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雪松[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玉林537000]
在左翼与京派之间取得平衡
——论吴组缃的宗法题材小说
⊙罗雪松[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玉林537000]
吴组缃的宗法题材小说在反映社会变化时不仅鲜明地表现了被当时主流文学普遍关注的阶级性,而且巧妙地表现了那时被视为禁区的人性,在左翼与京派作家之间取得平衡。
吴组缃宗法题材小说阶级性人性
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吴组缃的宗法题材小说一直颇受好评。究其原因,一般认为,他的小说表现了1930年代内地农村复杂的阶级矛盾,反映了社会阶层的冲突与变化,因而被纳入社会分析小说的范畴。但从社会分析小说的角度还是未能完全解释其原因,笔者认为,他的小说在反映社会变化时不仅表现其时被左翼文学普遍关注的阶级性,而且表现了那时被京派文学推崇的人性,因而在左翼作家与京派作家之间取得平衡,才成为1930年代小说创作中备受关注的文学现象。
吴组缃的宗法题材小说大都创作于1930年代(1932年创作《官官的补品》,1934年先后创作了较有影响的《一千八百担》《天下太平》《樊家铺》,结集出版了《西柳集》,次年又出版了《饭余集》),而1930年代是中国社会阶级矛盾异常激化的年代,文学界的矛盾也十分激烈,而文学表现阶级性与人性之争尤为突出。那些集中表现阶级矛盾和阶级对立的文学创作因与1930年代社会潮流相呼应而成为文学的主流;那些表现人性的文学却受到了遏制,但也以其固有的韧度坚守着。作家们因表现阶级性或人性而被划分成不同的派别,而左翼和京派是当时分别以表现阶级性和人性而著称的文学流派,左翼作家由于突出表现社会的矛盾变化而成为文坛的主导力量,表现人物的阶级性尤其是表现农村的阶级斗争成为左翼文学的主旋律;而表现人性的京派却名家林立,亦不甘示弱。其时,阶级性与人性被看成是互不相容的东西,在创作中,表现人性是非常冒险的,不仅会遭到来自左翼文艺界的猛烈批判,而且有时甚至还会有政治危险。而一些表现阶级性的作品由于明显的政治功利色彩与艺术的粗糙招致了京派极大的不屑。吴组缃的创作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进行的,他的作品不仅在左翼作家中获得赞许,在京派作家中也没遭异议,而且一直以来得到研究者的好评。在《西柳集》出版的当年,茅盾就撰文予以肯定。①由于吴组缃的创作注重表现农村社会的矛盾与变化,因此被看成左翼文学中农村题材创作的新发展,并得到认可。②
吴组缃在小说题材的选择上与左翼文学比较接近,他所描写的皖南农村处在急剧变化的时代大氛围中,阶级矛盾异常激烈。但吴组缃不是通过描写阶级剥削和阶级斗争来表现阶级性,而是通过对不同阶级之间复杂关系的冷静观察,来反映阶级矛盾和阶级冲突,以及在这系列的矛盾冲突中发生的人性蜕变。吴组缃所反映的皖南农村各阶层矛盾与变化都是显性的,而他所揭示的人性内容是隐性的。他能巧妙地以阶级性为掩护来表现人性,自然地把人性融入阶级性中,即在阶级性中表现人性的内容,在人性中突出阶级性的特征,可谓阶级性与人性互现互融。他的小说几乎每篇都对农村社会矛盾进行了高度概括的描写。在反映农村各阶层的生活现状时,他在对各阶层的经济地位及关系进行描写时,特别注意较全面地交代整个皖南农村社会的经济状况,搭建起一个阶级矛盾的框架,在这个框架中,满足了那些注重阶级性的读者与批评者的需求。但在这个预设的阶级冲突框架中,作者不是以表现人物的阶级性为唯一目的,即不是以人物的悲惨遭遇直接揭露阶级的压迫与剥削,而是在对人物悲惨命运的描写中表现阶级中的人性。
