恍惚,但也知道,金莱就是这样,不到最后,绝不告诉你他想做什么。
果然,金莱说,我他妈想见你们有错吗?你们一个个消失多少年了,平时谁主动给我打过电话,还不是我给你们打。
水生说,我知道。
金莱立即哼一声,知道个屁,你的心比我狠啊水生,这么多年,你有告诉过我你的心事吗?
水生说,你还在乎这个?
金莱说,我当然在乎,我把你当兄弟啊——你要是早告诉我你也喜欢她,不就没事了,我怎么也不能跟你抢,可你怎么样呢,我喜欢她,你照样和她在一起。
水生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提它做什么。
金莱说,没有过去,水生,那时候我都恨不得把你杀了啊,你知道吗?
水生说,你不会。
金莱说,屁话,你们两个,我还能选谁?我不像你那么轻松水生。
水生说,我还不是和她分了。
金莱冷冷地讲,那是你们的事。
水生问,那你现在怎么想?
金莱说,还能怎么想,罗茜能看得上我吗,她能回来,是我告诉她你要来,不然你以为会怎么样?她会来看我?
水生没想到事情竟有这一面,听来不可思议,也许是金莱添油加醋也未可知。水生说,想这么多,罗茜才告诉我,她回来就是为了你爸的事。
金莱冷笑一声,说,你这么相信女人?这么多年,你没吃过亏?
水生说,没有。
金莱就说了句让水生心痛的话,这句话将长久地烙在水生的心里。那是你好福气水生,你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水生思绪万千,忽然想到女友,顿时觉出她的好来。水生陷入沉默,金莱说,我说对了吧水生,你从来不知道珍惜,好像能负天下所有人,你也不在乎别人会负你。你问我想做什么,其实我很想问问你,你想做什么?
水生被金莱镇住,从小到大,他没想到金莱看问题居然有这么一面,原本以为只有自己洞悉世事,对所有事情不在乎,结果在金莱面前落个惨败。水生喃喃地像是对自己说,我也不知道想做什么。其实水生还想讲,生活由得你选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迹,你只能在其中做循环往复的事,稍一超出就可能自取灭亡。但这些话今天水生不想说,在这个夜晚,在面对金莱时,那些多年来水生最深刻的体验竟如此脆弱,矫情也不近实际,似乎在似是而非之间。
这一刻,水生才感到,金莱是如此通透。
回到屋子,不见罗茜,水生想,不回来也好,免去尴尬,只有两个人的房间才符合水生心中一贯的感觉,那是过往的味道。然而眼下毕竟不同,时过境迁,别样的情绪在水生体内作祟。水生也是这时萌生去意的,他没对金莱说,金莱进门就倒在了床上,水生不去管他,让他一个人静静也好,可在烦闷的房间找不到消遣,夜不深,想抽支烟却没有,于是水生虚掩上门,打算出去透透气,小镇那么小,但真要走走,也足可以打发时间。
天色如鸦,星光隐在一层浓重的乌云后面,山与天的边际就变得模糊,只有身旁的风隐约透露着什么,似乎有雨。可水生管不了这么许多,独自走下斜坡街,买烟,借着烟的味道化解内心的不安情绪,水生想要不要给女友打个电话,他离开后,都是女友主动联系他,他还表现冷淡,不近人情,水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是多久以来的事情?这一刻,水生不得不琢磨金莱那番话,我是个冷酷的人吗?
