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振刚
“如果不绕到莫尔道嘎森林公园,直接从土路进奇乾的话,这条路还在修,只在晚上六点后和早上六点前放行。”Q君说。
“晚六点后到早六点前?那我们还看个什么劲啊,黑漆墨乌地进去再出来,不成鬼子进村了吗?”J君的语气充满了愤懑。
“当地的纬度高,到了秋天,太阳落得晚,出得早,我们的时间还是来得及的,看日出和落日都可以。”A君小心翼翼地说。
“如果绕路到莫尔道嘎的话,我算了,路程有三百多公里,需要多花一天的时间。”Q君又说。
我望着电脑屏幕上高速翻动着的语句,没有发言,转身从书架上搜出那份呼伦贝尔草原地图,细细看了起来。
至于另外四个人,头像一直灰灰地待在对话框的右侧,那是一张张苍白疲惫的脸。
我们这八个人,都是来自北上广深的上班族,共同特点是虽然在一线城市里过着朝九晚五的程式化生活,却对旅游怀着深深的渴望。在网上,这类人也被称为“驴友”。这几年,一种拼车出游的时尚在这个群体当中出现,大体步骤是某人在“磨坊”、“绿野”、“蚂蜂窝”等旅游类网站发出帖子,征集一起去某个目的地的旅伴。这些目的地,不外乎川西的稻城亚丁,云南的香格里拉,新疆的喀纳斯,内蒙古东部的呼伦贝尔草原、西部的额济纳旗胡杨林等。当然,这种召集帖有时也会在“蜂鸟”、“色影无忌”这样的摄影网站出现,毕竟,如今数码相机已经普及了,摄影发烧友和旅游发烧友这两个群体,是大体重合的。一般来说,只要是上述的热门线路,完全不愁召不满一车人。
具体我们这拨人,是Q君在“磨坊”发出了帖子后,尽管帖子里只是笼统地说目的地是内蒙古最东边的呼伦贝尔草原,但还是很快就凑够了坐满一辆商务旅行车所需要的八个人。
接下来就要确定具体的行程了。大家分头寻找网上的各种攻略、路书,意见也同时出现了。莫日格勒河、根河湿地、白鹿岛,这些在驴友当中鼎鼎大名的呼伦贝尔草原北线景点自然是应有之义。但除了这些,到底是彻底走完北部大环线,还是北线只走一大半,余下的时间再南下到阿尔山地质公园呢?要知道,北线的尽头,是一个名叫奇乾的小村庄,它位于呼伦贝尔草原和大兴安岭最北端,隔着一条额尔古纳河与俄罗斯相望。这里地处偏远,而且只有五六户人家,涉足过那里的驴友极少。虽然只能在网络上觅到关于它的零星描述,但这些文字无一例外,满是资深驴友对它高强度的赞美。
于是,一道二选一的选择题摆在我们面前:是奇乾,还是阿尔山?细细分析起来,二者之间是完全不同的——迄今为止,奇乾的名字只在“骨灰级”驴友之间流传,阿尔山呢,因为被称为“上帝掉落在人间的调色板”,早就广为人知了。
奇乾,因为太过偏远,造访者稀少,能在网上搜到的摄影图片极少,阿尔山的照片则随便一搜就是大把,其中还不乏高手佳作,张张画面精美,令人神往。
讨论的结果是——八个人里,八个人为奇乾“亮灯”。其实,对于我们来说,做出这种选择并不困难。阿尔山种种优势,恰恰就是我们没有选择她的理由。我们生活在中国最大,据说也最不宜居的城市,在出游时最不想见到的,就是大把大把的游人了。这样一来,奇乾的偏僻边远,反而成了它的加分项。
在讨论过程中,我扔出了这么一句铿锵有力的话:阿尔山呢,通火车,还有机场,总有机会来。奇乾呢,别说机场车站,周围连条像样的公路都没有,我们既然到达了离她很近的地方,那么这次不去的话,大概今生无缘了。
而且,奇乾的景色也非常美,供职于IT行业的Q君精于网络搜索,她说。很快,她提供了一个网页链接。这是一组照片,在一派令人心醉的秋色里,山峦间的树木变成了酒红色、金黄色,白桦树的树干则依旧雪白耀眼。在平缓的山坡上,无数的草卷惬意地分布着。这种草卷是牧民收割完夏季牧草,将其卷制而成的,直径一米至两米不等,用来供牲畜过冬食用,向来为呼伦贝尔草原所独有。
既然奇乾秋景如此迷人,那么行程没有丝毫疑义了,奇乾被正式列入行程,阿尔山则被PASS掉了。
确定了目的地,接下来的一切似乎可以顺利进行了,但是始料未及的难题却一个接一个浮出水面。首先就是路径选择。翻看了各种地图和此前网友的攻略、路书,越看越灰心。奇乾是大兴安岭深处的边境村落,从距离它最近的满归镇进去只有两条路,一是向南绕行,穿过莫尔道嘎森林公园,另一条路是沿着边防公路进去。边防公路沿线风景绝佳,却因为修路,在通行时间上有着严格限制。可是绕道森林公园,就会凭空多出三百多公里,多占用一天的时间。森林公园的门票也不是小数目,我们八个人,加在一起足有一千多了。而且,无论时间还是门票,这还仅仅是进入奇乾的单程。在各种旅游网络论坛上,有大把驴友在去奇乾的路上,因为路况不佳或者通行限制不得不忍痛返回的案例。
难题接连出现,反而增加了我们深入的兴趣,我们越来越想知道,奇乾,这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女郎,究竟有着怎样一番容颜?