在《天下太平》这个小说中,作者描绘了一个看似平静却隐藏着异常激烈矛盾的丰坦村。王小福做了二十三年的伙计,从学徒到“伴作”再到朝奉,都只能勉强糊口,直至店铺倒闭,最终失业,身无分文回家。作者对他离开店铺时的心情做了很简练有力的描写,二十多年的辛劳,如今只有“一双空手,和一个栗惧绝望的心”。但这只是悲剧的开始,王小福在妻子卖奶、老母病死、小女夭折等一系列不幸降临后,他由忠厚孝顺、老实本分渐渐变成冷漠麻木、寡廉鲜耻,因去偷庙顶的宝瓶而坠地身亡。
在王小福的遭遇中,作者并没有直接揭露是谁把他逼上绝路,或者说,他的悲剧并不是由一个与他直接对立的阶级人物造成,是社会各阶层之间矛盾合力的结果。从整体上看,无论是店铺老板,还是那位买人奶喝的老爷或放高利贷的太太,他们的生活也是每况愈下。作者在描写他们的困境中,淡化了他们与王小福的紧张关系。其实,无论是店铺老板,还是那位老爷或是放高利贷的太太,甚至王小福本人,都是合力把王小福推上绝路的人。周遭苦难而麻木自私的人群,使王小福失去了对付苦难的社会关系和社会基础,正常的人伦关系正在遭受破坏之中,人性也随之沦丧,生存成了比廉耻更重要的事情。在这些叙述中,作者非常注重对经济变化的描写,形象地反映了社会的贫富悬殊,作品不仅强调时代风云的变化给农村经济造成的影响,而且更烛照出人性的冷酷与自私,以及宗法人伦道德的虚无。
《樊家铺》是一篇题材颇为独特的小说,主要人物线子是童养媳出身、与沈从文笔下的萧萧身份(《萧萧》)类似,她们都不是典型的被剥削者的代表。但从看取问题的角度讲,吴组缃与沈从文又有很大的不同,沈从文避开政治、经济因素,极力淡化阶级冲突,将人物置于湘西特殊的地理与文化环境中,对不合理的阶级关系(包括婚姻关系)进行解构,对不合理的人性进行过滤,把人性诗意化或美化,以善良淳厚的人性来表达他对湘西的救赎梦想。而吴组缃选择从经济角度对人物进行合理的阶级分析,虽然也淡化了阶级矛盾,也将人物置于皖南特殊的地理和文化环境中,但没有对人性进行美化与过滤,让善恶自显本相,从而揭示在经济影响下人性的蜕变,写出了经济破产所导致的人伦关系的裂变。沈从文笔下的人性美是超阶级的,而吴组缃表现的人性却真实存在于当时的阶级社会中。
《樊家铺》的题材虽然属于左翼文学范畴,但作者不完全像左翼作家那样怀着满腔的阶级热情替被压迫阶级说话,而是让人物自己说话,再现人物之间丰富复杂的社会伦理关系,富有张力。而且,在这种充满张力的人物关系中,游刃有余地表现人性的内容。1970年代,非常推崇京派文学的夏志清也注意到吴组缃作品中特有的东西,他指出:在20世纪30年代的作家中,能够把“道德上以及心理上的直觉,置放到这一论调(批判中国社会的论调,引者注)的范畴里去。吴组缃便是处理这一问题最成功的一个。”③并强调吴组缃的创作“一开始便避免革命浪漫主义式的题材,而拣选了他最熟悉的乡里中的乡绅和农民,来作为小说中的人物”④。
虽然《樊家铺》创作于“革命低潮时期,人们的悲观情绪是很普遍”⑤,但吴组缃并没有把线子写成一个反抗的农民以鼓动人们的阶级情绪;而是通过线子与母亲、线子与丈夫的矛盾再现血缘与亲情关系的悖论,以此昭示宗法社会人伦理想的破灭。线子与母亲本是血脉相连但形同陌路,与丈夫本是姻亲关系但胜似血缘关系。她为救丈夫而不惜一切代价是可以理解的,但杀死母亲却是违背人性伦理的,这就是线子的悖论。小说从金钱关系入手,展现传统伦理的弱化及瓦解过程,人性问题随之凸现出来,而在其中起决定作用的是那个动荡的社会。当年茅盾敏锐察觉到这篇小说的伦理内容,他说:作者很会处理小说情节,“使许多读者滑过这篇小说的严重的社会性,而误以为是一篇伦理小说,这和作者‘主题’有点不调和,所谓破坏了‘主题’的一贯性了”⑥。茅盾从阶级性的角度看问题,对小说表现伦理内容的意义认识不足。夏志清也发现类似情况,但评价不一样,他说:“尽管全书充满了无产阶级的回声,《樊家铺》所表达的,与其说是女儿经济的需要,毋宁说是一个更能吸引人的道德课题——线子嫂对于母亲的仇恨。”⑦夏志清对其中表现的道德与金钱的矛盾是持肯定态度的,他觉得这个课题比阶级冲突更吸引人,但他对《樊家铺》所表现的人性与动荡社会关系的分析不够充分。