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晓婷(广西大学外国语学院 530004)
辛克莱·路易斯(Sinclair Lewis, 1885-1951)是美国第一位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文学界一般认为《大街》是以路易斯的家乡—索克镇(Sauk Center)为原型进行创作的,《大街》(Main Street)在美国文学史上占据重要地位,路易斯旨在破解美国乡镇“大街”一成不变的秘密,让美国公民能清醒看到“真正的美国”,意识到弊病的症结所在。国内对于大街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主题思想、艺术手法、人物形象分析、政治文化等方面,而甚少解读该作品中存在的监视式的权力运作机制。《大街》描述了主人公卡萝尔,一位年轻有活力且接受过大学教育的城市姑娘立志改造大草原上的小乡镇的故事。她主张读诗歌、上演著名戏剧、改善乡镇建筑等方法来丰富戈镇死气沉沉的气氛,被镇上的人民视为大街的“异端者”。在与戈镇女教师维达·舍温的一次聊天之后,她才知道自己每次走在大街上都被戈镇人民暗中观察并成为八卦话题。渐渐地,她在言行举止、服装搭配上都开始有所约束,甚至与裁缝埃里克·瓦尔博格刚萌发的爱情也被扼杀。
米歇尔·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提到,秩序是借助一种无处不在、无所不知的权力得以维持的,这种权力根据一种连续的等集体制统一地运行着,每个人都被不断地作用着。《大街》里描写的戈镇就是一种封闭的、被割裂的空间,处处受到监视。因为位于美国中西部的戈镇是在19世纪中叶以后骤然富裕起来的,生活在乡镇的很多人民瞬间成了暴发户,他们愚昧保守,自以为他们所拥有、所认识的已达顶峰。《大街》里写道:“凡是埃兹拉不知道的和不认识的事情,那人们大可不必去了解、思索,因为它们肯定是异端邪说。”整个戈镇的人民过着单调刻板的市侩生活,他们的思想不允许戈镇有任何的改变。他们彼此相互监视,对待外来人员更是采取严密监视,一旦有任何不对劲的风吹草动,便会造谣生事,妄图把一切“异端者”赶出大街。大街上的人们都规规矩矩地生活着,这正如福柯给规训所下的定论,“这些使肉体运作的微妙控制成为可能的,使肉体的种种力量永久服从的,并施于这些力量一种温驯而有用关系的方法就是我们所谓的规训。”一种广延性权利以一种准确无误的方式统治着每一个人的肉体,使得整个戈镇变得静止不动。
卡萝尔来到戈镇以后便察觉到了这个地方的单调刻板,在各种聚会、社交场所中尝试着打破死水的气氛。在一次芳华俱乐部的聚会中因女佣、图书馆的问题与戈镇的太太们起争执后,女教师舍温和卡萝尔进行了一次谈话中说道,“凡是新来的人,都是要受考验的。尽管人们对她很客气,但是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留心观察她。”中心眺望塔的戈镇人民的观看行为构成了一种隐秘的权利机制,这种权力机制能够持续不停地监视和规训,而当被观看者发现了这样隐秘的机制后,她的内心就会因为观看/被观看不对等的分割关系产生愤懑心理,或者是恐惧心理,或者是其他的一些变化。“我是不喜欢那样的。我一想到他们竟然胆敢对我的一言一行妄加评论,就感到芒刺在背,她们简直是伸出爪子在我身上乱抓一气!这怎么能叫我不冒火呢。我憎恨—”大街的全景敞视建筑空间自身埋伏着自动而匿名的权力,在大街里流动的权力又通过这个空间达到改造和生产个体的效应。也就是说,空间可以被有意图地用来锻造人,规训人。卡萝尔在这样的监视机制里,慢慢地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嘲笑的眼睛,无论走到哪里,她都觉得总有人在窥视着她。有一次她上街买东西时,大胆地穿上了一套崭新的黄黑两色绣花领口的方格子花样衣服,但是大街上瞪大眼睛的博加特寡妇、弗浪子弟让她羞赧地拉起皮大衣罩住新衣服,把大衣扣子也扣起来。从此以后,卡萝尔就慢慢地放弃了那些从城市里带来的富于时尚感的服饰。全景敞视机制中“观望者”发挥作用改变了卡萝尔的行为与心理。当她在镜子里观看自己时,“现在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乡下女人。而且可以说是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要谦虚、清心呀,庄重呀。生活里忌讳特别多。”这是卡萝尔面对“观望者”的威慑力量的妥协,但同时也正如福柯所说的一样,全景敞视建筑除了监视功能,还可以被当成是一个可以进行试验、改造行为、规训人的机构,它是一个对人进行实验并十分确定地分析对人可能进行的改造的优越场所。卡萝尔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机构里,被进行试验、改造和规训的例子。