如何把我们这一车人运进奇乾,我们索性把这个难题当做选择司机的标准。最终,一位答案最能给人以信心的司机入选。他说,当地的确对进出奇乾有时间限制,但这并不是官方的规定,仅仅是道路施工方自己的要求。这是因为在白天修路时,那些庞大的作业车辆会占据路面的一大半,其他车辆也就无法通行了。所以,只要我们的运气足够好,能在较为宽敞的路面和作业车辆会车,也就不必理会时间的限制了。
经过集合时的混乱、拖沓,时间被惊人地浪费着。我嘴里没说什么,心里的一个小幻想却在慢慢动摇——如果奇乾真的那样超然世外,完全可以在那里多待一两天的。
终于,车子离开了集合地海拉尔。但是,出了城区,预期中辽阔壮美的草原景象并未出现。草原用一场连绵的秋雨,挡住了自己的身姿。透过雨幕,我们只能看到车窗外无数根亮闪闪的雨线,至于草原,只剩下一道模模糊糊的曲线。就这样,我们抵达了在草原上盘旋迂回,被称为“天下第一曲水”的莫日格勒河河畔。此时,雨虽然小了些,我们能走出车门,在外面待上几分钟,但抬眼望去,只见天色阴沉,云层厚重,河流那如亮银色绸带般的美丽轮廓,全然不见踪影。
坏运气远远没有结束,在接下来的两天,雨虽然停了,但天上始终翻滚大团的乌云,太阳无论如何不肯露出脸来。根河湿地、伊克萨玛国家森林公园、月牙湾,对于这些地方,我们早就在网上看过不计其数的图片,但真的到了,却都找不到那种惊艳的感觉。就这样,在行程开始两天后,我们来到了满归镇。第二天,我们就要从这里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山路进入奇乾了。因为前两天的坏天气,此时,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奇乾上。
奇乾,你将要给予我们的,究竟是惊喜,还是失望?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后,看到窗外满是浓重的乳白色雾气,于是心里一阵欢喜,心想莫非从今天起就是一个晴天?我摸索着穿好衣物,抓起相机,走出了这个镇子。靠着一位老乡的指点,我爬上了镇外仅仅八百多米高的凝翠山上。仿佛要让我弥补前两天的不幸,连日的降雨导致地面湿度大增,在初秋朝阳的强劲照射下,地面水汽上升,山顶为大片云海所环绕。我独自站在山顶,目光越过脚下翻滚不息的云海,朝西眺望着。
那是奇乾的方向。等回到我们所住的农家小院吃罢早饭,晨雾已经尽散,天上晴空万里,没有一丝云彩。空气洁净透明得不可思议,远处山岭上的树林尽收眼底,几乎能看清每一片树叶。同行者都兴奋得跳了起来。这固然是好事,但奇乾连藏拙的机会都没有了,她将在阳光下接受最挑剔的考验。
因为连日降雨,路面变得极为松软,不利于那些笨重的作业车辆施工,我们的车基本没有任何阻碍地穿过了那段原本有着严格时间限制的道路。在一百多公里的山路上,每次看到那些修路工人倚靠着一人多高的车轮打扑克,我们不由得感叹好运气终于来了。
下午三点,车子绕过山坳,视线的尽头,几处新旧不一的木屋出现了。
车子慢慢驶进了村庄。这里真的是太小了,小得在看到它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它的全貌。我从小在华北平原长大,所见的村庄动辄上千户人家。对我来说,这里的人家之少,简直称不上村子,只不过是几户聚住在一起的农家。
一个问号出现了,这里有能容得下我们这八个人的人家吗?幸好,司机早就和一户人家联系好了。