他只看到那位母亲是个视钱如命的恶人,而且认为这是她久居城里的结果。他由此得出结论:线子杀母“如果说是经济上的需要,倒不如说是她母亲的种种邪恶,逼得她非加以铲除不可,否则便无法保全自己道德上的清醒”⑧。我并不完全同意这个解释,实际上,线子复杂的人性中有着明显的阶级性。线子始终把母亲当成有钱人看待,对母亲的仇恨有阶级仇恨的成分。这是革命低潮时农村人与人关系的真实状况。革命低潮时期,农村社会呈现出无序状态,老实巴交的农民小狗子,竟会被穷困逼昏了头而去杀人放火、伤及无辜。线子与母亲,也是被金钱迷了心窍,相见时像仇人一样分外眼红。可见,线子“杀母”事件牵涉到家庭内外、血缘姻亲等非常复杂的人伦关系。故事中,人性的善恶、情感的亲疏不仅与血缘相关,而且与动荡的社会、窘迫的生活、金钱的作用都发生了联系。线子是童养媳,与丈夫一起长大,与丈夫的关系胜似骨肉,相反,与母亲感情疏远,对母亲天生就有怨气。加上钱的缘故,彼此关系更为紧张,线子对母亲由怨气变成敌意。母亲视钱如命是势利了点,但线子借钱不成就应该偷母亲的钱吗?线子救夫心切,难道就可以杀母亲吗?其实在线子眼里只有钱而没有母亲,只有仇恨而没有母亲。线子对母亲的狠心从夫妻感情的角度讲也许是可以理解的,但在人伦道德的角度来说是无法原谅的。在这里,小说在动荡的社会背景下,把人性的自私与人性的残忍表现得极为真切。
吴组缃曾声称他的作品是“失败的畸形东西”,其中似乎藏有玄机。那是在《官官的补品》发表时,他说:“因为写得太匆促,结构和技术都无空注意;而又带上了些人道主义的色调,是一篇失败的畸形东西。”⑨显然,“匆促”和“技术”等问题都是避重就轻的说法,最重要的是“人道主义色调”,这与革命氛围是格格不入的,但吴组缃在创作时却没有回避,而文章发表后却用“失败的畸形东西”一说来掩饰。小说写了官官一家与奶婆一家在社会大衰退时代的遭遇,反映了不同阶层的人在共同环境中的生活变化。他没有简单地写地主对穷人的压迫与剥削,也没有明写地主与穷人的矛盾与对立,但作品很容易让人感觉到其象征意义:官官是靠穷人的血和奶水活命的。不过让这种贫富悬殊的矛盾却通过一层相互依存的关系表现出来的。官官要靠奶婆的奶来滋补身体,奶婆要靠卖奶水的钱来维持生活。官官妈对奶婆很关照,她不仅留奶婆吃饭,还给奶婆高于市价的钱,奶婆对此也感激不尽。但可悲的奶婆不知道,她的丈夫曾给官官输过血,而今又被官官的大叔草菅人命、下令处死。在悲痛中的奶婆不但没人同情,还被催促回去为官官挤奶。这样的叙述视角,已隐含了作者对上层社会人性的揭露,但由于作品是从官官的角度进行叙述,因此停留在讽刺的层面,批判的力度明显不足。作者认为这个作品有人道主义色彩也许就在这里。这种人道主义色彩在《两只小麻雀》和《小花的生日》这两篇小说中也有出现。《两只小麻雀》描写了一个奶妈为了给小主人抓两只麻雀而不惜自己的性命,有人认为显示了伟大的母爱,实际上触及到国人身上的奴性,主仆之间的伦理贵贱也自然显露出来。在《小花的生日》中,作者虽然着力写小花一家的苦难,但并不归因于阶级压迫,作者用宗族关系替代了阶级关系,小花还得到三太太的同情。这些小说如此处理人物关系,既没有招来左翼的批判,也没有招致京派的反感,读者既能够感受得到人物之间明显的阶级对立,又能体味到一种人道主义的温情况味。这无疑是巧妙地平衡了左翼与京派的偏颇。这就是吴组缃小说笔法的高明之处,或者就是“失败的畸形东西”的玄机所在。
20世纪30年代的文坛,描写阶级斗争成为一种文坛气象,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的二元对立成为左翼小说的主要情节结构模式。由于吴组缃的创作反映了农村社会中较为紧张的阶级矛盾,剖析了宗法社会的复杂现象,所以历来被归为社会分析小说派。⑩80年代以来,文学史对很多文学现象进行了重新的定位,但对吴组缃创作的评价基本不变,而且描述也大同小异。