水生最终没有拨那个电话。
水生走到河堤上,从前小镇没有河堤,河岸还只是一排天然的布满杂草与碎石的土地,一些土质松软的地方还被当地居民种满了蚕豆,可就在两年前下游电站蓄水,水位陡升,于是就有了大堤,大堤迅速沦为小镇居民纳凉消遣的去处。堤岸后是一个小型广场,风靡全国的广场舞还未结束,艳丽直白的歌声仍飘荡在小镇中心,撩拨着女人们的心。水生望着这眼前的陌生风景,感叹小镇再不复当年。当年能串门的地方不少,总能找到落脚处,如今水生徜徉街头,形同乞丐,找不到一处可以稍事停留的地方。
水生终究想到一个去处,罗茜也许还在那里。咪咪的家在新街,从前开着一家夜宵店铺,但如今嫁了人,水生就没有把握了。他打电话,咪咪告诉他在哪里,竟就在一条街上,一栋叫吉祥旅馆的楼房。
水生找到那栋楼,咪咪就在三楼窗口的位置等候水生,喊一声,从前门进。水生穿过大厅,逐级往上。旅馆已经荒废,但从前的标牌尚未摘除,水生看了看空荡荡的过道,一个人也没有,顿觉森然,上到三楼,进门,里面摆了一桌麻将,四人打得正酣,咪咪老公赤膊,见到水生毫不诧异,反而说,人在里面,你要不要摸几把?水生摇头说,不会。没说几句,咪咪就抱着孩子出现,客厅里烟雾弥漫,咪咪让水生赶快进门,水生说,罗茜呢。咪咪说,你打电话之前她就回去了,你没碰见她?水生摇头。
婴儿安详地躺在咪咪的怀抱中,长这么大,水生没抱过婴儿,咪咪问要不要试试,水生搓着手,有些犹豫,他怕自己抱坏了她。咪咪说,不要紧,正好睡着了,不然你想抱,她还不干呢。是个女婴,眼皮阖着,睫毛稀稀拉拉,神情松弛,眉眼像屋外的男人,小小的一颗光头,反射着屋内黯淡的灯光。水生手足无措,咪咪已经将婴儿递了过来,像递一只包裹。水生只能双手去接,接住的那一瞬,水生竟感到婴儿的沉重,不如想像中那样轻。婴儿转到他手里,也没醒,只是嘴巴嘟了嘟,似乎还在回味乳汁的味道。咪咪教水生正确的怀抱姿势,水生还凑近闻了闻,有股淡淡的腥臭,是乳汁与汗水的混合,像朵馊玫瑰。咪咪看水生怀抱婴儿的样子有些滑稽,就打趣说,水生啥时候也生一个。水生笑笑,话头打住。
水生本想抱抱孩子就交还咪咪,没想咪咪接了通电话就出门了,还告诉水生,我去去就来,你帮我看一下,孩子醒了就交给她爹。说着就走了。水生抱着孩子呆在室内,门外的麻将声依旧响亮,孩子竟没被吵醒,水生有些失望,此刻他想回去了,倒不是罗茜不在的缘故,而是他受不了这样的静默,在陌生的房间,水生感觉局促,这房子仍散发出一股新房的味道,做了装修,水生看了看钉在墙头的婚纱照,照片中的女人浓妆艳抹,穿着摄影行司空见惯的西式礼服,背景是虚假的欧洲庭院,人看上去就显得失真,但夫妇俩仍带着一种幸福的微笑凝视你,仿佛告诉来访者,婚姻是美妙的。
是吗?水生想。
咪咪没有回来,而屋外的人好像也已忘记了水生与婴儿的存在,仍高声喧哗着,麻将牌砸得哗啦作响。这样的时刻,水生哭笑不得,仿佛困兽,想打个电话去问问咪咪又担心失礼,同学一场,帮个小忙且在话下?水生告诫自己稍安勿躁,想抽烟,也只能作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起先水生还无知无觉,只是发觉房里突然灌进大把大把的凉风,虽然痛快,但水生怕婴儿无法承受,于是去关窗,才发现雨已经落起来,是大雨前的小雨,可街道已被淋湿,路灯下白茫茫的水汽有几分妖娆,水生很久没有观看过这样的夜雨了,一时有些愣怔,一颗安分的心又开始不安起来,掐掐时间,半个钟头已经过去,水生的不祥预感像雨一样笼罩上来,直到雷声炸响,水生才想坏了,无法脱身,只能继续困在这里,又害怕婴儿被那雷声惊醒,只好手做摇篮状,微微晃动,仿佛为了表示感激似的,水生看见婴儿竟笑起来,嘴唇终于没有嘟着了,而是逐渐拉升,形成一丝缝,看上去就像笑了。
水生想,父母不在,这孩子倒知道感恩,心里就有了慰藉,觉得有个孩子似乎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事情了。
咪咪回来时,水生都快睡着了,是咪咪冲男人发火的声音将水生从平静的世界驱逐的。咪咪说,人家在里面带孩子,你在外面倒玩得开心,有没有心肺?
男人争辩,多大点事,你朋友带着挺好,孩子又没醒。
还说了些什么水生没有听清,只知道咪咪脾气上来,一声比雷还响的动静,麻将纷纷坠地,稀里哗啦一片,竟像屋外跳跃的雨声了。男人骂一句,你他妈疯啦。
有人出门,传来沉闷的撞门声,水生听见咪咪的怒吼,有本事你永远不要回来!
屋外安静了,雨声在这一刻又卷土重来。
水生将孩子交还到咪咪手里,检查一遍,还好,还完整着,水生像完成重大任务似的,一颗心落了地。咪咪却一脸愧疚说,她爸就是这样,害你在这里等半天,不好意思啊水生。
水生摆摆手说,没什么,你发什么脾气,到头来还是对自己不好。
咪咪感叹一声,讲,水生你不知道,这日子难得过,他爸就是这样,只顾自己玩,从来不管家里的事情,孩子都不抱一下的,你说,这是什么男人?