户主名叫大龙,一个脸膛赤红的青壮汉子。接谈了几句,毫无很多农家院的经营者的市侩气,语气里还有几分羞涩。夫妻两人都是本村居民,日用品都是去一百公里外的莫尔道嘎采购。在村里的八户人家里,他家的农家院是起步最晚的,在网上名气不大。名气大的那些,房间都早早被订光了。至于住宿条件,他说得和网上差不多,就是本村无手机信号,不通水电。
没有自来水倒是问题不大,几十米外就是没有任何污染的额尔古纳河,于是,就单问他没有电,晚上的照明如何应付。这时他眼里闪过一阵羞愧,脸色也更红了,好像这里不通电是自己的过错似的。他摆着手一再保证,说今天天气好,太阳能电池已经充满了,而且自己备有柴油发电机,一晚上用电绝对没问题。一个女驴友闪身过来,微笑着问,能洗澡吗?大龙挠挠头皮,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其实我早就知道答案,在奇乾,电力可是宝贝,要花在更重要的烧饭、取暖、照明上,至于烧水洗澡这样的奢侈事儿,就实在顾不上了。
不忍心看着这个老实汉子这样不好意思,我转身进了客房。这是他刚刚盖好的房间,四周的墙壁,地面、屋顶都是实木,房间里四处涌动着木料特有的清香。
各自扔下行李,驴友们站在村子里一条土路上,这里虽然不过三米来宽,却已经是村里的主干道了。此时,我们抵达时所带来的喧闹消散了,每个人环顾四周,都感到一阵出奇的安静。除了几百米外额尔古纳河的水声,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声音,简直能听见身旁草丛在阳光的照射下,草叶微微卷起的声音。
村子左侧的额尔古纳河,是中国和俄罗斯的界河,水流正平缓地流向更北的漠河,并且在流出呼伦贝尔草原,流出大兴安岭,流到中国最北端的漠河之后,就会有一个新名字——黑龙江。
就在土路不远处一片草丛里,有人看到了一块石碑,这就是中俄两国的界碑。
此时,阳光依旧炽烈,我们有些哑然。这种比都市里午夜时分还要安静的感受,陌生,却令人向往。聚拢在一起的旅伴默默散开,有人站在额尔古纳河岸边,凝视着河面上回旋的水波。有人站在高大的风力发电机前,观察着巨大桨叶无声的转动。
我则沿着土路慢慢走下去,不时在那些木屋前停下脚步,发呆凝视。村子里的木屋,有几间在网络上早就看到过很多遍了,但走到近前,还是在心里泛起一阵异样的情绪。这些都是被主人舍弃的,木屋外围的木栅栏已经大半朽坏,里面长满了荒草。主人大概已经搬到了人烟更加密集的地方,看上了电视,用上了手机,过起更加现代化、更加舒适的生活。我无从揣测他搬离时的心情,对他却怀有一份感谢。毕竟,他留下的木房子,此刻正点缀着我们的视线和心情。
这时,有人喊了一句,怎么看不到帖子里的那个场景呢?村子实在太小,不用高声喊,分布在村子各处的人都听到了。
是啊,我们这时才恍然大悟,怎么不去寻找那个帖子所拍摄的地点呢?我们赶紧朝四周张望着,努力在脑海里搜寻残留的记忆。但是,在呼伦贝尔随处可见的草卷,在这里竟然绝迹了。
“我早说过,奇乾是林区,没有草原,也就没有草卷了。”司机不知何时从房间里踱了出来,站在我们旁边说。司机是个体格壮硕的草原汉子,他身高一米八五,能言善道,尤精于摄影。这一路驾车,他带领我们去过不少毫无名气,但视觉效果绝佳的景点,这些景点都是旅行团的刻板路线绝不可能涉足的。我们早就把他看成呼伦贝尔的活地图,所以,他的这一断言让我们心里一阵发凉。
“我看看你们说的那张照片就知道是在哪里拍的。”司机看到我们沮丧的神情,又说。
“好,我这就把有照片的那个网页找出来!”有人喊着,同时拿出手机准备搜索出那幅照片。