⑪赵园在《吴组缃及其同代作家》中指出:吴组缃的小说创作具有同代(三十年代)作家“代”的特征,内容与表现“中国社会性质”紧密相连,反映“广阔”的社会生活和复杂的社会矛盾,并把吴组缃归入与丁玲、洪灵菲、张天翼、沙汀等同类作家来考察,认为他们具有“对于时代的总的气氛的感受与传达”的共同特征。⑫这些评价是客观的、中肯的,但还有一些问题没说透,那就是吴组缃到底怎样处理社会批判或阶级分析的论调,怎样避免革命文学的某些不足?或者说吴组缃是否有异于“代”的特征?事实上,吴组缃的小说情节模式有别于左翼文学表现的阶级压迫的二元对立,表现出多元和复合的特点。这样虽然表现矛盾的紧张程度相对弱一些,但更能表现在经济大衰退背景下更复杂深广的社会矛盾。吴组缃在谈《一千八百担》的创作背景时说:“老百姓不管是哪个阶级、哪个阶层的,都穷得要死,没有路子可走。”⑬《一千八百担》的矛盾首先是地主乡绅阶层的内部矛盾,宋氏宗族的义庄管事及族中的头面人物都挖空心思吞占家族的田产,即使农民不来抢粮,他们宗族内部也会有一场激烈的争夺战,这一千八百担也会被瓜分干净的。七月十五日的义庄大会,上演了一幕人性自私的活剧。小说最初发表时,其中有一个人物名叫竹堂,他是一位“共党分子”,在农民抢粮斗争的高潮中,上台讲了话、叫了口号,是这场斗争的实际组织者。但后来收入《西柳集》出版时,作者删去了这一段,始终让竹堂处于幕后。这一改动,把原来一个有组织的符合左翼文学模式的抢粮斗争行动改掉了。这修改的结果让家族内部的勾心斗角成为小说的完整主体,让各色人物的自私本性充分展露,更突出地表明了宗法制度的崩溃是历史的必然。作者说:“我经历了旧社会很特殊的宗族制度”,“到了本世纪的30年代,它已经没落了,走向崩溃了,可是仍然抓住权力不放”。⑭可见,作者对问题的把握是有生活依据的。当然,其中也许还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1935年,吴组缃在与增田涉的通信中曾说:“中国的出版界眼前很不自由,一篇文章往往要经过多次删检,才能登载出来。说话不能自由,自然也是我失败的一个原因。”⑮从中可以推测,吴组缃在创作中对当时某些尖锐问题是有所回避的,其中既有对现实人生的冷静思考,也有对时局的某种敏感与顾忌,这一点也是必须指出的。
吴组缃在表现宗法制度下妇女悲剧命运时,也有类似的情况。这类小说目的不是要揭示妇女在宗法社会所受的压迫,而是重在表现在宗法人伦思想影响下人性的扭曲,但他所揭示的人性与其所属的阶级性又是密不可分的。在《字金银花》里,一个年轻寡妇因非婚而孕为封建宗法所不容,临产前向娘舅求救。但舅舅是名教中人,他为了名节而置外甥女的性命于不顾,连起码的同情心也丧失殆尽。舅舅名教人的身份,就是阶级身份的标志,他就是封建宗法社会人伦道德的化身。《竹山房》称得上是吴组缃的一篇力作。小说不是按当时流行的阶级尺度去观察和叙述,而是从更深广的文化背景下去考察二姑姑人性扭曲的过程。二姑姑年轻时违反了封建礼教,殉情未遂又回归封建道德轨道,供着丈夫的牌位打发日子。二姑姑经济上虽然没有受到什么阶级压迫,但她的人性却受到宗法道德的戕害。吴组缃对旧式妇女命运的看法是基于他对宗法社会复杂性的认识(他的姐姐就是十六岁守寡一直到老),二姑姑守寡对整个家族来说事关重大,她用一生挽回或补偿了她曾经对封建礼教犯下的过错。这个“现代节妇”的“传奇”故事,既秉承了“五四”时期的人性探索,又使人物的命运区别于鲁迅塑造的祥林嫂、爱姑和子君;吴组缃所表现的人性,与人物的阶级地位、经济状况紧密相连,但有区别于柔石笔下的春宝娘,更有别于沈从文那种在“希腊小庙”供奉起来的人性;吴组缃表现的人性,既是剧变时代的必然产物,又包含着他对女性命运的独特思考。他在批评周作人《歌谣与妇女》的序言里对妇女问题的“偏颇浅见”时说:“殊不知妇女问题与其他社会问题一样,乃基于整个社会制度与经济背景”,“妇女纵不安于命,起而反抗,而谋生无路,奔投无门,如何反抗?”⑯这篇《读〈歌谣与妇女〉》与《竹山房》同写于1932年,不难看出二者思想的一致性。二姑姑屈从命运的原因是复杂的,“竹山房”地处闭塞的内地山村,时代风气还没有吹到那里。而且,安徽农村的贞节牌坊是全国有名的,人们头脑中的节烈观念根深蒂固,二姑姑缺乏反抗的时代条件和思想基础。她那怪诞的举动正是她人性极度压抑的折射,与沉默的贞节牌坊一样意味深长。