水生不知该劝些什么,这个时候,似乎所有人都在抱怨日子没法过了,一张张挣扎的脸在水生眼前走马灯般轮换,水生自嘲地想,这么看来,自己倒不孤单。水生也知道,无论如何,这日子还是会继续,路还是要走,所有人概莫能外。像金莱,父亲过世,打击够大,但天真的就塌下来了吗?不过是消沉一些时日,待悲伤过去,最终还是会回到从前的轨道里,无法逃离。
水生要走,咪咪挽留,说等雨再小点吧。水生没答应,反而讲,很久没淋过雨了,权当洗澡吧。
咪咪也不再留,只是说,路上小心,还有雷啊。
水生讲,放心,劈不到我。
来到门外,水生才发觉雨之大,但没有退路,水生毅然往前,不跑,只是疾走,雨点毫不留情地扑过来,打在水生的脸上手上,竟有些疼,很快全身湿透,水生用手抹一把脸,才发现手臂的酸痛,这才想起婴儿的厉害,小小的躯体竟蕴含了这样的力量。短短的工夫,水生就有些精疲力竭了。
水生原路折返,回到河堤上,此刻的河堤阒无一人,只有路灯的光影和那称得上风姿绰约的雨幕,风和雨扭在一起,彼此无间。水生受到感染,顿时想起多年前的午后,在雷雨中与金莱踢球的事儿,也是如此放肆的雨,还有雷与闪电,天色如墨,操场上一个多余的人都没有,水生和金莱奋力地踢着一只黑白相间的老式足球,是火车头牌,用料考究,比一般足球沉重,足球吸饱了雨水,愈发重了,每一次起脚水生都用尽了全力,足球在空中飞旋,划出彩虹般的弧线落在金莱脚下,金莱不等球停,跟上起脚,于是足球再度不知疲倦地飞翔起来……
水生想起那是和金莱重修旧好后的事,他和他似乎淡忘了罗茜带来的龃龉与不快,只是一心一意地踢着球,发泄着属于少年的蓬勃精力。也是那一次,当两人累得双脚发软浑身淌水时,金莱才用一种投降的口吻对水生讲,算了算了,不踢了,回去吧。回去的路上,金莱却突然问出了那句让水生惊慌失措的话,金莱一本正经地问,罗茜,你干过没有?
那一刻水生有不啻遭到雷劈的感觉,浑身过电,每个细胞毛孔都骤缩起来,然后爆炸。水生不安地望着被雨水浇透的金莱,因为踢球,金莱脸上的血丝仍未消退,密集,缠绕。水生不知道金莱的心是否也如此。他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水生感到不可思议,旧日的伤疤就被无情揭开,好像这么一问,他和罗茜间的事就再也无法说清了。水生有些沮丧,而愧疚之情又迅速占据了脑海,望着老友,水生觉得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只能用沉默表明心迹,他觉得金莱该明白他的。
这个夜晚,水生感到压抑,一种无法释怀的情绪逼迫着他,不是因为雨的关系,而是想到金莱,他心里一定隐藏了什么,不为水生所知的,水生只能是猜,但终究没有把握,只知道他和罗茜间的那段往事在金莱心里打了一个结,无法解开的,就像一粒种子,经过这么多年生根发芽,到如今,该蔚为壮观了吧。
水生闷头走路,步伐放慢,什么晃着他的眼睛,是一只易拉罐,意外地保持着完好的体型,孤独地躺在地上,反射出路灯的光。水生眼前一亮,又怎能放过呢,跑动起来,很快到了最佳位置,左脚站定,右脚向后拉出一个弧度,然后起脚,易拉罐就发出一道刺耳的声响,声音在夜幕中碎片般扩散开来,跌跌撞撞之间,易拉罐最终落到河堤下的蒿草里,不见了。
水生踢完这完美的一脚才发现雨幕与夜幕重叠中的那个女人,女人站立不动,影子却斜斜地倒向水生,水生就看见模糊光线下女人痛苦的脸……
罗茜站在雨里,身上的裙子已不再飘逸,而是紧紧贴附,水生看见一段仓皇的身体,轮廓毕现,充满诱惑。水生问什么,对方只是摇头,自顾自往前走,想摆脱掉水生似的,水生怎能忽略呢。他一下挡在她身前,事隔多年,水生再度牵起女人的手,来不及重温昔日的感觉,手还未捂热,就被一道力度冷冷地甩掉。水生疑惑,只能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宛如年少的岁月。是金莱?水生惊慌地想到,随即脸色大变,仿佛明白过来,又极力不愿明白似的。
罗茜不说话,脸上是抗拒的神色。水生再心急如焚也没有办法,一时他也不知该拿眼前的女人如何是好了。
女人沉默,水生也不敢逼问下去,他受不了的只是女人哀怨而又心碎的目光,最后只能说,先找地方住下,有事明天再说。罗茜这才放下了抵抗的姿态,顺从地跟随水生。他们回到新街上,水生很快找到一家旅馆,开房,忽视前台女人耐人寻味的目光,很快将罗茜安顿下来,然后急急转身,却不想被一把拉住衣角,一个迟疑的声音响起,不要走。
那声音里似乎包含了这个夜晚所有的故事,可水生这一刻不要听,他背对女人,望着一塌糊涂的自己,丢下一句,我回去拿东西,就回来,你等我。说着回头,打算给女人一个坚定的神情,却不想发现女人脸上的恐惧,水生望着,恨不能抱抱眼前这个颤抖的女人,告诉她,任何事都无须惧怕。然而水生不能,罗茜无法说出口的话,只有另一个人能回答,水生怎能放过呢?