“没用,这里没有手机信号。”司机冷冷地提醒我们。我们只得长吁短叹了一番,都灰了心。好在八个人的旅行经验都很丰富,根据自己在禾木、白哈巴、束河等地得来的经验,知道这种小村子,细看固然有淳朴和睦的味道,如果到了附近的高点,俯视起来更加入眼。于是,八个人三三两两朝村子东边的山坡走去。每走出几十步,就回头看一眼,每次的俯视都会觉得村子正在变得更美。很快,走到了山坡的顶端。此时,站在高高的草丛里回头看去,村子大半已经隐没在林中,在树梢后露出来的木质屋顶也有了一些童话的味道。
至于山坡的另一侧,坡顶处的树丛实在太密,我们的视线完全被挡住了。这时太阳已经在缓缓西沉,坡顶这里也飘起了晚风,树枝也随之轻微地摇摆了几下。就在这转瞬即逝的一两秒里,我隐隐在另一侧的山坡上,看到几只草卷正在树丛后时隐时现,若有若无。我拉过一个同行的驴友,他看了一阵子,没有把握地摇摇头。我在坡顶上来回跑着,希望找到一个更好的角度。我跑着跑着,心里就有些发慌了。真的有草卷也好,是我的错觉也罢,我格外需要一个最终的答案。
这时,脚底传来些异样的感觉,我低下头,才看到脚下的草丛间隐约有条小路。说是小路,无非就是草长得比别处矮些。小路在山脊上蜿蜒,我顺着走了百十米,前面的小路变得稍宽了一些,几乎有微型观景平台的样子了,那里遮挡视线的树丛也变得稀疏了些。我赶紧跑过去,朝远处一望。终于,那早已在网络上浏览过上百次的熟悉场景出现在面前。
感谢那个先来的行摄者,他的照片让我们看到了安静内敛的奇乾也有分外妖娆的一面。
“其实,我也只来过两次奇乾。”跟着我们上山的司机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怪不得司机也陌生,怪不得我们站在奇乾的村子里看不到那道美丽的山坡。奇乾过于羞涩,它用一道山梁,一片树丛挡住了自己最美的面容。此时,太阳即将落山,昏黄的光线里,那道山坡的一切,草卷,栅栏,树丛,山路,都蒙上了一层淡金色。这是比帖子里更加美丽的景象。
我听到身后此起彼伏的快门声。
欢呼声、快门声一直到太阳完全落下才结束,八个人带着满足的快意回到村子,大龙夫妻正在忙碌地准备着晚饭。真的够他们忙上一阵子了,我看见又有一车人住进了他家。偌大一间厨房,为了省电,只悬了一只瓦数不高的灯泡,大龙夫妻忙碌的身影被长长地投在地上。因为生意不错,两人手里在飞快地洗菜切肉,嘴里在低声说笑着。
不一会儿,饭菜香已经飘了出来。
第二天,我们起床很早,因为要在这天赶上两三百公里的山路,奔赴下一个目标。
天还没亮,车子已经出了村庄,额尔古纳河仍然在车子前方盘旋回绕,按照接下来的行程,它还会继续陪伴我们好几天。但是,奇乾已经在车窗后渐渐隐没了。对面又是几辆满载游客的车辆驶进了村子,游客们把握着相机的手臂伸出车外,兴奋地摇晃着。我低头翻看着自己相机里的照片,无法揣测奇乾以后的命运。它会继续保留那份原初的淳朴,还是像那些被过度开发的古村古镇一样,变得市侩而喧嚣?这些年,很多原本访客寥寥,民风淳朴的村镇,旅游者蜂拥而至后,当地的环境不再清幽,民风也发生了变化,很多美好的东西都消失了,这当然令人惋惜。但是,换个角度来看,这些地方的人们却因此迎来了生活的转机。大龙一家盖起木屋,辛辛苦苦操持农家院的小生意,是因为他们知道,每一拨的游客在离开时,都能交到自己手里薄薄的一沓钞票。这是自己应得的回报,时间久了,收获不断累积,对于自己和家人的未来,也就有能力做出更多的选择。
所以,奇乾无论变还是不变,这里的居民才是真正的决定者。至于我们这样的外来者,终究要学会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
奇乾,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