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韶华[兰州城市学院文学院,兰州730070]
论《尤利西斯》结构中的重复手法
⊙李韶华[兰州城市学院文学院,兰州730070]
《尤利西斯》打破了传统小说的线性叙事结构,建立了有机的空间结构布局,在作品中,乔伊斯主要用一个故事讲多遍,人物在不同场合的重复出现及主题的重复等重复手法来构筑它的空间形式。
《尤利西斯》空间结构重复手法
《尤利西斯》是一部20世纪最伟大的英语文学著作,它打破了传统小说的线性叙事结构,建立了有机的空间结构布局,在《尤利西斯》中,构筑空间形式的重要方法就是重复手法的运用。这里的重复不是解构主义意义上的重复,而是传统意义上的,即重复叙述,复写,把同一故事写几遍,以期达到强调说明的作用。这种重复手法的重要性,用Jennifer Levine的话说:“对于《尤利西斯》的叙述的看法,我认为顺序相对于建立在重复叙述基础上的、同时发生的空间性的叙述结构来说是无足轻重的。这种重复的形式有:暗示、重复的陈述、象征和他们的原始模型,从本质上说,重复的方式是试图阻止正在向前发展中的叙事的逻辑,这就使得读者常常要做的是不断地前后翻页,(为了检查一个细节,记录重复的陈述,修订一个注解)。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必须被作为一个复杂的整体去理解,就像一场复杂的比赛一样,它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组织结构,它的每一个成员都同时存在于这个单一的、有核心的瞬间中。”①作品是运用如下几种具体的重复手法来构筑空间形式的:
《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中,乔伊斯描绘任何事情都是从一个单一人物(斯蒂芬)的视角来叙述,而《尤利西斯》中,作者填充了很多人物,斯蒂芬已不再是中心人物,而且乔伊斯所运用的形式更进一步,不仅能让我们知道他们所生活的世界并不只有一件事,也让我们的阅读视线从一个人物的视角变化到另一个人物的视角,不仅如此,他还把同一故事由几个人的视角分别来讲述,只有会合不同人的观点才能了解事件全貌。如主人公的爱情故事——16年前布卢姆向莫莉求婚的经过就分别通过莫莉和布卢姆的视角来讲述。下面是布卢姆的回忆:“海湾在我们脚下沉睡着。天空,一片沉寂。天空,海底的原野,浮在海藻上那淡褐色条纹。她披散着头发,枕着我的上衣。她伸出涂了油膏、冰凉柔软的手摸着,爱抚着我。一只眼睛直勾勾地凝望着我。我心荡神移地压在她身上,丰腴的嘴唇大张着,吻着她。她两眼像花儿一样,要我吧,心甘情愿的眼睛!小石子儿掉下来了。她躺在那儿纹丝儿不动。一只山羊,一个人也没有。在霍斯那高高的山丘上面,一只母山羊缓步走在杜鹃花丛中,醋粟一路坠落着。……她吻了我。我被吻了。”②布卢姆在幸福时刻仍然注意到了周围的环境和远处的景观,但他并不在意女人的衣着,而女人含情的眼睛能够说话,那深情的初吻使男人终身不忘。下面是莫莉的回忆:“他说太阳是为你放光的,那是我们在豪斯山头上躺在杜鹃花丛中的那一天。他穿的是灰色花呢套服,带着那顶草帽,我就是那天弄到他求婚的。真的,我先还嘴对嘴给了他一点芝麻饼,那是一个闰年,和今年一样真的十六年过去了。天主呀!那一吻可真是长,差点儿把我憋死,真的。他说我是一朵山花,真的。我们女人就是花朵,全是花朵,他这辈子总算说出了一个真理。还有太阳,今天是为你放光,真的,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喜欢他的。因为我看得出,他懂女人体贴女人,而且我知道我能让他听我的。那天我尽给他甜头,引他开口求我答应,可是我不愿马上回答,一个劲儿地望着海,望着天空,心里想到许许多多他不知道的事情,想到马尔维,想到斯坦厄普先生,想到赫丝特,想到父亲,想到格罗夫斯老舰长,想到那些水手在码头上玩鸟儿飞……”③男人赞美的话能使女人怦然心动,但女人却有更多的心计。她还记得男人的衣着和草帽,但那长长的一吻并非如此重要,原来她有备而来,要让布卢姆向她求婚。在众多男人中,莫莉最终选择了布卢姆,原因也很实在:“他懂女人体贴女人,而且我知道我能让他听我的。”当然布卢姆不知道莫莉在挑动他求婚时想到了很多很多。这就让我们看到两位主人公的甜美回忆的空间:在山野烂漫时节,一对恋人相拥在一起低声耳语,周围有一只山羊窥视着他们,而在他们心中又各自想着不同的事情,这就赋予了这幅画面更多的内涵。
《尤利西斯》中,这种同一故事由多人讲述的例子举不胜举,这种一个故事讲几遍的重复叙述手法,无疑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读者阅读的难度,但恰恰构筑了我们所说的空间结构。