当在教堂里初见气质不同的瓦尔博格,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往回仔细看这位英俊的少年,那时的卡萝尔已深谙戈镇的监视机制,她一切都显得小心翼翼。弗恩·马林斯,这个新来到戈镇任教的年轻教师的最后下场,让卡萝尔看到了戈镇的惩罚形式。弗恩·马林斯就像年轻时的卡萝尔,富于勇气,行为张扬,在一次乡下聚会上把喝得烂醉的赛伊送回家后,反被赛伊的母亲博加特太太诬蔑行为不端,最后被迫辞职离开学校并永远背负着骂名,这是戈镇的规矩。卡萝尔在这样惩罚的威慑之下,变得更加顾忌、敏感。那时的卡萝尔正为自己的爱情苦恼,可在弗恩事件的刺激下,虽然饱受思念之苦,她不再敢与瓦尔博格明目张胆地见面了,甚至不敢到瓦尔博格工作的裁缝店,成为驯服的身体,不敢再越雷池一步。戈镇对弗恩的惩罚并没有使用粗暴的、血腥的方式,但对于卡萝尔却起到了警示作用。
福柯认为,权力以各种形式弥散于众人之中,规训权利并非无所不能。全景敞视建筑不可能消除一切反抗。卡萝尔在监视机制之下,试图寻找属于自己的一个空间,让自己不再受控制和注视,或者在监视机制失效的角落,采取一些方式来发泄自己内心的苦楚。
卡萝尔在房间里检查衣柜时,发现自己的衣服都已经过时,生气地把一件黑丝绒老式长袍子扔在地板上。她一方面气恼自己,另一方面也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发泄自己不满的情绪。她在大街上规规矩矩的,可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却是这样的情景。“我要把我所有的衣服统统扔掉。乌黑的头发和苍白的脸颊,就得配上一套西班牙舞女的服装才行!在我的耳朵后面,还有插上一朵红玫瑰,一个肩膀搭上一条猩红色透明薄纱披巾,至于另一个肩膀,就让它全部袒露着。”身体被一张权力网络大规模地包围,但身体强化性的自我驱动,将不可抑制地卷入同别的身体、权力的自然对抗中。独处在房间里的卡萝尔,此时身体是充满激情的,在有限的空间里进行反抗。
卡萝尔在屋顶的阁楼上无意间听到赛伊和厄尔的对话后,才恍然大悟,原来戈镇人民早对她的情况了如指掌,只等一个机会看她出洋相。那天天黑以后,“她把窗帘拉下来,一条缝儿也不留。”每次卡萝尔难过无助时,她都会跑到房间里,大哭一场,发泄自己的情绪。卧室充当了她的避难所。但是她不甘心放弃自己改造戈镇的宏伟壮志,所以她走出自己的房子去和戈镇人民周旋,她说:“留神注意别人的眼色,真叫人恼火!我在圣保罗完全不管这一套。但到了这里,我几乎成了别人侦察的对象。他们时时刻刻盯着我不放。我决不会因此终日惶惶不安。”。于是卡萝尔提出了各种主张,比如读文学作品、上演戏剧、办好公共图书馆、另建市政厅来改善戈镇,看着曾经自命不凡、思想进步的盖伊也逐渐被乡村病毒所蚕食,戈镇“剥夺思想,剥夺自由”的性质如同监狱一般,这个空间试图改造、驯服身处其中的人,卡萝尔怎么能不奋起反抗?只是她的反抗大多显得苍白无力。当丈夫肯尼斯特提出要建新房子时,卡萝尔欣喜万分,兴奋地谈论着自己对新家的构想,可肯尼斯特坚持要盖一栋与戈镇无多大差异的房子。全景敞视监视机制时一个遍布社会各个层面的网络监督体系,即使是在自己的家庭,卡萝尔的反抗也被镇压了。她没办法标新立异,没办法实施自己的改造计划,肯尼斯特也在扮演着监督的角色,他是爱卡萝尔的妻子,可是他不能容忍妻子做出任何意义上的反抗。其实在离开戈镇前,卡萝尔已经在威慑性的监视和“被观看”中放松了警惕,她对戈镇的一切都选择沉默,她放弃了反抗,即使外部权力不再施加作用,重返戈镇的卡萝尔也已经不自觉成为驯服的身体了。她和曾经敌对的克拉克夫人成为了朋友,也不再与因循守旧的习惯势力进行搏斗,甚至会在本该计划读书的晚上和克拉克夫人外出去观看曾经她不欣赏的电影。戈镇把卡萝尔放置在一个全景敞视机制中,让她接受来自社会各个层面“观看者”的监视,在这样的权利规训下,卡萝尔逐渐放弃了曾经的生活方式、穿衣风格和冒险思想。她成为了全景敞视机制驯服的身体,不再想着如何去改变戈镇丑陋的面貌与落后、自大的思想。但是不可忽视的是,在这样的监视体制下,“被观看者”会心生反抗之情,这样的反抗来源与身体的自主性。身体与内心的长久对立中,外在的身体形象取得了决定性的支配地位,因此卡萝尔也逐渐受自己外在身体的支配作用。
大街是没有界限的,几乎都是敞开的商铺大门,供人们观看,从这个意义上讲,就像是全景敞视建筑,人人都可以随时踏上大街,但人人都怀揣着隐秘得目的。这似乎是大街的平等精神,但是“观看”和“被观看”又是出于不对等的关系中。“被观看者”只要一走上大街就处于各种权力形式交织的机制中,慢慢变成驯服的身体。而“观看者”在观看他人的同时,自己也是处于自我监视、管理的状态。全景敞视就是这样一个相互作用的空间,反抗的出现也是不可避免的。卡罗尔在全景敞视建筑的观看之下,虽然有过反抗,最后也慢慢变成驯服的身体。
[1]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城,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2]辛克莱·路易斯.大街[M].潘庆舲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
[3]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4]邹菡.规训的权力与全景敞视主义—论福柯的《规训与惩罚》.涪陵师范学院学报,2002(9):8.