水生对女人说,洗个澡吧,回头我把衣服给你拿来,放心好了。说着走出门,轻轻带上,走得毅然决然,走下那道湿滑的楼梯时,水生还险些摔上一跤。路过前台时,老板娘的目光还在水生身上游走,水生不知哪来的勇气对她讲,我马上回来,给我留间房。
水生又踏进雨里,老板娘的声音跟着从玻璃门内追出来,喂,你要不要带把伞,这么大的雨——
水生举着那把黑伞,走进夜色,一路疾行,金莱的家此刻变得遥远,仿佛怎样也无法靠近了,形同海市蜃楼。水生听见自己的喘息,是累了,但又怎能停下来呢?为了走得更快,水生干脆将碍事的雨伞收掉,握在手里,于是伞就变成剑,这给了水生某种力量,水生想像自己是位暗夜出没的侠客了,正走在复仇的路上,不觉脚下生风,走过斜坡街,金莱家就到了。
再度钻入那个狭小幽闭的过道时,水生的心却没有了此前的激越,他告诫自己一定镇定,不论事情如何收场,他都不能忘记罗茜还在旅馆,在等他回去。
他推开了那扇门,门竟没有锁,屋内漆黑一团,水生故意弄出声响,以提示屋内人自己的到来,然而没有任何声音出来回应,屋里湖底般寂静,唯一的涟漪是水生的喘息。水生就更紧张了,那把剑一样的伞紧紧捏在手里,随时能出鞘。水生等待,可迎接他的还是静默,这让人不明所以的静默。水生无奈,只好开灯,光线尖叫着排挤着黑暗,客厅无人,水生两个房间转一遍,没有发现金莱的身影,又去敲金莱父亲的房门,没有应答。水生困惑了,想,这个金莱跑哪里去了?来不及过多思考,水生匆匆拿上行李,水生的双肩包,罗茜的一只黑色大手袋,走之前,水生还检查了床上是否有罗茜的遗留物,掀开凌乱的被子时,水生不自觉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腥味还依附在空气之中,没有飘散,瞬间进入鼻腔,化作一幅画面。水生终于明白过来,一切就这样发生。
水生抑制不住想像金莱将罗茜压在身下的样子,带着报复的快感,一洗多年的耻辱……
来不及愤怒,也没有任何留恋,撞上那道门,水生走了。水生也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这里,这一刻,水生也懒得理会金莱去了哪里,哪怕他去死,他也不会关心了。水生匆匆赶到旅馆,当他敲响罗茜的房门时,那门仿佛是自行打开的,罗茜裹在一张白色浴巾里,头发还在滴水,水生没有看罗茜脖颈以下的地方,也没有进门,只是将罗茜的手袋递上,说,衣服在里面。
水生再去敲那门时,门却久久未开,经过的服务员告诉水生,别敲了,那个人已经退房了。水生的心像被咬了一口。她就这样走了?水生不甘,想了一夜的话竟就这样失去了述说的对象,水生失落,想到也许和罗茜再也不会相见了,听咪咪讲,罗茜就在你附近上班,在酒吧里,你没碰见过她?水生想到白天与夜晚的关系,终究没有交集,而黄昏,水生不知能否碰见她。
水生望一眼天空,雨已经停了,跟着似乎是个晴天,就连旅馆老板娘也讲,今天只会更热,你要走了吗?
水生点头,望一眼远处金莱家的方向,那个窗口消失在众多的窗口中,水生也不知道哪一扇里还有一个叫金莱的人,或者,永远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了。
水生在路边等车,车来了,水生置身那股熟悉的闷人味道中,但因为离开,水生多少能忍受了。水生看看身旁缓缓退去的街景,焕然一新的,心却像被蒙上什么,混沌不堪。水生给女友发了一条短信,说,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