综上所述,吴组缃宗法题材小说在反映农村的阶级矛盾时,巧妙地将阶级性和人性糅合在一起,让二者互现互融。他的小说不仅表现了阶级性,也表现了人性,也就是说,他在表现人物的阶级性时,不让阶级性掩盖人性;而他所表现人性的,又有一层阶级性的保护膜,即他所表现的人性不是抽象的、超阶级的,而是真实地存在于社会各级层的人群中。换言之,吴组缃在表现阶级性时,没有忽略人性;在揭示人性时,没有忘记阶级性,把人性和阶级性融合在一起。正因如此,他才能在左翼和京派之间取得平衡,保持自己独特的艺术个性。他曾说:“我对把握到的主要矛盾面,往往不能予以正面的直接的描写;有时接触到激烈尖锐的斗争,还是只反映了那侧面。”⑰这虽然是他在20世纪50年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社会氛围下说的,对自己的创作不免带有政治辩白意味,但可以看作是他对自己作品独特性的概括和总结,仍不失为一种历史的真实。《一千八百担》中佃户和田主的阶级矛盾,被处理成侧面的情节,即是通过柏堂的口描述出来。佃户要求减租减息,而田主则请求政府提租提息,这个矛盾的结果发展成为抢粮行动。《樊家铺》表现经济破产带来的更深刻的变化——人性的变化或伦理道德的变化,皖南农村的阶级矛盾成为侧面的描写对象,等等。至于人物的出路问题,他的主要人物不是反抗阶级压迫而走向革命的英雄,而是一些找不到出路的普通人。
1930年代,变化是时代主潮,吴组缃以严正的态度去反映时代,描写了皖南农村特有的宗法伦理、人性风貌,并把它汇入风云变幻的时代变化大潮中。吴组缃运用了极具个性化的视角观察和表现社会生活,恰逢其时地表现了农村社会的阶级矛盾;又不受阶级性的束缚,颇为巧妙地表现了被时人视为禁区的人性内容,因此,他的作品至今耐人寻味。
①茅盾在《评〈西柳集〉》中认为“吴组缃先生是一位非常忠实的用严肃眼光去看人生的作家,他没有真正体验到的人生,他不轻易落笔”。还说,《西柳集》“暴露了农村破产的复杂真相”,“展示了全幅破产中的农村”景象。《评〈西柳集〉》,1934年11月1日《文学》第3卷5号。
②早在1935年11月肖三在《给左联的信》中就已指出这一点,并把吴组缃的小说《一千八百担》和茅盾的小说《春蚕》并提。原文是:“所谓‘农民文学’的确是新的发展(从茅盾的《春蚕》到吴组缃的《一千八百担》)。”见于周瘦竹主编《左翼文艺运动史料》,《南京大学学报》1980年5月,第231页。
③④⑦⑧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97页,第297页,第300页,第301页。
⑤⑨⑬⑭⑮⑯⑰吴组缃:《苑外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8月版,第131页,第160页,第136页,第136页,第20页,第15页,第168页
⑥茅盾:《评〈西柳集〉》,1934年《文学》第3卷5号。
⑩⑪属于这类评价的文学史有:杨义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10月版;程光炜、吴晓东、孔庆东、郜无宝、刘勇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孔范今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山东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
⑫《论小说十家》,浙江文艺出版社1987年5月版,第99页。
作者:罗雪松,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