《尤利西斯》中,作者常常同时叙述两个场景里发生的事件,这时他就让同一人物或物体重复出现,通过这种手法带动叙述的进程,形成空间结构。如第十一章中就前后形成了两幅空间图景。第一幅是在该章前半部分,主要是由布卢姆与酒吧女杜丝小姐和肯尼迪小姐的重复出现来形成的。这一章的开始部分,我们看到酒吧间侍女先是观看总督的游行队伍从门前经过,然后她们坐下来聊天,后来又与酒客调情,与此同时,我们又不时地看到布卢姆在路上行走,我们先见他在利菲河对岸的威灵顿码头道路上行走,然后他走过埃塞克斯桥,买了一些信纸,后来他走进一家饭店。试看这段原文,就可领会作者的手法:“褐色挨着金色,听见了铁蹄声,钢铁零零响。……褐色莉迪亚挨着金发米娜,挨着褐色,挨着金色,在海绿色阴影下。布卢姆,老布卢姆。……一个男人。布卢姆怀着《偷情的快乐》,从牟兰那家电的烟斗旁走过……擦鞋役到她们——酒吧里的她们,酒吧侍女——这儿来了。……开花。……可是,布卢姆呢?……布卢姆那黑黑的眼睛读到了艾伦·菲加特纳的名字。……焕发着青春的、金褐色的嗓门交织成一片响亮的痴笑,杜丝和肯尼迪。……嫁给布卢姆,嫁给那油腻腻的布卢姆。……油腻腻的布卢姆正在坎特维尔的营业处,在塞皮的几座油光闪闪的圣母像前游逛……”④这一部分通过交错提及布卢姆的行走路线和酒吧间女侍与酒客的活动,使得布卢姆的活动情景和酒吧间的活动场面两个画面形成共时性,构筑起空间结构。第二幅空间图景是在本章的后半部分,当布卢姆碰见了迪达勒斯夫人的兄弟里奇·古尔丁时,他们二人就一起到奥蒙德去吃快餐。就在他们进餐聊天的同时,又交替出现博伊兰的马车的行踪。这就通过人物的不连续出场的技巧,同时展现了不同地点的不同事件,形成了空间结构。
关于这一点,美国评论家梅·弗里德曼曾说过:“意识流小说是大大依赖于主题的重复的。《尤利西斯》要是没有主导主题,就不可理解了:少数的路标就是作为重复的主题出现的。”⑤在《尤利西斯》中,尽管文本的节奏跳跃,但主题思想却不支离破碎,片段之间的不连贯处实际上都是作者匠心独运的审美空白,它们巧妙地与后面的细节构成了因果关系,取得了一种相互阐释的关联效果。作品的主题虽不能一眼看穿,但它却散见于全篇的各个部分,分别从不同的角度来烘托其主题。我们姑且把这种方法叫作主题重复,这种主题的重复性可以构筑空间形式。《尤利西斯》并不是只有单个主题的作品,而是具有鲜明的多义性,笔者仅以热爱祖国、渴望民族解放的主题为例,来分析作者是如何通过主题的重复来构筑空间形式的。
《尤利西斯》虽然没有从社会学和政治学角度去描绘民族解放的主题,但从散见于各章节的细小琐事中流露出的民族情思、民族意识,从作品人物意识流动中反映出的种种民族失败与抗争的故事等都有力地揭露了殖民统治的罪恶,表达了反对侵略、争取独立的强烈思想,高扬了民族解放的主题。如开卷第一章,小说第一主人公斯蒂芬出场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同住在圆形炮塔的穆利根:“海恩斯还要在这座炮楼里住多久?”⑥然后又补充说:“要是他还在这儿住下去,我走。”⑦斯蒂芬讨厌穆利根带来的英国人海恩斯,不愿让他住在自己租的碉楼里。不久,他又联想自己是“一名仆人,一个侍候仆人的人”⑧。因为依其宗教观念,英国人是上帝的仆人,被英国人奴役的爱尔兰人,包括斯蒂芬,就是仆人的仆人了。斯蒂芬刚一出场,就在流动的意识里不断地控诉英帝国对爱尔兰的奴役。后来,海恩斯又对斯蒂芬说:“你是你自己的主宰。”斯蒂芬立即回敬说:“我是一仆二主……一个英国的,一个意大利的”⑨,谴责了英帝国与罗马教会对爱尔兰的双重奴役。类似以上这种控诉英国殖民者奴役爱尔兰的情节布满了小说第一章。如果说,文学作品的开篇常为整部作品定调,那么,《尤利西斯》内容的基调已明确无误地呈现在读者面前:爱尔兰的民族解放是小说的重要主题之一。在小说后面的十七章中,基本上每一章都有关于民族解放这一主题的叙述,其中仍有来自斯蒂芬这一人物的,但同时又通过都柏林其他人物、其他事件以及都柏林生活的各个侧面来反映这一主题。作者在这里采用的方法是同类事物叠加的叙述方法,他在文章开篇时就已定下了作品的基本主题和基调,然后找准了具体凸现这一主题的素材,最后,作者不是把这些材料集中在一起来叙述,而是把它们分散于全篇的各个部分,看似一个个互不相关的碎片,这就使得整个文本内部存在一个大的碎片网,这也是《尤利西斯》艰涩难懂的原因所在,读者要做的就是识别这些碎片,把它们按同类并置的方法连缀起来,形成空间结构。
综上所述,《尤利西斯》是一部没有结局的作品,但一个结局确实是不必要的,因为主题从一开始就被确定了下来。作者所要做的就是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层层强化它。在强化它的时候,在作品的结构上就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空间形式。这些在同一主题下的同样的比喻和观念,甚至同样的事件都持续不断地重复出现,并在各个片段之间建立了一个统一的意义;它间接地表明了时间不是向前发展的,或者说,它是呈圆形运行的。由于这个圆形性,空间形式的叙述仅仅是突然的中止,而不是正式的结束,因为可能的增值是无限的。
①Twentieth-Century Literary Criticism,Edited by Dennis Poupard,James E.Person,volum3 James Joyce(1882-1941), p279.
②③④⑥⑦⑧⑨乔伊斯:《尤利西斯》,萧乾、文洁若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2年版,第342—343页,第1279页,第495—503页,第41页,第41页,第45页,第58页。
⑤梅·弗里德曼:《意识流——文学手法研究》,申丽平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2页。
作者:李韶华,硕士,兰州城市学院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西方现代派文学及西方文论。
编辑: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